第6章 以血祭剑

    枚九被谢灵均气笑,脸上不似恼怒,反倒看起来有些乐盈盈。她上前一步,握住谢灵均的衣领,就要帮他整理。

    谢灵均惊讶于枚九的反复无常,前几日她还对自己埋汰贬低,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对自己温柔以待了呢?

    谢灵均微微抿唇,不喜她如此亲近的态度,伸手轻轻将她推了开去:“多谢枚姑娘,在下鄙陋微末,腌臜不堪,不劳烦枚姑娘动手了。”

    谢灵均表面上看起来伤势不重,枚九也就不当回事儿,修仙之人谁没个伤病的?

    枚九又气又笑,解释道:“我终于知道你和王灵月并无暧昧了。你醒了之后,我就去找王灵月理论。她说,她是为了故意气我,才拿你做幌子,你们俩实际上没有接触过。”

    谢灵均语气有些变冷,但还是温和有礼:“弄清楚就好,也算了结了枚姑娘的一桩心事。”

    谢灵均说的是了结枚九的心事,全然不提自己,倒是真心为对方着想,而不把自己的委屈、受难放在心上。虽说谢灵均话语中是为了对方好,但他心里还是看不上这种斗气的行为。

    他为人心胸开阔,被人所杀,也只想着远离对方,并未想过索命。

    除了势均力敌的沈正泽,一定要报复之外,其他恩怨情仇,只要时间一到,他统统可以等闲视之。

    在谢灵均心中,只有杀死沈正泽,他才算真正地实现了超越,才算翻过了一座让他耿耿于怀的险峰。

    枚九听到谢灵均为自己着想,心中一软,那些细腻的、琐碎的心事再度翻涌。

    这便是谢灵均,就算被人称作废物,也毫无怨怼。

    枚九一开始自己只是看中谢灵均的样貌,但后来相处久了,也不免生出一些情意。那青阳阁内高高在上的谢护法,她哪里配得上,能够找到一个杂役谢灵均,她也很满意了。

    正是因为生出了情意,所以她听到王灵月说谢灵均三心二意时,她才会怒不可遏,才会口不择言。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伤透了对方的心。

    枚九想到这里,愧疚不已,愿意低下高傲的头颅,放下身段道歉了:“我骂你废物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这么想的,是气昏了头才说出来的。”

    谢灵均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绝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也请枚姑娘不必自责。”

    谢灵均是真心想要安慰枚九,但也是真心可怜起那个死去的原身谢灵均来。

    如果不是两个女人斗气,如果不是枚九说话难听至极,那个杂役又怎么会不要命地练气,怎么会被赵子棋打伤,怎么会死去呢?

    枚九听到谢灵均的话,刚开始有些欣喜,但直觉不对,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谢灵均语气中已经没有当初的热络和殷勤了。

    枚九心中泛起苦涩与酸楚,一张面无表情也似带着笑模样的脸,瞬间如同将要落雨的天一般。

    “我来帮你修炼吧,”枚九柔声说,“前些日子我贬低你的话,全部都不作数。你有修仙天赋的,只是缺少人引导罢了。你和谢护法这么像,大家帮了你,万一你出头了,谢护法看到了岂不膈应?因此大家才打击你,不愿意帮助你。我来帮你吧……”

    谢灵均冷冷拒绝道:“不必了。枚姑娘请回去吧,我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在六天后的收徒大比上出剑,让别人都认可我的剑。”

    枚九听他的语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谢灵均往日只会哄她,可现在语气却这么冷硬。

    她冤枉了他,害了他,她再没有资格撒气埋怨了。

    谢灵均不想再交谈,只想快些引气入体,增加修为,于是道:“枚姑娘,解千愁,我想一个人静静休养,多谢你们的关心,还请择日再来。”

    解千愁叹了一口气:“那我走了。你记得自己答应了我什么,不要乱跑。”

    枚九还想说什么,谢灵均摇了摇头,她也就不好再开口,只能循着来路回去了。

    谢灵均咳嗽了两声,很快便进入状态,开始心无旁骛地修炼。

    等他睁开眼睛,天已经如同被泼了墨一般。

    谢灵均又出了一身汗,心想,刘少卿白日里去过温泉,现在一定不会再去。

    这样想着,他又取出一套换洗的衣物。

    谢灵均沐浴换装后,天光从东山漏出,不知不觉竟然一日过去了。

    他忽然念及山门外的沈正泽,不自觉地向山腰走去。

    谢灵均从青石台阶一步一步走下,遥望底下,却并没有看见沈正泽。

    说不清为何,他心中泛起一股果然如此的失望怒火——沈正泽果然只是说得好听,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果然只是一时兴起,绝不能持久以恒;果然没有对自己感到愧疚,只是把逗弄他当做一种可有可无的乐趣。

    谢灵均气血上涌,右手紧紧扣住剑柄。

    走到正午门下,一缕天光洒落在山腰,地上树影随着晨风摇动,斑驳细碎。

    “早。”

    熟悉的声音在谢灵均右侧响起。

    谢灵均因为法力低微,又不能轻易动用神魂之力,所以就连几十丈外的人都没有发现。

    沈正泽支着左腿,坐在正午门右侧的白石长柱下。

    他等待多日,在悔恨、焦虑、痛苦,万般情绪的纠缠下,看起来仍然俊朗非凡,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风尘与烟火。

    谢灵均心中翻腾起熟悉的渴望。

    ——杀死他。

    ——让他殷红的鲜血溅落在我的长剑之上,用我的剑锋去割裂他的衣袍。

    ——用他的性命来祭我的剑,来衬我的独一无二,来证我的道。

    “总有一天,”谢灵均薄唇轻启,“沈正泽,你会死在我的剑下。”

    沈正泽笑了,是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笑,是在江中任凭一叶扁舟随意漂浮的笑,是清风朗月,是明月天涯。

    “你要杀我,先利其剑,再固其心,剑心合一。如果有这么一天,我等着你。不过很可惜,我不能死在你的剑下,我的命是谢灵均的。”

    沈正泽将目光从谢灵均身上移开,悠悠望向天际。

    谢灵均看到沈正泽,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为何他可以轻易放下刘少卿的穿胸一剑,却始终对沈正泽耿耿于怀。

    尽管刘少卿玩弄了他的感情,但在这段关系中,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他给予刘少卿平等的、合乎情理的爱,这是他的意愿;一旦他放下,刘少卿就什么也不是了。

    而沈正泽不一样。

    沈正泽可以说与自己棋逢对手、势均力敌,谢灵均不得不将他摆在与自己同等的高度,不得不去征服、超越沈正泽。

    沈正泽只有一个,谢灵均的对手也只有一个。

    正是如此,谢灵均才会在看不到沈正泽的时候,对其充满了厌恶,而看到了沈正泽本人,就觉得自己曾经的厌恶不过臆想而已。

    ——你对我做过的一切,我都将通过我的剑还给你。

    沈正泽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示意谢灵均坐下。

    他问:“你猜,我现在心情如何?”

    谢灵均想起沈正泽刚刚那一抹笑,寒声回问:“惬意?闲适?愉悦?”

    沈正泽脸上的笑意清减,缓缓道:“都不是……我的心就像坠入了永不见底的深渊……可是我能如何?我不能将这种痛苦宣之于形,就只好笑了。”

    谢灵均怔忡,握剑的手稍稍松开。

    的确,他从未猜中过沈正泽的心思,他懂沈正泽剑中的寂寞,却永远不懂沈正泽的人。

    谢灵均长眉微蹙,怀着疑虑、酸楚、嫉恨、深沉的欲求,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沈正泽。

    沈正泽侧脸,仰头,温和地问询:“你愿意坐下来,听听我昨夜做的噩梦么?”

    天光渐渐穿透云层,琐碎的光点落在沈正泽额发之上。

    谢灵均被蛊惑一般停在沈正泽身侧。

    从扶疏的枝叶中洒下天光,正打在谢灵均劲瘦的腰肢上。

    斑驳的碎光划过谢灵均的细腰,划过他的胸膛、脖颈、下颔,拂过着他薄情的红唇,掠过他挺翘的鼻梁,最后落在他轻颤的睫羽里。

    在谢灵均鬓发之上,是日出与天光;在他细密修长的睫毛之下,是未尽的、深沉的夜与墨。

    沈正泽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谢灵均心想:我也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

    “我梦到自己害死了平生最在意的人。”

    ——所爱的人。

    “人生如梦,梦的开始,我还以为那是天赐的恩惠,却不料最后被我生生践踏成泥灰。”沈正泽嘴角最后的笑意也已经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压抑、无法掩饰的苦楚。

    谢灵均就像所有好的听众一样,没有多余的话。因为他知道,说话的人,需要的不是听众的回应,而仅仅只是倾泻罢了。

    沈正泽怅然若失,回忆道:“我曾经太过自大,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的人都要臣服在我的剑下,直到我无法自拔地注视起一个人……”

    谢灵均的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

    ——杀了他。

    ——用剑穿过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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