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练凌空飞去,一群人踏着白练,飞往青阳阁。
他们或怀抱琴瑟琵琶,或腰佩笛萧,或扛着凤首箜篌,一看就是器宗乐修。
青阳阁内,不准其他门派的人御器飞行,也不准外来修士使用法术,所以就算是无我境的大能,也只能行走在白练之上。
这是法阵“万象朝宗”的另一个效用。
贵客远道而来,万象朝宗开启,首先是准许没有恶意的高阶修士进入长白山脉,将修为低浅的人隔绝在外。其次,散出漫天流光,以示主人之欣然。
九大法阵之首,既名“万象朝宗”,自然将本身视为大宗,其他远客是来朝见的,不无登高俯瞰的倨傲之意。
但倘若将“万象朝宗”看做是青阳阁的傲慢,又大为不妥。
青阳阁自创建那日起,就是器宗,并非法宗,从来以剑为尊。而万象朝宗,作为法阵,自然不可能是池飞阳的作品。
万象朝宗由北海北冥派祖师蔡漠所创,足有九九八十一万律。
如果非要说傲气,那也不是青阳阁祖师池飞阳的,这份盛气凌人源于北冥派祖师蔡漠。
能够勘破这个阵法的人,现存不过二三人,而这二三人又出自北冥派。
北冥派与青阳阁虽小有龃龉,但对外向来同气连枝,北冥派的大能绝不可能出卖青阳阁。
换句话说,“万象朝宗”,从理论上来看,是可解的;但从实际出发,却是一个无解的顶尖阵法。
而蔡漠为何要将一个迎客的阵法,取“万象朝宗”这种倨傲的名字呢?
这又要追溯到十多万年前。
十多万年前,还是妖元纪年,妖族肆虐,以残杀人族为乐。
人族大能不堪其扰,远离四大洲,开辟了五大陆。
而五大陆后来又被妖族入侵,池飞阳与蔡漠双双逃到最偏僻的北冥大陆,创建了青阳阁与北冥派。
青阳阁的九大法阵,为北冥派祖师蔡漠所创。
北冥派的七大剑阵,又是青阳阁祖师池飞阳所建。
这种关系也一直延续了下来,青阳阁与北冥派虽常常竞争北冥大陆的第一大门派,但两派实际互为友派。
再说蔡漠创造八十一万律的阵法,将其命名为“万象朝宗”,固然有自傲之意,但更多的,是想要震慑妖族,使其不敢来犯。
即,北冥大陆欢迎“朋友”,所谓的妖族却不在朋友之列。
阵法成,流光溢彩,与峰顶的虹霓相映成辉。
是日,蔡漠携手池飞阳,站立于长留峰顶。
蔡漠遥望远山,慷慨陈词:“我要这北冥大陆,永永远远不受妖族侵扰。我蔡漠,与异性兄弟池飞阳,在此起誓——”
池飞阳与蔡漠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只要有我们在一日,北冥大陆的修士与凡人,皆可高枕无忧。”
距离当时,已过去十余万年,而万象朝宗的法力仍然不减分毫。更不用说,万象朝宗只是青阳阁九大法阵之一,还有肃杀的七大剑阵等。
在万象朝宗的威慑下,无人敢轻易动用神器与法术。
就连妙音阁阁主常相思,太上境的大能,屹立修真界顶端的六人之一,也不得不按照青阳阁的规矩来。
贺知舟招呼韦怜影上前,对她说:“这是妙音阁的乐修,来者七人。当世共有六人入太上境,而妙音阁阁主常相思,就是六人之一。”
韦怜影面无表情,双眸却紧紧盯着那七位乐修,俨然入神的样子。
贺知舟笑了笑,问道:“你是乐修,虽说也属于器宗,但实际上西岭的妙音阁、瀛洲的沧浪派,或许会更加适合你。青阳阁说到底,以剑为尊,乐修不过是点缀。”
“不去四大洲,”韦怜影冷冷道,“而五大陆又只有北海的北冥大陆,不招收妖族。”
贺知舟了然:“你厌恶妖族。”
韦怜影倏地扭头,望向贺知舟,一字一句道:“不是厌恶妖族,是有仇。”
贺知舟颔首,听韦怜影的语气,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必要再问下去,再问下去就揭人伤疤了。
妙音阁的七位大能远去,紧随其后的,是南疆琼楼的三人;而冰川的灵音寺、和安岭的紫函观,也分别出动了三人、四人……
贺知舟看着白练抽离,准确道:“共有十九个门派,三十二人,光太上境的大能就来了三位……”
贺知舟的话说得语重心长。
他一开始看到贵客远来,为此感到欣喜。
但慢慢地,一件陈年旧事浮上心间,也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贺知舟陷入回忆之中,怅然若失道:“上一次出现这个场面,还是谢护法的出生之日。”
枚九听到谢护法,赶忙凑到贺知舟身旁,好奇道:“各大门派的大能,都来恭贺谢护法降世吗?”
“不,”贺知舟摇了摇头,“这是门派机密了,我当时没有资格参与,自然不知道此中隐情。但那天绝非喜庆之日,众人都神情凝重。”
谢灵均凝神倾听。
前世,从未有人在谢灵均面前提及此事,众人讳莫如深,他也被蒙在鼓里。他既然知道别人不愿告诉他,也就没有强求,更是小心翼翼地自觉避开这些事。
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件事。
谢灵均心中一动,问道:“谢护法的降世,难道是坏事吗,为什么众人都神情凝重?”
贺知舟皱眉道:“我不敢这样说,是好是坏,谁又能说得清呢?况且我于真相,不过一知半解。我只记得,阁主当日浴血归来,浑身魔气与煞气。后来追来的魔修数以万计,统统死在青阳阁的护山剑阵之下,漫山的鲜血。”
谢灵均想起沈正泽提到的那个阵法,便接着问:“什么剑阵?”
“圆天顺光。那日一见,我才知道创派祖师有多厉害。他留下的剑阵,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斩杀太上境的魔修。”
谢灵均仿佛可以想象剑阵的威力,激动得拳头紧攥。
贺知舟却长叹一声,疲倦道:“但愿我此生,再不用见到‘圆天顺光’这个剑阵。”
两把倒垂的,如同山峰般巨大的斧钺,交错地悬挂在半空。
肃杀的剑意。
或许是现在的日子太过清闲,人族、妖族,甚至与魔族,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相安无事。
贺知舟在没有见到“圆天顺光”时,根本无法想象,那滔天的肃杀剑意。
竟然真有这样的剑意!
剑意源源不断地从剑阵之中祭出,硬生生将风光秀丽的长白山脉,变成了满地鲜血的修罗场。
一万年,能出几个太上境的修士?
不到十个。
一位太上境大圆满的魔修,在“圆天顺光”的剑意之下,毫无抵抗之力,被绞成肉醢。
其余的魔修萌生退意,却被法阵“万象朝宗”阻拦在长白山脉,无一生还。
谢灵均出声,打断了贺知舟的回忆:“贺长老,你认识谢护法的父亲吗?”
谢灵均从未见过他的父亲,他问过师尊江歇几次,而每次江歇都表现得悲恸万分,厉声呵斥他不要再打探。
“你说谢长怀?”贺知舟缅怀般,柔声念出这个名字。
谢灵均的心急速跳动起来:“是。”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贺知舟怀念着,无意识地笑了一下,“好到青阳阁所有人都念着他。谢护法这么受我们这一辈的人喜爱,说穿了,也有谢长怀的原因。”
贺知舟看向谢灵均,眼神温柔:“我们都想着,当初实在误解了谢长怀,便在他儿子身上弥补回来。”
“是这样吗……”
谢灵均被贺知舟的眼神打动,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滋味。
酸涩?
甘甜?
还是其他?
江歇曾经多次强调,修士要斩断红尘,六根清净,谢灵均一出生就干干净净,日后也要静心,不被俗世感情所牵绊。
谢灵均回忆前世,短短一个月,竟然像几百年一样漫长。
他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喜欢刘少卿,也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憎恶沈正泽。
他的思绪因新的感悟而紊乱。
他心想:一切都不应如此。
前世种种都是错的,他爱刘少卿是错的,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爱上刘少卿。
刘少卿拜师郑思难,严格来说,不算他的师弟。
再者,刘少卿早就不算小师弟了,比他年纪小、后拜师的人,大有人在。
为何他口口声声称刘少卿为小师弟?
谢灵均清醒过来。
他不会爱,是谁在勉强他的爱?
是谁为他差点死去,而他无动于衷;又是谁陪同他跳崖,最终勉强换回了他的感动,又因为他实在勉强的态度而发疯?
贺知舟望向碧空,幽幽道:“谢灵均,为什么你也叫谢灵均,为什么你也和谢长怀长得如此像?”
“为何?”谢灵均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贺知舟敛容正色,又恢复成铁面书生的样子,一挥袖,将木窗全部关上。
他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也绝对无法明白谢灵均此刻的困苦与疑惑,他只是淡淡道:“看够了没?看够了的话,我们就开始今天下午的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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