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线教戏

    【词顺下来,晚上来下面这个地址找我。】

    收到这条信息时,鞮红脸上生动形象的诠释了什么叫“入土为安”。她按下录音键哆哆嗦嗦发语音。

    “那我要带点什么陪葬品……不是,我要带点什么东西吗?”

    嗐!失策,应该发文字的!

    那头的渝辞并没有在这个口误里头揪她小辫,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带一样你最喜欢,从不离身的,逃亡的时候都必带上的物品。记住,只能带一件。】

    这下鞮红倒是犯了难,转头问小嫒:“如果打仗了,你必须只能带一样东西,你会选择带什么?”

    一旁给鞮红切水果的小嫒直接秒答:“这还用问,压缩饼干啊!”

    对啊!她怎么没有想到!

    鞮红觉得很有道理,民以食为天嘛!

    于是当天晚上她去之前,特意揣上几块压缩饼干。

    ***

    保姆车开到的一栋外表看上去十分破败的小楼边上,楼门前立着块不知几零年插在这的牌子。根据渝辞的说法,在这片方圆不足十里的土地上,潘金莲砸过西门庆、海龙王淹过陈塘关、宋江挥墨提反诗、关盼盼独上燕子楼。

    大概是过于丰富的名人轶事压弯了历史的脊梁,导致它现在虽不悠久却很沧桑。

    鞮红摇下车窗在夜色中打量了会这栋破楼,打开微信给渝辞发去诚挚的观后感——

    【我觉得这里宁采臣还能遇一回聂小倩】

    后者并未接这个梗,只是回复:【东西带了吗?】

    【带了带了。】

    【东西留车里,人上来。】

    “哈?”鞮红确认完自己没有眼花,立刻发问。

    【那我一会饿了怎么办?】

    那边似是迟疑了一下,【……你带的什么?】

    鞮红不假思索,【压缩饼干啊!】

    【……】

    【我上来了啊。】

    【等一下。】渝辞飞速打字,【我指的不是这个,算了,你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平时不怎么离身的东西?把它取下来留在车上,人上来。】

    等了五分钟那里都没传来回复,渝辞知道对方这是已经准备上楼了,不禁揉揉眉心。

    这一届学生太难带了……

    ***

    整幢阁楼失修太久,泛白的纱帘残片还夹在月门边沿,雕梁画栋结满蛛网,除了原本的构造还看得出以外,基本上已经看不到当年数十个剧组共用的繁华迹象。

    鞮红旋踵步上台阶,一种莫名的情绪漫上心尖。她按照渝辞的吩咐没有带手机,浑身空空如也,不由自主抚上襟前。

    那里本来是有一样东西的,一枚玻璃种翡翠雕刻而成的金鱼吊坠。

    当年她的母亲带着年仅九岁的她前往贝城高价拍得一块原石,小小的鞮红并不知道原石是什么,但当生日的计时钟响起,切刀落下,玻璃般纯净无暇的美玉在她眼前映射出青蓝荧光的那刻,她听到万人惊呼。

    天价聘请来雕刻师捧着这块璞玉,如捧着天神的馈赠,嘴里叽里咕噜说的尽是溢美惊叹之词。

    老坑种翡翠最是难得,虽然原石很大一块,但玉的体积只够雕刻一枚吊坠。鞮红的母亲念及先前算命师的言论,为鞮红挑选了“金鱼”这一象征水属性的物件,同时赋以“金玉满堂”的美好寓意。

    从构图设计到落到完成用了整整半月,即将完工的那日,母亲将鞮红带到雕刻工坊,温暖纤美的手掌包裹住鞮红小小的幼掌,握起刻刀在翡翠金鱼的尾部刻下最后一道水波。

    那是鞮红收到的最喜欢的生日礼物,也是母亲送她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母亲临终前,亲手为她带上这枚吊坠,自此之后,除非是拍特定杂志,需要带上赞助饰品的情况外,她都会贴身戴着这枚翡翠金鱼,就好像,母亲从未离去。

    她下车之前犹豫再三,摘下来亲吻了下,最终留在了车上。

    陌生感席卷周身,眼前无一样熟悉的事物,好似断了根的浮萍漫无目的的在江河湖海间打转,忘了从何而来,不知往何处去。这种体验并不算好,但是在最初的紧绷感过去之后,一种莫名的宿命感开始融入每一条血脉。

    沉眠半日的闷热终于化作滂沱大雨洒落人间,彼时夜风灌入楼台,卷起纱幔无数。鬓发拂乱面颜,鞮红拉紧衣服往挂着蛛网的窗棂望去,天阴如垂幕,古时庭院尽数笼罩在凄迷寒雨之中。

    一路踏着风雨声绕过落灰的屏风,沉檀扑鼻,烛光曳影,满室红绸入眼中。

    “是幼薇来了吗?”

    重帘之后,有人手执书卷,微微侧头,有广袖丝绦委垂于地,浅石青色像极了平康巷中的青石板街。

    彼时,春雨沾衣,初遇温郎。

    “师父。”

    鞮红呐呐开口,像被什么引着,向前一步。

    这一步,仿佛跨过千年时光,入了鱼幼薇出嫁前的那一个晚上。

    此一刻,她再不是鞮红,仅是求而不得的鱼幼薇。

    脚步重的像灌了铅,可身子却不由自主的,被牵引着向前走去……

    “幼薇,不可再近前了。”

    “师父……”

    “明日你就要出嫁,为师……很为你高兴。”帘后人影微微一动。

    鱼幼薇愣怔站在原处,窗外风狂雨骤,她却只听见帘后那一声书页翻动,是止不住的颤声。

    “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飞卿赠诗于我,何故不敢写明?飞卿属意于我,何故……”

    何故……不敢直说?

    台词出口,却没了滞涩之感,好像这个问题本就是她想问的,又好像,是鱼幼薇借了她的口,说与温庭筠。

    每一个字句都背的滚瓜烂熟,她声声质问,温庭筠句句难答。

    分明是两情相悦,一见倾心。却偏偏因着师徒之份,年龄之差,不得相亲。

    世俗礼教与数十年年岁如鸿沟天堑相隔其间,压得鱼幼薇喘不过气。当年平康陋巷初见君,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自以一颗真心相付,三载苦等奈何上苍作弄。

    良人非温郎。

    烛影光微,重帘影动,有人轻衣缓步而出,绷紧的心弦微微一颤。

    那人长衫乌发,手执一把合拢的乌骨折扇,绯色扇坠垂下长长丝绦,随着身形一下一下曳在观者心上。

    鞮红有一瞬忘了身在何处,看到来人一双凤眸清冽,面如冠玉,怔了许久才记起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

    眼前形状精致姣好的凤眸猛然压下。

    “怎么不跪?”

    “啊?”鞮红如梦初醒,在阁楼里飘了半天的魂魄总算重新附体,“跪跪跪什么?!”

    渝辞面无表情,“拜别师父,不就拜吗?”

    鞮红这下反应过来了,差点瞪出眼球,“我们只是走戏啊,走戏还要跪的吗?!你你你你占我便宜!”

    渝辞歪歪脑袋,“照你这么说,你刚才喊我师父是真心诚意的?”

    鞮红嘻嘻一笑,转身就走,“不演了!!”

    只听渝辞在背后不慌不忙说着,“你现在并不是你自己,去相信你现在是鱼玄机。而我是你的师父,你跪我,是鱼玄机跪温庭筠,并不是鞮红跪渝辞。你不需要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

    “你相信我,跪下去,你会感受到和以往不一样的体验。”

    鞮红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信你得永生?”

    渝辞:“???”

    鞮红无语,说真的,要不是因为她认识渝辞,她一定会以为自己今晚是进了那个xie|教组织的老巢。

    重新整理好情绪,待渝辞退回帘后,鞮红沉沉出口。

    “鱼幼薇,拜别师父。”

    帘动无声,鱼幼薇不忍面对师父,提裳屈膝跪拜,额头磕上地面的那一瞬间,鞮红猛然惊醒。

    想象中的屈辱感并没有出现,有的尽是散落在这栋风雨楼阁中的依依别情。

    那些情绪如有实质,鞮红很明确的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可是那些情绪却不受控制的袭入她的大脑,占据她的理智。

    她缓缓闭上眼睛,长拜不起。

    不知何时,帘后的人已经站在她身前,有什么轻柔的东西盖上她的头顶。猛地睁眼,只见余光所及,尽是迷离的红。

    是喜帕。

    人本身跪拜下去,最亲近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一切感官都被放大,视线局部被限制住。能看到的视角只有一点点,而现在,她的师父用嫁人的喜帕将她的余光也都盖住……就如她被阴云掩蔽的往后余生。

    她本能抬头,下一瞬头顶便被轻轻抵上一个微凉的事物。

    绯红的扇坠在眼前不远处映着烛光轻缓摇晃。

    鞮红心头一颤,千头万绪如百种彩墨同时入水,彼此缠绕融合,蜿蜒流散任意东西。

    这个动作,或许谁都忘了,但是鞮红却鬼使神差的记得。

    那天她难的提前到了拍摄场地,上一场还未结束,她在一圈助理的伺候下在旁边吹冷风吃冷饮。平康里的场景,正在演着温庭筠初遇鱼幼薇。

    八岁左右的小演员团着两个发团,脆生生的吟着《江边柳》,“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踌躇片刻,稚嫩的脸颊得意的舒展开来,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圈就如花瓣迎风而动,俏皮的点在自己头上,“花落钓~人~头~”

    温庭筠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抬起折扇轻轻点在她的头顶,“好一个,花落钓人头啊!”

    或许是这一幕过于生动可爱,鞮红也被其间蔓延出的师徒温情所打动,把这个动作记了很久……正如当时的幼薇,一定也将这些珍贵的记忆藏在心头。

    出嫁前夜,拜别恩师。

    这轻轻一点,恍如回到初见之时。

    初时与离别重叠映合,这一刻起,他永远都是她的师父,而她也永远只能是他的徒弟。

    如果说整场戏的情绪之前都散落在各个角落,那么这一点,就是将所有无形的东西化作有形,含蓄却深沉的展露在观众面前。

    更遑论戏中人。

    “鞮红,鞮红?”

    渝辞掀开她的盖头,长眸映着暖黄烛光难得一见的柔和,“你感觉怎么样?”

    鞮红缓缓站起身来,喘了口气,盯着她手里的红盖头,吐出两个字,“过瘾。”

    太过瘾了。

    说实话,鞮红出道至今演过不少古装戏,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地,但是有监视器摄像头麦克风打光板等一系列长|枪|短|炮怼在她身边,和这种纯情景给人的感觉还是大有不同。

    其实这个临时借来布置的场景并不精致,除开刚才给她先入为主的满室红绸和两根歪歪斜斜的红烛,仔细看地上还有没打扫干净的残骸,几根废弃的长线缆蜷缩在雕柱底下,床垫铺着茜纱和简单的被单,陈旧的匾额上都糊去了字,满室落败感。

    这些跟她之前参与过的剧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这么身临其境过,仿佛一切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模样。

    渝辞点点头,“像你没有任何基础,光凭借信念感,以内带外不可取。所以我就用了以外带内的方式,让你最大程度的沉浸戏剧环境中。现在,我要你把刚才感受到的感觉,统统记住,五分钟后我们开始说问题。”

    “哈?还有问题?”鞮红震惊。

    “说完问题,再来一遍。”渝辞残忍作答。

    鞮红急忙掏手机,却悲凉的发现手机在车上根本没有带上来,面前渝辞已经步步逼近,语出惊人。

    “不仅要来一遍,如果达不到效果,就要一遍一遍来,直到你明天开拍为止。”

    鞮红这回连“你你你我我我”都说不出来了,震惊到仿佛一只横穿马路的袋鼠。

    死命抱住一根柱子,喊的比窗外的雨还大——

    “小嫒救我!!!!”

    ***

    “最后,你走路的时候脚步不要迈这么大,古时女子一言一行都与今人相去甚远……”

    鞮红五内俱焚,看破红尘似的坐在椅子上,听渝辞列完她十大罪状,成功的懵了。

    “好了,不要懵,现在把我当成你爸。”

    鞮红:“?????什么玩意?”

    你刚占了我的便宜,现在得寸进尺,要占我爸便宜是吧!!

    渝辞无奈表示,“因为时间很紧,所以现在为了你重新快速入戏只能用这种比较折中的办法。”

    “不行,我从不将就。”鞮红表示她要就要最好的。

    渝辞干脆利落道:“败给你了,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喜欢的人吧。”

    鞮红惊得原地起跳,“不可能!你做梦!”

    渝辞看着她这一脸被逼|良|为|娼|的模样,扶额,“……那你还是把我当你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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