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旧伤

    “这么高的棚也敢爬?为了几块钱命都不要了?踩脚架谁接的有点水平啊, 笑,还笑, 你们以为我在夸你们吗?”

    “还有你们几个,不是安排你们疏导代拍了吗, 以为有电网就万事大吉了?看见没,不怕死的搁这一窝蜂呢!”

    “等着一个都不许走!什么事?还有脸问什么事?演员被你们砸伤了!连单反都抓不牢,哦开始拍了才发现镜头得换?趁早改行吧你们吃不了这碗饭!没天赋!”

    一贯斯文的导演摘掉眼镜带着几个场务在棚外破口大骂, 跟前杵着十几个没来得及撤退的代拍噤若寒蝉。

    内鬼抓出来了也没用,只要一开始露出蛛丝马迹, 那代拍就是你直到杀青都甩不掉的牛皮糖。一个个身为代拍,不练摄影读兵书。跟剧组进行了长达快一个月的游·击·战, 坚持执行“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的战术方针。

    可谓百折不挠, 不作到死不罢休。

    景珍一个电话联系了代理法务, 以往对这些代拍没什么办法, 但今天这群人还真就撞在刀尖上, 不让他们出点血是不可能的了。

    剧组进度被影响倒还是小事, 反正创作组等得起, 鞮红也耗得起。

    只是苦了渝辞。

    “什么二次骨折?她先前还好好的啊?!”

    鞮红拉住主治大夫焦急到不行, 她刚刚在伤床边害怕地脊骨都凉了,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放映着这场事故最坏的结果,渝辞疼到苍白的脸使她不敢当面问医生, 这回下了房车才敢拉过人问上一问。

    《子虚劫》资金阔绰,且主创人员里有景珍这么个身家的编剧,所以除了专门配备了供编剧临时创作修改的房车外,还配备了其他功能类别的房车,其中就有医疗专用。

    剧情是传统武侠,打斗自不必少,拍摄景点又每每选在些荒山僻岭处,所以医疗供给是重中之重,医疗专用的房车里储存着不少物资,也安排了相当人手的医疗人才。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渝辞不必托着骨折的肩胛和锁骨受一路颠簸之苦。

    “我不是说她现在是二次骨折,”主治大夫摘着手套也是一脸无奈,给鞮红大致比了一下肩胛骨和锁骨的位置,一边比一边道:“她这处和这处,以前曾经发生过二次骨折,第二次比第一次要严重得多,后续一直没有保养好落下了病根……其实人的身体也就这么一回事,受过伤的地方总会比其他地方脆弱。”

    这话就像在鞮红心脏里刺下一道冰凌,随着心脏的搏动,冰寒顷刻流窜周身。她……或许大概……知道渝辞当年骨折的情况。

    是《海国吟》时期吧。

    渝辞演的一场话剧。

    那是一场特效和传统话剧结合的盛宴,视觉创新又不失戏剧根骨,场景华美又不掩演员风姿,那场话剧是渝辞第一次有机会大放异彩,却也是无疾而终。

    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自己……占了她的位置。

    不敢再去想当时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孽,她也曾在那间办公室外经过,少女声嘶力竭的争辩声整条走廊都清晰可闻。她从中得知渝辞受了重伤,锁骨打了七根钉子,却依然坚持排练。当时听来只觉稀松平常不甚在意,现在……

    真是报应不爽,她鞮红也明白了什么是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痛彻心扉。

    上位者一句觥筹间的谈笑,轻飘飘就能粉碎一个逐梦者毕生的渴望。

    渝辞坚持得更久一些,但这不代表她就此逃出生天,反而恰恰印证出她将比别人受到更多的,持续性的失落、愤懑、绝望。

    那是折在渝辞肩胛和锁骨处的痛楚,亦是烙在她眉间心底的旧伤。

    大概是看她面色太过凝重,主治大夫柔声安慰了她两句:“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还年轻嘛。”

    鞮红红着眼睛抬头看他:“那、那需要怎么治呢?”

    “打几颗钢钉,固定一下。”

    “那、打打钢钉,要不要开刀啊?会不会留疤啊?她是演员,不可以在锁骨的地方留疤的!”

    她还要演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贵妃,还要演风为裳水为佩的西陵幽魅,还要在沙滩碧浪上享受无瑕夏日,还要穿着晚礼服在万众瞩目下走上颁奖台……

    她是天生要吃这碗饭的人,怎么可以在锁骨、肩胛这样不可能一年四季全用布帛遮盖的地方留下疤痕?!

    鞮红急得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怕被人看见急忙抬袖抹了,一双眼睛红得像泣过血。

    那大夫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饶是见惯生死,还是不免生出恻隐之心:“微创,刀口不会太明显的。”

    房车车门这时打开了,鞮红连忙转过身,又抬着袖子在眼睛上抹了几下,也不知花没花转头对上刚下车同样一脸凝重的天奇。

    “鞮红姐姐,渝辞姐姐喊你进去。”

    “啊啊好!”鞮红小跑上前忽然停住,又赶紧转身去找小嫒。

    天奇被她弄得有点懵,刚想问,就看见鞮红拉着匆匆忙忙的小嫒帮她整理因为哭泣有些微狼狈的妆容,三十秒不到就搞好了,跟道箭一样冲上房车,退得飞快的天奇都没躲过她带起的风,整个一趔趄。

    渝辞躺在病床上,胸部以上暂时固定着不能动,等着医务人员准备好给她做手术。鞮红进来的时候她只转动了下眼珠,这也是她现在能做到的最大幅度了。

    看见鞮红那样就笑了,如果能动她一定会忍不住摸摸那双红痕未退的眼睛:“这有什么好哭的。”

    鞮红在她身边坐下,下意识想去握住渝辞的手生生忍住,只规规矩矩坐着流泪。

    有些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就像开启闸门开关,一腔酸楚到底是没忍住,她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哼,真没用!

    渝辞也不说话,就静静陪着她,看她哭得像个孩子,偌大一辆,移动酒店房间似的房车里,响着她哀哀的啜泣。

    等她终于哭累了,渝辞才低低说道:“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

    “你在说什么啊!”鞮红抬头哭吼,“你都受伤了还,还在这里开玩笑,我不用你安慰呜呜呜呜……”

    “我不是在安慰你,我说的是事实。”渝辞的面容在一片模糊中逐渐清晰,“我有个同学,威亚出了事故,整条腿都摔断了,还有一个师妹,在拍摄海里的戏份时,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援,大好年华终止在二十一岁。我曾见过很多演员,就是在拍戏时出了事故,致残致命,永远与梦想绝缘,永远陨落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如果现在她还能动,一定会转过头浅浅望着那个哭肿了眼睛的人笑,可她现在只能做到后者。演员总有办法让自己每一个细胞,每一处部位都展现出她此刻想要表达的东西,所以她不仅笑了,连声音都沐着三春暖意,“和他们相比,我的伤还能好,不会影响我继续演戏,我也及时得到了很好的医治,他们马上就可以给我安排手术。我真的,已经很幸运了。”

    “对不起。”鞮红停止了哭泣,语音里还是绷不住的哽咽与颤抖,她在重复,“对不起。”

    渝辞笑了:“说什么对不起。”

    “以前抢你角色,是我有病。”鞮红闭上眼睛,“不管你相不相信,很大一部分我是后来才知道角色原本是你,只有几次……对不起……对不起…………我那时候一直觉得…………”饶是灌足了勇气也无法将那句话说到完整,她终是没有这种本事,敢直面自己曾犯过错的全貌,只能低着头,捧上自己毕生诚挚,去道出曾在无数日夜里折磨她辗转反侧的愧悔。

    “…………”

    “对不起。”

    “…………”

    “真的对不起……”

    “我早就原谅你了。”

    闻言,鞮红讶然抬头,一双血染似的眸子里全是震惊与从无数角落钻出来的,点点滴滴汇集成汪洋的狂喜。

    她不敢置信的颤抖着嘴唇:“你、你说真的?”

    渝辞觉得骨折就有一点不好,真想抬手敲开她的脑袋看里面都灌了些什么。平心而论过去她不是没有怨恨过鞮红,但那也只是一瞬。整个圈子的规则不是鞮红一人造就的,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不,就能改天换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何况她岂止是被鞮红换过角色,放眼如今内娱圈,顶过她角色的大有人在,火的不火的,哪里有时间一个个恨过来。

    当规则如罗网布下,谁又能独善其身。

    她曾自己把自己堕入无间地狱,百苦错结不得出。

    现在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又怎么还会放任自己转头另一片苦海。

    人生在世,善恶要分,恩怨要论。自相识后鞮红帮了她多少,石头也该被焐热了,更何况渝辞不是石头。

    她的眼睛已经替她说出了答案。

    鞮红静静地坐在她面前,没再哭了。只觉得一只锥子将她心里钻透了孔,细细密密地疼痛后,是随着每一次心脏搏跳汩汩喷涌出的滚烫血浆,她也不去管,任由满腔鲜血翻涌,岩浆滚烫。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好?

    她分明不再怪她,或者可能根本没有怪过她,却为了让她释怀,选了这样的答案。

    生与死的判决结果或许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段等待最终结果的时光,分秒如年。而她的答案,却来得那样快,快得让她还来不及经历煎熬,感知痛苦。

    她是一个演员,能够游刃有余地洞悉人性本真;她是那样温柔,用她的所知所学剜除了一个满怀愧疚的人内心深处,最深的不安。

    有风从微敞的客厅车厢处溜进来,稀释了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从二人相对的目光中穿流而过,无限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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