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纪翘。”
她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纪翘应了一声,对方没听到,仍然叫她。
“我在这。”
她又应了一声。没有用,回答就好像被四面不透风的墙壁打了回来。
接着,她发现了很要命的一点:是谁在叫她?
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下意识的却回应了。
纪翘慌了,这一声声,越来越模糊,离她越来越远。她是在水下,不,冰川之下的人,她努力地向上浮动,什么都推不开,费尽力气,徒劳无功。
“C6——!!”
有一声怒吼突然把冰层砸烂,她被一股力从下往上推起来,在水面处冒了头。
纪翘眼皮子动了动,率先回笼的意识先帮她找回了痛觉。
第二秒醒过了神,频道通讯恢复了。可惜她刚应了一声,那边的声音很快变得断断续续,不到半分钟,又再次断了线。
她试着动了动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胫骨处一开始肿的老高,被她草草处理后,现在存在感最弱。倒是背上和胳膊的皮肉伤,虽然没有再淌血,但是一阵阵扯着,火烧火燎的疼,闹心。
有那么短暂几秒,纪翘觉得,睁眼就不得不往下走的话,还不如一直闭着算了。
要复盘进来后的三天并不难,难的是琐碎。在开始之前,Richard搞到了庄园以西,也是靠近山脉那一侧,地窖所在那侧的施工地形图。前期最麻烦的工作还是关于人,Jason谨慎到骨子里,这是他的常驻住所,安全设施加大量精锐都放在四周,守着自己这块一亩三分地。
摸清人员分布,把守位置,和东边区域支援最快多久能来,是三个最重要的大方向。
但实际行动时,黎幺从摸进去探路开始,第一时间就跟他们说了,情况跟他们预测的不一样,明面上看,主宅少了整整三分之一的安保。
Richard的态度是这次放弃,择日再说。像这样的情况,要么他们自己内部有紧急情况,人都被调走了,要么就是有诈。第二个可能性非常高。但怎么说,都是纪翘花了大价钱请了他,卓耀京还是切了中文低声问纪翘,你要继续吗,考虑清楚?
她的反应快的像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作了回答。
不变。纪翘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C2C4放在外面,如果有意外,免得你的人缺支援,至于我和……
她顿了顿。不确定这句不吉利的话,带上黎幺合不合适,在短暂的犹豫间隙中,黎幺及时在频道里补道:我跟C6一起。
别说她是为了帮祝秋亭才冒这个险,就算不是,他既然跟来了,就得保证,她全须全尾的回去。
纪翘的位置只比黎幺落四百米左右,在跌进仿地窖的密室前,她已经发现不对,目标物有极相似的两处,可图纸上只标了一处。
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被人从后面卡住脖颈,虽然逃脱了,但搏斗之际,不知道谁的拳脚碰到了什么,他们从缓缓张开的暗格中掉了下去。
到地面的挑高,纪翘目测在三米以上,如果后颈直接落地,瘫痪的可能性都有。跟她一起掉下来的人摔得人事不省,纪翘也借地道里昏暗的光勉强确认,对方跟自己一样,不是庄园里的,大概也以为她是威胁。
地窖底下左转,接了几百米的长廊暗道,只有两侧幽幽点着灯火。这个构造,虽然她没有刻意联想,但跟祝秋亭在国内钟意的类型好像,至少三处的家,地下暗室是这个地形。
而且这里没有改造成酒窖——认识到这点后,纪翘确认,这个地方不对。不会有她要找的那份资料。幸好黎幺和Richard位置摸对了,他们听到她这边情况不对,本来想找人支援她,纪翘让他们别管,她自己可以出去。
当然,进都进来了,想出去没有那么容易。
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她都没有确切记忆了,只记得从那一秒开始,纪翘非常非常庆幸她带了足够的子弹,以及Richard手下的通讯员够强,他们对讲都叫烂了,频道愣是没半点回应。
其中有两个极难解决的男人堵在半路,根本没有试图呼叫援手,其中一个金发蓝眼只专心对付她,几发子弹打在她脚边,封掉她躲避的方向,纪翘在掩体后一动不动,只顾盯准对面位置,后面摸上来的人大概以为她无暇顾及,枪口对准她之前,纪翘背后像长眼睛一样,右手肘击顺势拉下枪管,拖着对方一起滚到了明处,拿他做靶子,被那个金发瞬间打成了筛子。
最后撑着一点力气,找到现在的角落躲起来时,纪翘手边没有任何医疗用品,幸好外伤不至于见骨,只有小腿胫骨被踹的有点变形,麻烦到会影响后续行动。只是天要助她,这个角落像是以前的值班人员废弃的地方,说是小屋都勉强,更像是单人牢间,铁栅被拆了的那种。
她在席子底下摸到一本杂志,厚度足够,封面还是露着半球穿比基尼的棕色美人,用这个做固定,撕下一条上衣布料,缠了两圈,总算处理过了。
她试图联系过其他人很多次,但是全然无果。纪翘累到极点,靠在墙角时,本来只想闭目小憩,结果直接睡了过去。
闭眼之前一片寂静,睁眼以后依然一片寂静。
这种静让纪翘头皮发麻,她不喜欢。
她撑着墙站起来,清点了下身上剩余的火力,还有把M9军刺。
这把是他用的,纪翘顺了过来。握着刀柄,她莫名而起的烦躁情绪也被压下去些,就像人在身边一样。
再者,也是真的更好用。他把刀身做了改装,刀刃处涂了毒层,力保现在不倒以后倒。
纪翘无声贴着墙边往外移,像一道影子。整个地下密室的暗道走向,她虽然没法画出全景图,但到目前为止走过的路,在脑海中勾勒出个东西南北,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风,连光都很暗。
纪翘现在行动已经比之前缓慢不少,如果像刚才那样有十数个火力备足的人员来,她只有自爆一条路可走。但维持着现在这种境况,纪翘又觉得发毛,甚至暗自期待,还不如一次性来了,结果是生是死都好,别再吊着她了。
这时候才发现,疼痛真是好辅助。能让她保持清醒。
纪翘走了两百米,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但是,这个地方的用处,是什么呢?
关人审人?布局像,但连个像样的单间也没有。把路做成迷宫,为了玩儿吗?刚才进来时,一路混乱,她只顾着解决所有出现在她面前的活人,根本没空观察。
现在她定下神来,看清了,连暗道两旁的烛火都做的精巧,周边甚至还镶嵌着两颗宝石。这一区域的墙壁纹路没有被子弹打乱,是延长的,连绵不绝的图案,摸上去凹凸不平,这感觉熟悉的有点像……
墓室。
以Jason的自恋程度,他当然不会是给自己做的。
那是——
没有任何意外的,纪翘想起一个名字。
她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变,接着恢复了沉静,那沉静中有极扎人的锐利。
没有任何犹豫的,纪翘回头往刚刚的尽头走。
那里绝对不会是尽头。
想给他造墓地?再等一百年吧。
纪翘咬紧牙根,连拖着走的伤腿都被气快了些。
她猜对了。
不到十五分钟,纪翘就找到了暗室开关。
那道门从右手边的墙壁处轰然一声,缓缓地在她面前开启。
纪翘在门口站了三分钟。
面前的空间足有四百平以上,格局方正,修建的精美又粗犷,挑高惊人,墙体有三面,两侧还有阶梯各自通向二楼,在中间栏杆处会合。
是非常漂亮的标本展览。
如果单独拍下来,她会认为这是哪个有品位博物馆的一角。
这些标本做的也很细心,但并不属于哪种动物。
头骨,断掌,手指,一小块正方形的皮肤组织……
纪翘走进去,看了两处,就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模型。
Jason做得出来。
旁边甚至有标签,标着昵称或代号,就像胜利者的无声展示,那些让他费过心血的敌人,挡路的人,最终都会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她稳下心神,开始极快的挑选,最好能跟黎幺再回来一趟,找到合适的、跟国内案件有关联的带走,有些尸体都不完整的,如果补上这部分的证据,现在抓他应该都……
下一秒,纪翘目光倏然停留,停在了某一排,这个标本框里有截面平整的手掌。
无名指和手背的位置,有两道早已暗了的旧疤。
轰——
实实在在的,她能听见脑子里混沌一片,接着就没有了任何接收、解构信息的能力。
像是被一张巨大的网捕获了,随之砸下来的火焰弹将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任何目之所及的,能够触碰的,惧怕的,在乎的,都失去了意义。
纪翘感觉耳朵边嗡嗡作响,很吵,但又很安静。
很多很多标签都标着代号,符号或是两个简单的字母,这个框里则写着全名,中文字,手写。
纪钺。
她没有哭,没有发抖。只是伸手去抚那块框的时候,想把框外灰抹掉时,指尖忽然失去了力气。
纪翘不打算等出去,再等到跟着黎幺回来。
这是她唯一会带出去的东西。
接下来很久,纪翘都没有什么记忆了,直到上飞机回去前,黎幺在整理行李时,解释了半小时后,小心翼翼地要把她抱的东西抽走——从四天前在庄园里找到她那刻起,纪翘就没有放下过。还是Richard胆子大,强行帮她把标本框掉了个方向,实物那面对着怀里,怕路人直接吓昏了昏前还要报警。
不出所料,纹丝不动。
黎幺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他现在在国内。
从前他是祝秋亭身边唯一知情的人,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个秘密即使到任务完成那天,也不一定能大白天下。所以祝秋亭眼里不放人,也不放事。
但从黎幺在祝家看到纪翘那刻起,就清楚地知道,祝秋亭已经打破了理智的一角,未来只会有更多次——他不具备任何抵抗她的力量。
飞蛾因为向光,总会扑火,总要扑火。吸过一次合成毒品的瘾君子,戒得了毒,戒不了心瘾。
他现在要是在这里,纪翘开口,要求就不再是要求,是会被无限应允的承诺,只要她要。
“我已经打过申请了,这个可以托运回去,总不能这样抱着带上飞机吧?”黎幺观察了一眼她的表情,继续道:“等回去以后,可能局里那边还要借用一阵子,到时候事情解决完,我保证立马给你拿回来,你想抱一辈子都行。”
纪翘的眼神垂落在地板上,没有动静。
她身上外伤都没处理,只拿石膏重打了小腿,整个人就好像一座雕像。
黎幺话音落了后,很久很久,客厅里都只有沉默。
“他联系你了吗?”
在黎幺准备放弃离开的当口,纪翘突然这样问。
黎幺愣了下。
“……有,当然,他们那边有消息。”
说是,重新调整了计划,加速处理,以免再给他听到风声,逃回老巢。具体的,黎幺也不清楚,这种任务不可能告诉他所有细节。
这次黎幺在Jason哥伦比亚的老巢摸索了一遍,得出两个结论:真他妈是个老狐狸,光逃生出口,每幢都有,不止一个。二是,纪翘的预判准了,带他指纹的那份文件,真的藏在酒窖内。
纪翘:“他们的消息,还是他的消息?”
撒谎是黎幺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大可以随口搪塞,但纪翘这么一问,他却很难开口。
国内的情况,恐怕得比他们这边还要一片狼藉,祝秋亭那才会一个电话都没有。他们这次出来的这么容易,安保整个系统跟半瘫了一样,庄园混乱的要命了,听说都去麦德林的制造厂支援了。
这里可是有她。
黎幺的信心也不够了,说话气势都散了:“回去看吧。”他看了眼纪翘怀里的玻璃框:“你要把那个给我吗?我在装箱。”
纪翘低头看了看,嗯了一声。
递给他的当口,纪翘道:“还有个事。”
黎幺拉开箱子:“怎么?看上这里的帅哥了?这片的人,要么自己吸,要么制,要么卖,一生跟毒品缠缠绵绵,慎重点。”
纪翘:“我托Richard帮了个忙,他们这段时间,不是刚好挺乱吗,基本全去东边了,我就让他帮我消个地方,有点儿碍眼。”
黎幺拉链子的手一顿:“……”
“消的意思是?”
纪翘:“从地图上抹掉。”
黎幺:“……我阻止你你会听吗?”
纪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得多出一笔钱,大概70个,我手头上没那么多现金流了,只给他交了一半,你那边……”
黎幺虽然花天酒地造的多,但也会理财,手头比她要活。
不过合着她也不是来问意见的,黎幺头都大了,手一挥:“去去去边去,烦死了!”
纪翘:“行,我回去马上还你,利息按1.5个点给,不会亏你的。”
她说完回房,快要转弯时,听见黎幺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利息就不用了,你们办酒的时候,我就不交份子了,OK?”
纪翘站在阴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Deal(成交)。”
-
天气预报显示,雨天要持续一周。
飞机落地的时候,却是难得的艳阳天。云层薄而明亮的飘在天上,天也是澄蓝。
黎幺下飞机的时候,看了眼最上面的信息,笑了下:“哎,不用叫车了,有人会来接我们。”
纪翘回头:“谁?”
黎幺:“不是他,我一个朋友。他哪有时间啊现在,你最近也躲好点,让Jason那边发现你活蹦乱跳,他也不用继续待了,等于自爆……”
注意到纪翘的眼神,黎幺自知失言,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换一般人肯定不行。他……你比我更清楚。”
接机人是黎幺的朋友,很多年不见了。自从他跟着祝秋亭进了这个局,很多人都被迫断了联系。这个算是例外,对方是负责前期收集信息的工作人员,祝秋亭闭关训练那段时间,他可以把控细节,也算是清楚大部分环节的人。
“老方,以前的酒友。”
黎幺勉强压住兴奋,见到人先拍了拍他肩膀,给纪翘介绍,具体的没多说。“纪翘,呃,是……”
黎幺卡在介绍她这一步上。
纪翘:“……”
纪翘:“……你要不,看下你朋友。”
她拄着拐杖,勉强单脚站立着,用手肘捅了下黎幺,他是兴奋,过于兴奋了,压根没注意到对方情绪不对。
老方长得很周正,头发剪得很短,能看出来一身的疲惫,眼圈也是通红,但被死死的压在眼眶里。
黎幺这才注意到,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走。去车上说。”
纪翘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你们先聊,我等会儿——”
“他不会有告别仪式。”
老方盯着黎幺,语气很轻,却像费劲了全身力气,才能完整说完这八个字。
黎幺蹙眉,太久没听到这个词,陌生到几乎觉得有些荒诞的好笑:“告什么——”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牺牲的人都会有,牺牲的人才会有。
“你他妈说什么,说清楚点。”
黎幺眼神阴郁,语调也冷了下来。
老方没有看他,只盯着他们的行李看,或者说只是找个地方死死盯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手指温度冰凉。
“方先生,”对方语气非常冷静:“你慢慢想,组织好语言再说。别在这儿。”
纪翘拿拐杖敲了下双眼冒火的黎幺:“行李。”
车开上了高速,到达目的地之前,方余已经把一切勉强说清楚了。
既然抓不到他动过手的把柄,证据链不完整,那就让他亲手犯一次罪。Jason当时在等一个大单完成,尾货应该是吴扉和麦德林的人一起负责,但他让祝秋亭替了吴扉的位置。他们之间的信任打破过一次,要想拼起来,得靠一次次的利益交错,血与火中再拼凑,没有十次八次他都不会完全相信,祝秋亭心甘情愿的回了头。祝秋亭确实回了头,只不过,是在Jason山边的别墅里,他靠在能看清山林景色的地方,捅破了一切。
周围埋伏着的Jason手下,早就替换成了特警。
最后谁也没抓住他。在朝祝秋亭开枪后,他启动了别墅的□□。只有Jason自己知道的,每栋住宅都会留下的东西。
“当时我在频道里,”老方苦笑了下,比哭还难看:“他靠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说,每多说一句,灰狼都觉得他是脑子搭错了。最后阿秦他们被看见了……灰狼这辈子没有发过疯,那天真是眼看着疯了。”
“我这几天睡不着,就一直想,是不是非得同归于尽。可灰狼那个性格,被抓了也会想办法脱罪,到时候一个环节出差错,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有期。没法接受的,只有这一件事。他可以接受秋亭是他的敌人,只是永远不会接受自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错的彻底。要他承认输了,他死也不会认。”
“司机,”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开口了。
“麻烦停下车。”
司机从后视镜上看了眼后座,又转头观察了下方余的神情,才道:“这里是高速,要不您——”
纪翘:“下高速。”
黎幺接着她话头,直接道:“老方,下去。”
黑色轿车在第一个路口停下,纪翘甩门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后备箱里翻出行李,侧面方格处拿了个标本框出来。
方余本来想拉住人劝一劝,看到纪翘取的东西,傻了,无措地看向黎幺。
黎幺正低头给烟点火:“人家的东西,打过报告的。”
纪翘取完,走到方余面前:“我有最后一个问题,确认一下。”
老方:“你……你说。”
纪翘:“人没了,这事你确定吗?一点都没留?”
黎幺也跟着纪翘看向老方。
“确定,这,我们当时已经封山了,爆炸前就封了,”方余苦笑:“肯定在找,前两天的事,人体组织还在收集。”
纪翘啊了一声,笑了笑。
“提前就封了,听你说的,特警这边也没有伤亡,真没人料到他想怎么做吗?他是专业搞献祭的,一切就理所应当了吗?”
纪翘说完这一句,笑容撑不住了,眼里很淡:“我不想再看见你。后会无期。”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余望着她背影,说不出来的憋屈:“我,我理解她心情,她这个态度也太……”
黎幺靠在车身上,吸了很深的一口,定定地望着远的像望不到尽头的林荫路:“你知道祝秋亭什么人。”
“你跟我,加起来,脑子也不一定有他够用。他看上的人,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黎幺伸手,虚点了下没走多远的纪翘。
“比他更聪明,比他更会演,比他更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事我一直在想,她能猜出来多少,待在跟灰狼那么像的人身边,不怀疑不担心,有可能吗?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一开始,一开始就能认定这个。再多假的都不会扰乱她。她等的就是结束这一天,他们都可以不用再向对方说谎了。你知道这次回来之前,她拿到了父亲的遗物,但精神还行,也没崩溃,就是靠这个撑的。现在让她怎么办?”
方余张了张嘴,神色黯淡:“认识他的不止你,我也……”
黎幺很轻地牵了牵嘴角:“你什么都不知道?像她说的,他要做什么,你和上面那些人,一点也猜不到吗?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反正只用牺牲他一个。剩下的党羽群狼无首,都好解决,银三角那边我又刚才过去开完前阵,地形情况也摸完了,国际刑警那边找个由头介入,皆大欢喜,不是吗?”
黎幺最后吸了口烟,抬手扔到垃圾桶里,声音淡了很多:“老方,如果不是找到他的痕迹,最近你也别找我了。”
“哎——”
老方喊住他,挫败又低落:“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个,我不好意思见人姑娘了,你到时候转交吧。他拜托我的事情,就这一件。”
黎幺在道路尽头找到了她,也没多留,就戳了戳她肩,把信封递过去。
“他给你的。”
纪翘头从膝盖里抬起,直直地看着黎幺。
黎幺:“不是人,是……之前留的。”
她暗藏期待的眼神像刀一样能伤人。
纪翘垂眼望着路灯照着的地面,没接信。
“孩子能安顿好吗?”
黎幺:“祝缃?啊,你放心。”
纪翘:“我不放心。她夏令营也快回来了,如果就送福利院的话,不如让我带。”
黎幺烦躁来回踱步,又走到她跟前:“不是,纪翘,你能不能给点属于人类的反应?你要哭要闹,要发泄要花钱,都行,你……”
纪翘捏着那封信,双手搭在膝上,晃了晃小臂,信差点掉在地上。
“给谁看?”
“你先走吧。给我点空间行吗?”
黎幺:“可以,你保证你不会做傻事,把老方抓回来,掐死泄愤什么的。”
纪翘没说话,她已经失去了回复任何话语的力气。
黎幺转身走了以后,在快消失的地方,回头看了眼她,看见纪翘靠着棵大树,头在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着。
路灯照在地上,像太阳。
纪翘还是拆了那封信,很短,没打开就看见字迹只有几行,短的她都觉得可笑。
“死都死了,不留点值钱的,”纪翘说。
“我看完就烧了,烧完明天就去找新男人,帅的那么多,谁他妈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展开信纸,压在抱着的标本框上,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纪翘:
我很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被架到审判台上,愚弄,欺瞒,毁坏,颠倒黑白,都是我罪名。我觉得,我并不是在假装他,那些也是我的一部分。
只是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
我大海捞针,从这样的人生里,捞了点光上来。借着爱你,我相信神有时眷顾我。
这样的眷顾,一生只需要一次。
一次就够了。
我没有别的想说,纪翘,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名字。我已经成了。
希望你好好活着。】
成了。
纪翘盯着这两个字,泪也砸在它上面,墨迹已经干了,没有影响,但纸湿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成了的意思是,我完成了我的失败。
人往黑暗的地底钻,身上怎么会干净如初。
纪翘把信贴在额头,耳边好像听到了声音。
她听到清朗不羁的男声,不停地重复着我成了,一个箭步冲到她病床前,正要说什么,又发现她纱布没拆,失望到叹了口气,为你感到可惜,对方说,看不到我刚才的比赛,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个照顾过她半年的人,说过太多太多话,说自己的未来必须是十年横刀立马,十年火树银花。说一千年的晚上,如果有一天出现星星,那所有的人就会相信天堂。①
纪翘那时仅存的乐趣,就是告诉那个学弟,你语文好差,火树银花不是这么用的;团长我也看过,你盗用经过兰晓龙同意了吗?
对方当时笑了笑,说爱默生也说过啊,他坐在旁边削苹果,随口道,如果繁星在一千年中只在一个晚上出现,那么人们将会怎样相信,崇拜和长久地记住天堂。
拆线摘纱布那天,她却得知,那个被学校派来照顾她的学弟,忙着集训,一天都没来过。
那天晚上她气得晚饭都没吃,纪钺还特地给她加了两个大鸡腿。
那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她关了灯望着头顶,还是气。气到一半,发现天花板顶部都是星星——
一颗颗粘上去,金色的,会反光,一共179颗。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天晚上,纪翘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一点重担也没有的,抬起了头。
城市里早就没有星星了,她也不会再相信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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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拉斯维加斯,从洛杉矶开过来的公路上,Caesars Palace(凯撒宫)是最显眼的地方之一,建在佛朗明哥路与拉斯维加斯大道交叉的地方。
这家赌场酒店建的很早,是希腊罗马风格的建筑,放到现在来看,风格似乎有些古板了,不过仍然能吸引很多顾客。这里的圆形大厅处有战士驾驭着马车的雕塑,纪翘很喜欢。
所以她每过三个月都会来一次,到今天为止,已经第四次了。
黎幺笑话她,手里钱太多,没地方花就多买点祝氏股票,别全让徐怀意接手帮忙,她花高价请了经理人来打理,公司整体结构没变,业务范围也没缩小。
纪翘也没说什么,她现在话越来越少了。刚回国那阵子,前几个月她过的不人不鬼,瘦到90斤以下,眼看着快要瘦没了,过了某个节点,她像是突然翻过杠来了。把祝缃接到身旁,给她重新找了个国际学校读,之前不闻不问的事也接过来了。他留下的不动产和存款,干净的那部分,全部都转到了纪翘名下。
“你们是夫妻。”
那时候律师笑着说:“您不想要,他能给谁?而且我的客户把这几份保险受益人全填成了您,祝太太,你还是坚持说你们不熟吗?”
纪翘看了眼,基本都是死了以后能兑现的。
她想骂操他妈的,都没有对象了。只有在赌场,被人群包围的时候,纪翘才觉得,好。
这个地方好。
吵吵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干一件很纯粹的事情:试图捞钱。
纯粹的快乐。
没有他的气息,没有跟他有关的所有,什么都没有。
纪翘这次玩的比以前久,什么都试两把,玩了快一周。
到最后一天,她又去买了很多东西,小女生爱用的,包香水衣服皮带首饰……花了不少。
买完她去吃了一顿好的,然后去了顶楼看夜景。
这里的星星要亮好多。
一年。
她用了一年,把一切都安顿好了,祝氏剥离出来正常业务那部分,她给了徐怀意不小一笔钱,拜托她找个经理人管起来。
钱也分好了,捐出去的,分给不同的人,包括以后得管祝缃的黎幺,她多划了不少。
纪翘掰着指头算,算到最后迎着夜风满意的收起了手。
“差不多了。”
“差一点。”
“您还差379美金的房费没付。”
身后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美音英语,最近听多了,挺熟悉的。但这道尾音上挑的男声,她已经快忘了,这下听得她气血上涌,又不敢转过身来。
“没钱付了吗?”
“我来还也行。”
对方换了中文,轻笑了笑:“就是得麻烦您转个身。”
她没有动,他就走向了她。
在月夜下,把人拥住,拥入了骨血,也拥入了未来的长梦。
“纪翘,好久不见。”
祝秋亭从来都能抖落一身雨,再临风雪里。
纪翘唯一希望的,是雨幕雪地里,从此能有两个人。
她终于,在八月末的夏夜,重新住进了这双眼睛。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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