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束脩

    话说到这一步, 前路后路都被堵死。

    秦子游此刻想到宋真人的话, 说有故人托付家中独子,对方却被旁人带走。原先听时, 不觉得这话与自己有关系, 便只是听过。此刻想想, 却不寒而栗。

    再琢磨一下赵开阳当时的回答,秦子游心脏狂跳,觉得好险好险,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时, 已经直面过一轮危险。

    可当时, 他尚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迅速想到其他。

    秦子游嗓音抬高一些, 问:“先前在宫中听闻, 赵真人为寻月娘,取了陛下心头血。如此一来,我爹……”

    楚慎行道:“我已传信符给他,要他离开平昌城, 好避开宋安。”

    秦子游心情骤起骤落,听到这话,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 问:“信符?”

    “对,”楚慎行承认,“正是你芥子袋中那一枚。”

    秦子游张了张口,无言相对。

    原来楚仙师已经想好一切。

    楚慎行进一步说:“等解决完宋宅的事,子游, 我会为秦老爷炮制一具新身体。等他换上,往后,再有人因此找他,他也不惧。”

    这寥寥数言,听起来独断、专行,可真的是为秦子游考虑。

    秦子游失神。楚慎行把一切摊开给他,口口声声说“结果都只有一个”。他一定要让秦子游当他的徒弟,可在那之前,他的确在保护秦子游,连往后都考虑。

    秦子游便想:楚仙师的确待我很好。

    楚慎行还要强调:“除此之外,我有许多行事,恐怕不会合你的意。但你我相互利用,说到底,与一般师徒不同。”

    秦子游听到这里,没忍住,轻轻笑了声。

    楚慎行看他,莫名其妙。

    他这样神情,让秦子游心底浮出一种奇异满足。少年看着眼前修士,眼神清澈,并不知道楚仙师越过八百年时光,又回到“自己”身边。他只是觉得,楚仙师的确不易,被最亲近敬爱的师尊所害,所以才这般做派,恐怕是真的不信人心。

    可他却还护着自己。

    秦子游道:“楚仙师也不必如此自谦。”

    楚慎行挑眉。

    秦子游道:“这荒郊野岭,我还仰仗楚仙师来救,的确身无分文。只有一把日影,却不能给楚仙师,实在惭愧。”

    楚慎行微微眯起眼睛,看眼前少年。

    眼见秦子游考虑片刻,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张符纸,用毛笔蘸墨,端端正正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再双手递来。

    他问:“以后再兑给楚仙师,可否?”

    那符纸上,写的正是“束脩”二字。

    楚慎行沉沉看他。

    少年丝毫不惧。

    如他所说。既是师徒,就该一心。他信任楚慎行、敬佩楚慎行。哪怕楚仙师言之凿凿,说他的行事不会合秦子游之意。可至少当下,秦子游念及两人雨中初见以来,楚慎行所有行事——

    楚仙师的确是好人。

    哪怕他不承认。

    片刻后,楚慎行接了他的“束脩”。

    秦子游粲然一笑,叫:“师尊。”

    这话出口,天地之间,一股无形的力量,凝结在二人之间。

    天道察觉、承认了这份师徒关系。

    秦子游并未察觉,楚慎行却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这份变化。他心里仍然盘着很多疑惑,此刻若有所思,看一眼窗子。宋宅与外界联通,楚慎行能感受到灵气奔涌。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同,却不知是好是坏。

    当下,楚慎行收回心神,面对眼前少年,温和地应了声:“子游。”

    秦子游:“嗯!”

    楚慎行看少年眼睛,见对方眼里有光,期待地看自己。

    按照楚俗,收了徒弟束脩之后,该有回礼。

    可楚慎行捏着那张薄薄符纸,看秦子游,仿佛说:你就给我一张纸,还想要什么好东西?

    秦子游眨一眨眼睛。他眼里像是有浓重糖色,眼睛清清亮亮,又叫:“师尊。”

    这回,嗓音拖长一些,像是撒娇。

    楚慎行叹气,取出自己的芥子袋。

    秦子游眼睛亮晶晶看来。

    楚慎行道:“如此,我便教你芥子符如何画吧。你那芥子袋,在稍有修为的人眼里,都形同虚设。”

    秦子游“啊”了声。楚慎行看他,觉得他似乎又要说那四个字。

    秦子游像是也意识到这点,憋了憋,看起来有点难以察觉的委屈,问:“师尊,真的吗?”可这芥子袋,是爹爹特地求给他的,花了很大一笔银钱。

    楚慎行道:“你且听我讲芥子符的原理讲来。”

    秦子游便悉心听、悉心学。

    楚慎行知他灵气不足。这不是说秦子游不努力,而是修为限制,他经脉只有那些宽度,自然限制了灵气多少。

    楚仙师十分大方,取出一堆灵石,放在少年手边,供他挥霍。

    秦子游倒是节约,寻着师尊描出的痕迹,一点点在虚空勾勒。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灵气如水,在他指尖波诡变幻。秦子游沉醉于此,又有一刻顿悟。

    温如莹在西厢陪着师弟,等了半夜,见外间天色渐明。

    随着日出,宋宅云消雾散,留下一片枇杷树,连带中间两具棺材。

    恰逢秦子游顿悟初醒。

    少年睁眼,枇杷树浓翠的叶子映入眼帘。两进两出的宋宅消失不见,宾客更是了无痕迹。秦子游虽已有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仍觉错愕,问:“师尊,难道昨天,我们就在此地?”

    “那倒不是。”楚慎行说。

    秦子游松了口气。

    楚慎行纠正:“你在那口棺材里躺着,我在这口。”

    秦子游:“……”

    少年麻木,看着新出炉师尊脸上的笑,无可奈何,想:楚仙师,不,该是师尊了,仿佛总是这样。

    少年大度,决定也要包容师尊。

    所以他吸一口气,回答:“原来如此。”语气平平,是尽量撑起的平和气场。秦子游好像在身体力行,表明自己是个成熟的、有阅历的剑客,所以不会因这点小事而惊异。

    然后他听到背后风声,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自己身后。

    秦子游蓦然回身,恰好对上温如莹死气沉沉的眼睛。

    日影剑“唰”地出鞘,秦子游神识快过理智,剑尖指上鬼娘子青白面孔。

    温如莹低低惊叫一声,身体向后退去,求助似的对楚慎行道:“楚仙师——”

    她护住身后师弟。

    梅如故闭着眼睛,到现在,最后一口气也快断掉。

    秦子游见她这幅态度,心中犹疑,握着剑,同样叫:“师尊?”

    楚慎行咳了声,吩咐:“子游,收剑。”

    秦子游侧头看他。

    见楚慎行神色淡淡,一张“世外高人”面孔。

    秦子游眉尖微敛,果真将日影剑收起,立到楚慎行身后。

    他第一次拜师,楚慎行则第一次收徒。对“师徒之礼”,秦子游懵懵懂懂,按照自己从话本里看来的场面尽量捉摸。楚慎行则不以为意,秦子游如何做,他都全盘笑纳。

    故而温如莹小心打量两人时,心中总有困惑。昨日还是表兄表弟,这会儿就成了师尊徒弟,相处时又不甚守礼。

    但她识趣,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而今从这鬼地方脱身,最重要的,就是楚仙师提到的第三种法子,救师弟一命。

    晨曦山雾里,楚慎行直白道:“你要换一具身体。”

    秦子游摸着日影剑剑鞘,老神在在,觉得师尊果然就这一招,到哪儿都能用。

    温如莹则小心翼翼,问:“楚仙师的意思,我却是不明白。”

    楚慎行看她,平铺直叙:“你这肉`身,已经生机断绝,哪怕白天权来了,也没法让你‘起死回生’。但你师弟五脏完好,只是虚弱些。将你三魂七魄换给他,你再以识海温养他神魂,你们便都能活命。”

    这话出来,直接把温如莹听懵了。

    她理解一通,迟疑:“楚仙师是要我夺舍梅师弟?”

    温如莹考虑片刻,承认,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法子。楚仙师所说不错,自己这副模样,万万不能现于人前。可如果因此,就要“夺舍”师弟,她却不愿。

    好在楚慎行看出她的疑虑焦灼,进一步解释:“等你拿到凝神丹,便可将身体还予梅小友。只是在那之前,你最好再备玉明骨、天地莲、却邪枝……”

    他一连报了十几样材料,到后面,看温如莹怔然,便信手摘下一片藤叶,用藤枝化作毛笔,在上面标注好分量,交予温如莹。

    楚慎行继续道:“而后,是找周禄存,还是找我,都行。只有一点,如若你去找周禄存,那便莫要透露出我的存在。”

    温如莹看着藤叶上的一个个天材地宝,心脏怦然跳动。

    她明白过来:“楚仙师是要给我一具新身体?”

    她原先也发愁,自己现在算是半个“死人”,要继续修行,只能当个鬼修。可鬼修在碧元大陆算是邪道,说出去只怕会招来一片喊打喊杀。到时候,少不得还要牵累师门。

    “对,”楚慎行说,“这个方子最好找,大部分东西都能买到。若有余力,想把里面的东西换作更好的,也行,你看着来。”

    温如莹道了声谢,小心将藤叶收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想到卤鸭掌的人一定是天才吧(赞美.jpg)

    【现代paro】

    楚慎行该换话题,“既然这样,我就自己定了。你几点回来?”

    秦子游这回倒是配合,回答:“已经在进地铁,还有二十分钟吧。”

    楚慎行应了句“好”,就挂断电话。

    秦子游看着通话记录,想到什么,唇角轻轻勾起。

    他很好奇。

    十年间,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楚慎行的样子。

    不止是面貌长相,还有性格习惯。他们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了,拿最简单的衣食住行来说,楚慎行爱喝汤,会自己煲粥,秦子游却对此兴趣寥寥。楚慎行喜欢宽阔的地方,却不要太明亮。秦子游对此,则全然不在意。

    他没法和朋友说楚慎行的特殊之处,在白皎、张兴昌他们几个眼里,楚慎行也只是秦子游的哥哥。

    这种怀揣秘密的感觉,对少年来说,新奇又刺激。

    他果然在二十分钟后打开家门。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室冷寂,可出乎意料,厨房竟传来声音。

    秦子游把篮球放下,轻手轻脚地换鞋、走到厨房。他看到楚慎行系着围裙,正有模有样地做菜。

    他比秦子游略高半头,猿臂蜂腰,把袖子略挽起来,看起来衣冠楚楚,和厨房十分不搭。

    秦子游叹为观止。

    楚慎行:“别叹了。既然回来,就去切土豆。”

    秦子游:“……不好意思,没切过。”

    “那这回就是你第一次切。刀在架子上,土豆先削皮,削皮器在你手边。别愣着,快干活儿。”

    楚慎行自然而然地吩咐。

    秦子游耸了耸肩,没说什么,上前照做。

    他没谦虚,的确手生,土豆刮下来的皮能有两毫米厚。楚慎行见了,食指屈起来,敲一敲少年脑袋,“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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