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风清月明。
楚慎行寻了个湖间小岛。说是“岛”, 不过三丈见方, 四周都是水。水下有游鱼,水上有蒹葭。
蒹葭稠稠, 岛心窜起一捧灵火。
楚慎行盘腿坐下, 一手放在膝头, 另一只手在空中捏诀,调整火温。
等觉得差不多了,方将蟒肉放上。
蟒肉被烤出油,油顺着饱满的肉纹下滑, 在火中滋滋作响, 空中飘起一股浓郁而纯粹的肉香。
秦子游坐在一边, 想到什么, 先把背挺直,而后咽口水。
少年推测:师尊用灵火烧这蟒肉,大约是不想让灵宝沾上俗物的意思?
可紧接着,楚慎行的行为, 又推翻了秦子游的认知。
年长的仙师从袖中取出些在楚国山内采到的调味品,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将那些晒好、碾碎的粉末撒在蟒肉上。
香气更甚, 秦子游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楚慎行听得发笑,说:“子游,原来你这样饿?为何不告予我。”
秦子游正看得发懵,恍惚回答:“尚可。”
少年整理一下思绪, 问:“师尊,你既用了这些凡草调味,为何又要升灵火来烤?”
楚慎行被问住。
原先雪白的蟒肉被烤成六面焦黄,在火上缓缓翻转,让每一寸都被烧到恰好。兴许是环境太轻松,不知不觉间,楚慎行放在膝头的手抬了起来,虎口卡在自己下巴上,盯着将要烤好的肉块,觉得方才是否切得太小,只够子游吃……不不不,他是特意切这样小,先前想好了,蟒肉都给子游。
楚仙师心中哀悼,想:我的确是个好师尊了。
他说:“子游,有些事,不必知道那么明白。”
单听这句话,像是在讲什么大道理。
秦子游看他坐姿,又看火光辉辉中,师尊似乎带了点薄红的面孔。他冷静指出:“师尊,你只是方才没有细想,何必说得这样深奥。”
少年把另一句话压下去,藏在心底。
——师尊,你这坐姿……怎么和先前总要纠正我的姿势一样啊?
楚慎行不知少年在想什么。他听了秦子游的话,就笑,承认:“好,是这样。”
秦子游看他,片刻后,也跟着弯起唇角。
等蟒肉烤好,少年大快朵颐。楚慎行看他须臾,忽而有感,低低哼起一曲小调。
他唱:“……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秦子游手捧蟒肉,嘴巴塞得鼓鼓囊囊,丹田发热,灵气在经脉内窜来窜去。
少年仔细感受,觉得经脉遭受这样一番冲撞,似乎有少许扩宽。这种感觉细微、难以言明,近乎错觉。秦子游正待将神识沉于经脉细查,便听到旁边的轻轻歌声。
秦子游手一顿。
他咽下嘴里的蟒肉。四周空寂,湖光水色。风吹蒹葭,“沙沙”作响。
他不由自主地出声,接:“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少年记起郢都,望月楼中,自己与师尊伴着兴昌的笛音合歌。
他唱,楚慎行便看来。俊朗的男人微微笑了下,两人视线缠绕在一起。
秦子游心神恍惚,因这歌,又记起已经不在多年的娘亲。
在楚慎行的视线里,少年沉默。
娘已经离开许多年,此刻想起,秦子游不至于难过。他只是怀念,想到娘身上温和的皂荚香气,又有颠沛岁月里娘拾起树枝、教自己习字的场景。
同时,秦子游同样记起那个自己此前模糊想到的问题:楚仙师也会思乡吗?
师尊从吴国来,那吴国就是他的“乡”。只是吴有九郡,二十七府,上百县,这么想来,世间广阔,也不知何处才是师尊故里。
他正静思。
忽听一声鸟鸣。
鸟鸣入耳,秦子游莫名觉得熟悉。接着,一阵狂风刮起,青藤疯长,将秦子游拉扯到一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秦子游刚刚回忆到,“这似乎是下午行路时听到过的鸟叫”——他便看到华美如绸的青绿色尾羽,从自己面前扫过。
他低头,觉得哪里不对。
秦子游:“……”我的肉呢!肉呢!
啖了一半,之后与师尊一起唱歌,所以只拿在手上、没有继续吃的肉呢!
他抬头,看楚慎行。
楚慎行则站起,望着眼前不速之客。
一只青鹭落在岛上,嘴里叼着一块蟒肉,正是它从秦子游手上夺走那块。
再一眨眼,蟒肉已经没了。青鹭吃完,发出一声清鸣。
而青鹭旁边,站着一个一身短打,头发束起,模样英气的女郎。她看起来颇尴尬,说:“这位仙师、小郎君,实在抱歉,是我没有制住绿衣。”
说着,唐迟棠看了眼身侧青鹭,颇为头痛。
绿衣是师尊的灵兽,唐迟棠驾它而行时,只算“合作”。
大多时候,绿衣都算听话,只等回宗门后,唐迟棠用灵丹“犒劳”它。这回,却不管不顾,直接从天上冲下。莫说秦子游了,就是唐迟棠,也被骇了一跳。
她比秦子游反应快了许多,已经开始估计,这样一块灵气充裕、让绿衣不顾回宗门后犒劳的妖兽肉,该价值几何?
看那两人修为,自己似乎不是对手。又有青鹭在,自己的身份也呼之欲出。打不过,又瞒不了,若想不能给师门丢脸,只能赔偿。
好在这块肉不算大。
唐迟棠斟酌,试着出价:“我以三块中品灵石,买下这块妖兽肉,如何?”
她面对楚慎行,虽好好商量,但看周身灵气,楚慎行知道,唐迟棠一张笑脸下,是警惕、审视——如果楚慎行摇头,露出一点攻击倾向,唐迟棠便会毫不犹疑地转身逃走。
她原先就不善战,与人斗法,大都是抽冷子下毒。楚慎行那些解读丹方、制毒之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和她学的。
只是眼前这个唐迟棠并不知道。
在楚慎行身后,秦子游神游天外,发挥商贾之子的本能,默算:一块巴掌大的素罗蟒肉,能换三块中品灵石。那整整一条,能换四五百块!而只要三十块,就能换一个天地莲采摘名额。
两边对比,秦子游登时划掉前面算出来的数字。不对,一定哪里出错了。师尊一直说剑修穷,四五百块中品灵石,定是自己痴心妄想。
楚慎行终于说:“可。”
唐迟棠松了口气。
三块中品灵石,从她袖口飞出,落在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将其收入芥子袋中。
既然问题解决,唐迟棠试探着寒暄:“仙师而今在此,是要去儒风寺花会否?”一顿,看向四周。水面平静,不知那素罗蟒潜在何处。毕竟是个威胁,还是早走早好。
她正想提醒眼前二人。
便听楚慎行说:“是。我与徒儿看了悬赏名录,其间有一条,是素罗蟒内丹。我向儒风寺的柳莹仙子打听了黎泽方向,便赶来。”
唐迟棠无语。
合着不用自己提醒,人家原本就知道。
因修为不及楚慎行,所以唐迟棠看不出楚慎行深浅。若真是个有来历的仙师,那自己盼了许久的灵宝,也算有指望。
唐迟棠便微微笑了下。虽是医修,但与世人印象不同。她眉眼堪称英俊,平日为省事、穿一次男装,都有师姐师妹笑嘻嘻打趣,说想要与她当道侣。
她说:“那可真是巧了。素罗蟒内丹,是我向师尊提出的悬赏之物。只是,”唐迟棠看四周,“也不知那妖兽而今在哪儿……”
楚慎行说:“有一部分,在你这青鹭腹中。”
青鹭听到自己被提及,又“啾啾”叫了一声。与方才的清越鸣叫不同,这回,只是寻常声响。这声之后,它又低头,用喙理着自己羽毛。
唐迟棠怔在原地。
楚慎行迟疑一下,问她:“既是唐仙子的悬赏,那我是现在便将内丹交予你,还是等回凌霄楼之后?”
唐迟棠听到这里,意外:“你知道我?”
楚慎行回答:“亦是听柳莹仙子所说。”
唐迟棠看他,眼里带着激动、喜悦——但与秦子游看楚慎行时不同。医修的心情,更倾向于把楚慎行看作移动的素罗蟒内丹。她试着提:“既如此,仙师打算何时回凌霄楼?”
楚慎行说:“此刻即可。”
风景看完了,蟒肉吃了一半。不过有唐迟棠在,倒是可以给徒儿点其他东西。
唐迟棠说:“那便启程?”
楚慎行望向青鹭绿衣。
绿衣扇动翅膀,岛侧丛丛芦苇因之波动。
楚慎行说:“我这弟子,尚不会御剑。要往回,便让他来驾青鹭吧。”
唐迟棠一口答应:“好!”
她看青鹭,认认真真,说:“绿衣,你方才抢了人家的东西,这会儿,可要好好载这小郎君。”
青鹭“啾”了声,算作答应。
秦子游莫名其妙,就被推到青鹭背上。
他手指发僵,摸着青鹭背羽。背羽不如尾羽华丽,是沉沉靛色。可若从不同角度看,又有不同光泽。
手指摸上去,很柔软,和从前遇到的妖兽都不同。
青鹭:“啾!”
唐迟棠一心回凌霄楼,对秦子游说:“小郎君,这是绿衣要开始飞了——”
她的声音被青鹭抛至身后。
秦子游从前只曾随楚慎行御剑,同样是见世间风景万千。可此刻被青鹭搭在背上,感觉又截然不同。青鹭展翅,在天际翱翔。有晚风吹在颊上,秦子游低头看去。
他见嘉陵千里,浩浩汤汤,涌入黔江。见黎泽广阔,湖光粼粼。
少年身侧是云,是风,是吴国月色。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评论删了所以额外回复@鹤sir:江江不好吃,不可以吃江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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