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些心思在, 姬卓看秦子游时,眼里多少透出一些思绪。秦子游察觉到, 不以为意。
姬卓便知道, 这少年乍看上去散漫,心中恐怕桀骜不驯。
想到这些, 姬卓开始奇怪。
秦子游从军、到刘兴麾下当一个寻常小卒,总该有他的目的。但这少年不因得到提拔而欢喜, 也不因日日都只守在刘兴身边,再无其他事可做而烦心。姬卓直觉, 秦子游留在这里,并非因为服气刘兴, 恐怕还有其他目的。
对此, 姬卓有意探底。
早前,刘兴占下郝林郡守府邸。
刘兴接来家眷,也让心腹在府中住下,便于商谈要事。
为展现宽和, 他甚至让自己招揽的英才自行挑选住处。这是姬卓献出的计策, 一方面, 表明刘将军礼贤下士。另一方面, 也以此看人心性。
幕僚们提前听到消息,私下谈过,有了统一标准。不能太倨傲,让刘将军及家眷为自己让路。但也不能过于谦逊,让人看轻。
所以诸人挑选院落时, 大都选些位置不错,却并非最好的院子。
这样情形中,秦子游独树一帜地选了最荒僻清净的院落。刘兴听说了,额外问他,说此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秦少侠住着,兴许不惯。
秦子游笑一笑,说不必,自己要练剑,偏僻些,才方便。
刘兴便不再多问。
往后,唐迟棠和柳莹欲向秦子游辞别,便是来此院。
时日推移,冬末的一个晚间,秦子游不当班,姬卓登门拜访。
这时候,楚慎行在和徒儿下棋。
他知道姬卓越来越近。屋外是隆冬,姬卓手上抱着暖炉。但秦子游这屋里,却不烧炭,也不用其他东西取暖。少年从楚地来,加上习武多年,身体康健。前面听姬卓说“难过”,秦子游还提了两日心。可待过完腊月,秦子游后知后觉,自己的确不觉得吴国的冬日难熬。
要和师尊下棋,秦子游事先声明:“我从前习棋艺,是父亲教授。但从平昌城往郢都的一路,我看旁人对弈,规矩已与在平昌城时不同。师尊,你既是吴国人——”
这是楚慎行在郢都时,对他讲的话。
吴国人,云游至此,无门无派。
说着,秦子游顺道想:是吴国,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期间换了两朝国姓,遑论下棋规矩。
可楚慎行打断他,说:“非也。”
秦子游不解。
楚慎行想一想,觉得可以直说:“当时是骗你,我实则是楚国人。”
秦子游:“……”
他反应比楚慎行以为的要大。
少年拿棋子的手落下去,放在膝盖上。他抿唇,看楚慎行,目光若星,偏偏一点点黯淡下去。
楚慎行心想:子游这样子,却像是委屈。
又想:可我怎么委屈你了?我待你这样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想到给你。进秘境之后,开始传授《归元剑法》。还有其他法诀、阵术……我什么不愿意给你,你何必为了一句话露出这种表情?
所以楚慎行直接问:“怎么了?”
秦子游嗓音闷闷的:“我以为,师尊不会再有话骗我。”
楚慎行看他片刻,回答:“当时你我初见,我又担心宋安在旁觊觎,是不好直说。”
秦子游听前半句,还别扭。听后半句,便很快释然:对啊,宋安!
他想到先前在云梦的一个月,心有戚戚。有宋安在身旁,的确做什么都麻烦。师尊当时刚逃出不久,是该警惕。
秦子游放松下来,语气轻快许多,说:“我在望月楼时,听师尊合着兴昌的笛声唱歌,当时就想,师尊说是从吴国来,怎会唱我家乡的小调,原来还有这般缘由。”
楚慎行看他,露出一点笑。
气氛缓和。
这时候,姬卓已经要到院门口。秦子游正话锋一转,问:“那师尊,你还有什么话骗过我……”
他原想大度地说:从前事,我便不“追究”。可往后,总要师徒一心啊。
一句话没讲完,却听到屋外动静。
秦子游侧头去看。
姬卓不欲劳动旁人,这只算一次低调小聚。他只带了一个护卫,令其守在院口,自己抱着酒坛,去敲屋门。
这期间,秦子游听出姬卓的脚步声。少年嘟囔:“他来做什么。”
他看一眼楚慎行。楚慎行颔首,秦子游叹口气,去开门。
等姬卓进了屋子,一眼看到摆到一半的棋盘。姬卓笑道:“我来前还忧心,怕子游正在练剑,打扰到你。进了院子,看到窗前灯火,刚放下心。可现在看,还是扰了你的事。”
他讲话的时候,青藤从楚慎行袖中涌出,浮在修士背后。楚慎行往后一靠,闲闲无事,看徒儿与姬卓讲话。同时,视线落在姬卓抱来的那坛酒上。
秦子游本欲委婉谢客。
他实在惦念方才与师尊的话题,对和姬卓虚与委蛇生不出兴趣。但还没张嘴,就见细细藤蔓从自己背后伸出来,缠在姬卓的酒坛上。
姬卓看不见青藤,却知道秦子游的视线落在自己怀中。他爽朗一笑,说:“这坛秋露白,是前些日子,从堂后挖出。”
青藤在酒坛上轻轻一点。
秦子游无奈,答应:“如此,便来尝尝吧。”
姬卓左右看看:“可你这里没有火。”如何温酒,“我让人送个炉子来?”
秦子游觉得麻烦,又想拒绝。偏偏青藤缠着酒坛,不止如此,还有其他藤蔓绕到秦子游手上,在他掌心滑动。秦子游面无表情,说:“实在劳烦你。”
姬卓笑道:“不必这般客气。”
楚慎行在一旁看,心中好笑。他看姬卓派人去找炉子,花了一炷香工夫,绵绵酒香从坛中飘出。姬卓为秦子游倒酒,却不知道,秦少侠作势一饮而尽时,杯中酒液,有一半儿都归了青藤。
楚慎行手中多了个酒盏,随着藤蔓动作,里面渐渐盛满。他尝过一口,看窗外霜天白月。同时,听姬卓与秦子游讲话。
姬卓显然是有备而来。旁敲侧击,要问秦子游家在哪里,从何处习武。
楚慎行听着,唇角露出一点笑来。
他与子游聊过这个。
准确说,是去年一日,秦子游忽而想到,自己该编一套来历。所以少年念念叨叨,在楚慎行面前摆出几套说法,再一一否定,“我不知晓当地风土人情,若这样说了,往后露馅,又添麻烦。”
楚慎行不置可否。
依先前约定,秦子游也没要他拿主意的意思,只当楚慎行是一堵墙,不期待他回应。
少年沉吟。
细细想着自己的几套说法,感慨般说:“是我太着相。”
所以这日,姬卓无论如何问,都只听少年打着哈哈、避开话题。直到后面,一坛酒要喝完,秦子游似是微醺,总算透出一句:“在刘将军身边,算师尊给我的历练。”
姬卓听到这里,恍然。
秦子游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说。但这样含混的一句,反倒激起姬卓很多联想,让他自发补全余下内容。
他想到许多隐士高人的传说,再看秦子游,姬卓眼神炙热。
他还想知道更多。
秦子游都这样厉害,那他的师尊,岂不是更——
秦子游看出姬卓眼神。
少年停顿一下,慢吞吞补充:“我师尊不见外人。”
姬卓挑眉。
少年却再无其他话了,抱着剑,坐在原处。
姬卓目光沉沉,野心如炬,熊熊燃烧。
他心道:也对,时日还早。我只是刘兴身边一个军师,虽说过往数月里,刘兴的诸般号令都出自我手,可毕竟没有名正言顺。这时候把高人请来,反倒不美。
所以姬卓冷静一些,按下这话题。
他从前知晓自己有野心,可直到一步登天,才发觉,区区一个郝林郡,一个“军师”身份,实在不足以满足自己。姬卓将视线转向郝林之外,又想,往后二十年,黔江流过的所有地方,都将归属于我。
他在秦子游院中没多停留。此处是刘兴府内,刘兴信任姬卓,但他也有上位者固有的疑心。姬卓若待久了,恐怕要招刘兴怀疑。
他告辞后,楚慎行抿下最后一口秋露白,觉得味道不错,可以多存些来喝。一抬眼,见秦子游正看自己。
楚慎行记起先前的话题,斟酌一下,觉得是有些事能说。偏偏秦子游眨巴两下眼睛,问:“师尊,我怎么看到两个你?”
楚慎行一怔,回答:“你竟真的醉了。”话里十分无奈。
秦子游喃喃说:“我醉了?”
“对,”楚慎行说,“分明没喝多少。抬手,日影先放下。”
秦子游乖乖照做。
青藤为他解发、脱衣,将人塞入床铺。与百般不适的其余修士不同,兴许因为刚筑基没多久,秦子游很适应凡人日子。他睡了很舒服的一觉,楚慎行运转灵气周天时,分出的一点神识,还察觉少年梦呓。
他听了片刻,听少年叫:“爹爹……”
楚慎行微微一顿,心中叹息。
年后不久,姬卓与刘兴之女成亲。
那女郎单名一个娴字,是深闺娇女。很难想象,刘兴那样五大三粗的武将,会有这样一个女儿。
婚后第二个月,暮春之初,姬卓挂帅。
他立下军令状:先夺嘉陵江以西。
作者有话要说:宋安:今天我被扎小人了吗?
被大家的各种猜想甜到了,有具体场景的话就更甜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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