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系统

    认真说来，对于三个徒弟所做的一切，的确不是出自宋安“本意”。

    如果“系统”要宋安用另一种态度行事，楚慎行觉得，宋安也会毫不犹豫照做。

    宋安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在乎。

    可惜楚慎行知道的太晚了。

    自思过崖底脱困以后，楚慎行拖着残魂碎丹，咬着五百年来的一个执念：他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自己？

    上次正邪大战在三千年前。其时秦子游尚未出生，只从归元宗藏书阁内看到记载，说魔族大败、自此隐匿。归元宗内，各峰峰主争执不休，一方想要斩草除根、追进遍地瘴气毒雾的至南之地；另一方则认为正道虽胜，但也只是惨胜，三位化神期老祖尽数陨落。如果再追下去，宗内兴许会有动荡。

    最后的结果，是后一派人占据上风。

    楚慎行看着玉简中的一行行文字，能想到从前场景。他记得当时的心情：荒谬、不可思议……他那会儿才刚拜入剑峰不久，对归元宗怀着如今日杨澜、曲芙一样的期许。在他想来，各峰真人皆风姿隽爽、湛然若神，可看玉简中的记录，那分明与凡人朝堂中的争权夺利无甚区别。

    他疑心自己想多。

    “宗内动荡”并非暗指诸峰主分裂门派、独自开宗立派的野心。

    后一派人占据上风，也不是因为那会儿因化神老祖尽数陨落、仓皇之下被推上掌门之位的青云真人需要丹峰提供极品灵丹、堆砌修为，以强行突破至化神期、坐镇门派——于是与主张止损的丹峰站在一边。

    至于魔族。从玉简记载来看，万年之前，逍遥老祖得道飞升，打开了碧元大陆与大千世界之间的通道。魔族借着这通道，在逍遥老祖渡劫、证道的同时，进入碧元大陆。

    碧元大陆上有与魔族从前生存之处环境类似的南方瘴气之地，于是魔族在此留下，代代繁衍修行，又几次意图攻占整个碧元大陆，好将此界改造为另一个魔界。

    最先那一千年，魔族尚且弱小，于是收敛爪牙，自称是来自大千世界的修士，要在此讲经传业。

    那会儿归元宗建立不久，虽声誉日隆，又出了位飞升老祖，但尚没到万年以后那样一家独大。不少渴望踏入仙途的人进入魔族地盘，修习一套与碧元大陆本土门派截然不同的心法。起先，他们修为增长极快，于是许多修士惊喜之下口口相传。有两百年时间，魔族建立的紫霄院迅速成长，直至与归元宗分庭抗礼。

    而后，渐渐有修习《紫霄心法》的修士发觉，自己的行为、意识，开始不受控。

    他们渴望活人血肉。凡人血肉中杂质甚多，只算饮鸩止渴。最好用的，还是修士骨血。

    而紫霄院中的魔族终于撕下原本和善的面具，强迫这群修士成为马前卒，开启第一次正邪大战。

    被控制的修士中有人屈服，对同根生的正道修士们挥刀相向。也有人深恨自己受骗，于是在魔族地盘内自爆金丹。

    那场战役混乱、漫长，正道修士们联合一处，推举当时的归元宗掌门作为屠魔盟盟主。而在魔族退回南方瘴气之地后，又经历了颇多曲折，最终，屠魔盟中数个门派投于归元宗下，成为日后的十二峰前身。

    这是第一次正邪之战。

    往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分别发生在六千、三千年前。

    所以在有人站出来，说剑峰弟子秦子游与魔族勾结时，很多人认为，这是魔族又在蠢蠢欲动，准备掀起第四次战役。

    这话不是全无道理。

    此前魔族已经有许多小动作。杨澜的事是其一，另外，与南方瘴气最近的吴国已经数次上报，说边境村落一夕之间就成了空村，不知缘由。

    有归元宗的弟子领了师门任务，前去探查，回来的人十不存一，都说遭逢魔族。

    这种环境中，宗内上下谈不上如临大敌，可多多少少，有些紧张气氛悄然弥漫。

    就连宗内，也开始出事。

    有外门弟子失踪，三日后骨架凭空出现在后山，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肉，连骨髓都被吸空。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说，那日看到秦师兄从后山出来。而在秦师兄出来后不久，就有人看到山中骨架。

    秦子游起先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他自认坦荡清白，过往种种也不负“大师兄”称谓。那日他的确去了后山，但却是奉师尊之命采集降露草。这是寻常小事，甚至没有辩驳的必要。

    可接下来，类似的传闻甚嚣尘上。秦子游去了哪里，哪里就会出现外门弟子骨架。到后面，甚至有各峰内门弟子遇害。阵峰的人在遇难弟子失踪之处，破开一道用周边草木匆匆搭成的隐匿阵，见其中写了一个血淋淋的“秦”字。

    矛头直指秦子游。

    到这会儿，秦子游转换思路：原来是魔族刻意陷害我、要挑拨起归元宗各峰矛盾。

    他知道，外门弟子间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登上归元主峰，去向掌门请令，要彻查秦子游。宋安因此问起，还是那副温和面孔，说：“子游，我当然信你。但当下，咱们剑峰要给外面一个交代。”

    秦子游问：“师尊，你说什么交代？”

    宋安提出，让秦子游先在静室待一段时候。这期间，他会暂时封住秦子游修为，收走他的芥子袋。一切密不外传，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与掌门知晓。这之后，如果再有人出事，那秦子游当然是清白的。

    秦子游当时深信宋安。

    宋安是他的师尊，是引他踏上仙途的人。

    他教秦子游习剑，曾带他一起御剑上青天，让秦子游见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他如何能不信宋安？

    可在静室的第三天，就有其他峰的弟子找来，押秦子游上掌门大殿。

    秦子游问师尊在何处。那些弟子只冷笑，说：“宋真人正难过，不愿见你这逆徒。”

    那会儿秦子游修为被封，宛若凡人。来的其他峰亲传弟子，从前也曾一起下山做师门任务，在凡人城镇骑马观花。可在魔族带来的压力之下，秦子游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罪人。旁峰弟子看他，再无从前的客气、敬仰。

    秦子游跪在掌门大殿时，身上已经多了些暗伤。

    这只是个开始。

    原来那日宋安收走他的芥子袋、交给掌门，而掌门在其中搜到一份《紫霄心法》玉简。

    这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子游辩驳，却无人愿信。众人言之凿凿，翻出秦子游过往行事，说他早就怀有异心，恐怕不知何时已经修行起这邪魔心法。

    秦子游就此成了“魔头”。

    最后，掌门青云老祖问宋安要如何处置。

    其他峰峰主咄咄相逼，宋安道：“再给他一次机会——”

    “宋真人！”阵峰峰主赵开阳厉声喝道。

    “宋真人！”乐峰峰主凌玉欲言又止。

    其余峰主各有反应，皆不赞同。

    宋安一顿，“……让他去思过崖下吧。”

    因为宋安这句话，青云老祖出手，在秦子游折断的筋骨上，刻了镇魔印。

    在思过崖下那五百年，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自己，究竟是谁能在师尊与掌门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份《紫霄心法》玉简放入自己的芥子袋中。

    仔细想来，或许在那时候，楚慎行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他起先不愿信。

    后来不得不信。

    那时候，楚慎行听到了宋安与“系统”的对话。

    因他的身体是由归元宗内青藤化成，所以并未触动护山大阵，也同样被宋安的神识忽略。

    剑峰之上，分明只有宋安一人，可楚慎行听到另一道声音，刻板又僵硬，说：“警告——警告——攻略对象已离开思过崖！”

    “你说子游？”宋安的声音一顿，楚慎行甚至从中听出一缕惆怅，“他总算出来了。”

    “警告——警告——攻略对象当前怨恨值为5，第二阶段任务尚未完成。”

    “哦，这个不用担心。”宋安说，“只要让他知道，《紫霄心法》是我放在他芥子袋中的，就能到100了。子游倒真是个好孩子，我五百年对他不闻不问，他的怨恨值居然还只有5。”

    “检测……检测……任务第三阶段即将开启。强调，宿主需让主角的怨恨值降为0，爱意值提升至100，方可完成任务、脱出本世界。注：主角爱意值达到90时，会对宿主发出‘结为道侣’的请求。”

    “……”楚慎行刚刚因宋安的话而心神震动，神魂不稳，可接下来的话，他又开始听不懂。

    “嘀！系统升级完成，是否解锁‘锦囊’？”

    “怎么这么突然？”宋安仿佛也有些疑惑，但还是说：“解锁。”

    “扣除积分300！锦囊加载中。宿主要找准恰当时机，透露出引入任务内容哦。系统分析显示，攻略对象知道之后，怨恨值会直接下降20点。”

    “引入任务，”宋安像是沉吟片刻，“哦，你说八百年前，我去东海之滨的时候？”

    “回答正确。那之后嘛，就看宿主的其他努力了。”

    楚慎行勉强稳住心神，理顺思路。

    看来宋安识海之中，有一个叫做“系统”的东西。不知是器灵，还是哪个大能留下的一缕残念。而听宋安与“系统”对话，他需要通过操纵楚慎行的感情，达成“脱出世界”的目的。

    这究竟是什么邪术？！

    再有，宋安刚刚说，芥子袋中的心法玉简，是他放下。也就是说，让楚慎行在思过崖下五百年的罪魁祸首，正是宋安！

    因心绪起伏，楚慎行一时之间甚至没有留意到剑峰之上黑云凝结。倒是有其他弟子察觉，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莫非峰主又要进境了？”

    “不会吧，峰主修为不够……”

    “兴许是有什么机遇？如若峰主真的渡劫，那我们剑峰就多了一位化神老祖！”

    “要禀报掌门吗？”

    楚慎行不知这些。

    他在考虑：莫非师尊——宋安已经修习了《紫霄心法》？如若不然，他怎么能拿到那么一份玉简、陷害于我？

    至于八百年前，东海之滨……

    楚慎行眼前滑过一张女子面容。

    他很快没有精力思索太多。

    这时候，楚慎行终于留意到，原来头顶劫云凝聚。

    他迅速意识到：是镇魔印的作用。

    他血肉骨骼都化作飞沙，可漫长的五百年间，镇魔印已经渗入神魂。

    在思过崖下，罡风扑面，剑意刺骨，重重磋磨，于是此界天道知道，那个被标记出的魔头不足为虑，不用降下劫雷。

    可在楚慎行脱离思过崖后，劫雷迅速找来，要让他这“魔头”彻底灰飞烟灭。

    楚慎行果断捏诀，遁地而走。

    他不能留在剑峰，甚至不能留在归元宗内。

    归元宗内多修士，可此刻的楚慎行只是数段用神魂强行拼起的青藤。如果不慎让其他修士也卷入劫雷、以致劫雷威力增强……他可没办法脱困。

    他没有刻意区分方向，只想里归元宗越远越好。

    劫云随楚慎行而走。

    一面是遮天蔽日的黑云，一面却是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的日光。

    “轰——”

    劫雷劈下！

    “轰——”

    大雨倾盆。

    瓢泼雨幕之中，杨澜与曲芙踏入郢都。虽说天气糟糕，可郢都之中照旧热闹。二十年一度的归元宗收徒之年，比起国度三年一次的科举隆重数倍、人来人往。

    师兄妹二人找了家客栈落脚，拾掇仪容之后开始打听归元宗真人的消息。

    两人没再说起来时路上遇见的那位仙师。他们并不知道，那仙师此时亦在郢都。

    楚慎行用难得的三阶碧霄雁尾羽，换了一块中品灵石。

    典当阁的伙计只是凡人，但在这一行干久了，眼光不俗，兼嘴甜伶俐，一边为楚慎行取灵石，一边说：“这会儿是小的出生到现在，郢都人最多的时候。人多了，东西就卖的上价。仙师以后要再有这些好玩意儿，嘿，还来我们快绿阁啊。”

    碧霄雁尾羽是颇受欢迎的炼器材料。认真说来，没什么实际用途，不像一般炼器材料那样，或增加攻击力、或增加法器韧度。碧霄雁尾羽唯一的作用在于，为炼出的法器镀上一层艳丽光泽，宛若湖色粼粼，又似焦月光彩。

    可对于一些修士来说，“好看”本身，就是最大作用。

    丹峰之富，能有一半，挂在“驻颜丹”带来的滚滚财源上。

    得知自己回到八百年前后，楚慎行花了点时间，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会儿宋安已经是元婴修为，但只是元婴前期。他在明，自己在暗。

    宋安已经做过“引入任务”，但秦子游还没拜入归元宗。

    宋安想要脱离本界，需要秦子游的喜怒爱恨都牵挂于他。

    可如果秦子游从一开始，就未与他相交呢？

    楚慎行说：“把中品灵石换成下品吧。”

    伙计眼睛都不眨一下，“行，仙师稍等片刻——来咯！”

    中品灵石原先摆在一块幽冥狐皮上，暗色的皮毛衬得灵石流光溢彩。

    换作下品之后，原先的一块变作一堆，只是色泽暗淡许多。

    但之后要花，还是下品灵石方便。

    楚慎行把所有灵石归入芥子袋，接着离开典当阁，踏入雨中。

    芥子袋是他在林中用树叶做的，照旧是信手一折，然后往上面画上阵法。

    归元宗首席不止会使剑，对阵、丹、符、乐……全部略有研究。

    这么做出的芥子袋不算稳定，但凑合着能用。

    他想着自己手上的寒鸦剑残片，在心里慢慢推敲，要找些什么材料，才能将寒鸦剑修复。又想，八百年前自己踏入郢都那天，似乎也有一场大雨。

    护体灵气将雨水排斥在外，楚慎行走在雨中，身上仍然干净清爽。

    来郢都参与归元宗收徒的大都是刚刚引气入体、炼气前期的修士，看到楚慎行自在模样，多少艳羡。

    片刻后，楚慎行留意到旁人目光。他略作思忖，宽阔道袍袖口中长出一截青藤，眨眼间成了一把伞的形状。而后藤根脱离身体，彻底化作一把油纸伞，被楚慎行拿在手上。

    他撑伞前行，周遭人群熙熙攘攘，皆为归元宗而来。

    楚慎行漫不经心向前，脚下步子不快不慢，可一步踏出去，身体却出现在数步之外。

    无人发觉不对。

    除了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