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寒山城一切如初。
威王在赴任寒山城的官道上, 经天雪絮落似棉, 一丝冷风顺着车帘钻进来, 他眯眼朝帘外望去, 前方积雪几尺, 白茫茫天地一屏,淡不成墨的几点官兵正铲雪清理。
车马仪仗暂不得过,车内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 威王单手抱着暖炉, 借着空儿, 与当年曾亲历寒山一战的将军围炉聊天儿。
将军年近不惑,谈起寒山城一战却记忆犹新, 两条粗眉好不佩服, 直把运筹帷幄的白梓芙夸上了天。
他眼中发光, 称赞长公主神机妙算,心里明镜儿似的, 一早就知道耶律亚光与齐国的令和公主暗中勾结,打算诈呑十万彦军。
原计划,令和假意与白梓芙结盟攻城, 让彦军打头阵,等三万彦军主力攻入城中, 齐军便与寒山铁骑前后夹击, 来个瓮中捉鳖。
那时耶律亚光作为新任城主,急需一战扬名,同时肃清老城主的旧臣, 堵住城中不服百姓的嘴。
而令和本是闲散宗室,父王病弱,她又被齐皇外嫁,只盼立下大功,故兵行险招。
消灭十万彦军,彦国即刻便土崩瓦解。
长公主识破二人奸|计,她利用齐国令和公主出身不高,年纪又小,在齐军中素无威望,差人大肆散播令和与耶律亚光暗中结契,早已倒戈投降寒山城,背叛了齐国。
——做齐皇的刀,不如做寒山城的女主人,甚至新朝的皇后。
这一消息弄得齐军军心不稳,而齐军将领个个心高气傲,随行的宗室又争功好强,令和一个小丫头的口头承诺算什么,他们开始互相猜忌,早就对令和与耶律亚光生了疑心。
彦国在寒山城中的卧底又四处放火,引爆炸|药扰乱内城,烧的寒山军不知道彦国到底潜伏了多少人,卷着书帛的数万只箭羽从天而降,城内百姓捡起打开一看,是齐国的招降书。
‘降我大齐者,赦免不杀,否,破城日凡有抵抗者,夷三族。’
与此同时,白梓芙命令两百人伪装寒山城铁骑,携炸|药投掷袭击齐军大营。
气急败坏的,齐军中有几个不听劝的将军,反而率先攻入寒山城。
彦军作壁上观,等城中混战半日,再举刀攻入,来了个一石二鸟。
……
威王听着不禁叫了几声“好”,又疑惑道:“当年寒山城中驻扎数十万铁骑军,齐军也有十万人,而我军只有五万,最后只损折四千人便攻下寒山城,按理寒山铁骑不会如此不堪一击,皇姐到底使了什么法子以少胜多?”
将军闻言抽了抽鼻子,笑着伸出了两根手指:“军心涣散,主少臣欺。”
当年不仅齐军内外猜忌,寒山城也不团结,齐国的令和公主因出身而众将不服,寒山城的少城主更是二十出头,又去齐国做过多年质子,城中老将一向看不上他,主少臣欺,老城主已死,有些人自然蠢蠢欲动。
白梓芙许诺那些人封王拜侯,子子孙孙不用再受极寒之苦。当时天下彦国弱而齐国强,就算投诚,齐国大抵看不上他们,但选择归降彦国,与势弱的彦军里应外合,做彦国的座上宾好过成为齐国眼皮子底下的狗。
果然,有人受不住诱惑,偷偷帮助彦军偷运炸|药入城,在彦军攻城时,又配合打开西二门和北五门。
将军叹了口气:“属下还记得,那天城内最高的藏书阁率先起火,火光红漫冲天,滚滚浓烟中,人眼分不清白天黑夜,大火直到五天后才被彻底熄灭。”
威王点了点头,又好奇问道:“本王还听说过,耶律亚光和令和在那场大火中双双殒命?”
将军一摆手:“欸,不是不是,他们两人被文驸马挟持,从燃烧的阁楼上跳下,刚落地,长公主就将两人虏进马车,文驸马一路驾车逃避敌军追杀,后来马车竟摔落在寒山城的西峰……”
将军说得声情并茂,威王听得入神,前方寒山城的道路很快被疏通,车轮咕噜咕噜响,皇家仪仗重新缓缓上道。
城门近在眼前,现今成为彦国领土的寒山城,与十年前景况相比,繁盛更胜数十倍。
——
——
彦国皇宫内。
今日的殿试刚刚落下帷幕,当年的彦国太子,如今的佑宁皇帝眉开眼笑,坐在龙椅上反复翻阅今试仕子们的答卷。
朝廷新得了不少青年才俊。
今年新科状元最为出色。
佑宁帝把新科状元的答卷递给内监,示意呈送下去,给座下的长公主过目。
“芙儿,你看看。”
皇帝笑对白梓芙,当年他本来气绝十日,存尸冰窖后,幸得白梓芙求到起死回生的秘药,直接把他从阎王殿里带回,而今他的皇位,彦国的江山万里,白梓芙论功当属第一。
“实属茂才。”白梓芙见新科状元的答卷文章犀利有理,言辞竟直指朝廷利弊,洞见十分深刻,她莞尔抬眸:“恭喜皇兄觅得良臣,妹妹看一看是哪家养的好儿郎?”
西陵,周阮楠。
卷头红绸拨开,露出笔锋苍劲的名头,周阮楠?白梓芙情不自禁的皱起眉,心里有块地方突然扯的生疼,手扶住桌边,一时想不起自己与这个名字有什么瓜葛?
“皇妹?”佑宁帝见白梓芙面露不适,视线顺着往下,看见红绸散落的卷头,他才猛然想起新科状元的名字好像与十年前牺牲的文驸马名字相同。
难道勾起皇妹的伤心事?
唉,当年寒山城一战,文驸马落崖身死,皇妹大受刺激,有关文驸马的一切,不是都忘了吗?
皇帝朝内监挥了挥手,内监很快又请回这份答卷,答卷放到皇帝桌前,皇帝陪笑道。
“如今天下太平,皇妹是否考虑另觅家佳婿……文驸马虽好,但他福薄命浅,皇妹为他守节独居多年,算对得住与文驸马的一场夫妻情分,朕听说文丞相家的二公子也一表人才,对皇妹一往情深,皇妹要不要见……”
“多谢皇兄美意。”白梓芙婉言拒绝。
经皇帝提点,她才恍然想起来,新科状元周阮楠与文阮楠的名字相撞——那个她曾经的驸马。
白梓芙不记得文阮楠,但旁人有时说起文阮楠,都夸长得十分俊秀,在雨霖宴上以一敌百逼退齐国使节,论文,落笔文采飞扬,论武,持剑横扫敌寇,对待下人又最是和善。
可惜……天不假年,年纪轻轻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白梓芙脑子一片空白,扶额,细细思寻,但如何也寻不出与文阮楠相关的记忆。
文阮楠多高?多胖?长什么样子?与自己一同经历过什么事?
都记不得了。
珍珠曾经当着她的面垂泪,说十年前文阮楠从着火的藏书阁跳下,劫持了耶律亚光与令和小妖女,带伤驾车九死一生躲避身后敌军追杀,最后马车即将翻下悬崖时,文阮楠把珍珠和她推出车外,但她又扑进车里,一同摔进黑不见底的深渊。
几天后,白梓芙被人发现晕倒在寒山城的沐云河下游,手里攥着一瓶药,呼吸微弱。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拿到起死回生的秘药?其他人为何生死不明?文阮楠是谁?
……
后来齐国派出上万士兵满山搜寻,却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白梓芙坐在大殿右侧闭了闭眼,脑中仿佛有一根筋扯着她,想不清楚,而苦苦思索的结果,像这些年曾经无数次努力的那样,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她习惯性垂眸,声音轻若浮云:“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文阮楠。”
——
——
万岁国,青云山下,几间茅屋错落,矮矮茅屋前落着一口青砖砌成的水井。
文阮楠素衣长发,十年时光似乎没有在脸上留下任何印记,她眉眼弯弯,嘴里叼着半个大青枣,眼睛直勾勾盯着井口水面。
每年这日,国主恩赏她,午后的半个时辰内,能够透过井口水面,看看阿宁在外面的生活。
第一年,白梓芙在弹琴,军报成山堆在案几上。
第二年,白梓芙在骑马,身后刺客追得紧。
第三年,白梓芙在军营,与粗鲁的将军们争得面红耳赤。
……
第九年,白梓芙在深宫,脱衣沐浴浣洗,嘿嘿——
坐在水井前,文阮楠偏头一口吐出枣核,手里抱着个大瓷碗,碗里装满饱圆个大的新鲜青枣,去年她倒霉,一早没有准备,白梓芙一场沐浴看得人口干舌燥,她扒在井口捂紧鼻子,久忍不下,之后竟然伸手去捞井水解渴。
手触动水面,破了阵法,阿宁消失……气得她几天都没吃下饭,在房里蒙头大睡不辨晨昏,直到拓跋伊语从耶律亚光的婚宴回来,站在她家门前,提着两包牛肉和半篮子红鸡蛋。
新娘子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张厨子,牛肉香得不行,文阮楠狼吞虎咽吃着牛肉,拓跋伊语递来一颗剥好的鸡蛋,文阮楠着急张嘴咬过,差点被红鸡蛋噎着。
拓跋伊语忙倒了杯水:“楠姐姐饿鬼投胎,嘴巴这样馋,为什么不亲自去拜喜?”
“咳咳咳……”文阮楠好不容易咽下鸡蛋,“唉”了声,有些尴尬,“你又不是不知道新娘子从前……我怕惹耶律兄不快,洲儿切记,今后别在他夫妻面前提到我。”
就去年,新娘子张花彩,这村里有名的大美人不知哪股邪风发作,在山头看过文阮楠射猎老虎后,原本快要说成的亲事被她一口拒绝,每天居然巴巴赶来文阮楠家里洗衣做饭,怎么赶都赶不走。
女子与女子结亲在万岁国也曾有过,张花彩美滋滋等着文阮楠松口。
天天殷勤,月月如此,文阮楠对她毫无办法,住在隔壁的拓跋伊语先是冷嘲热讽,再而拳脚伺候,最后使出弃置多年的下毒功夫,什么手段用尽,都没逼走执着的张花彩。
直到有天,张花彩穿着一件薄纱肚兜坐在院里洗衣,文阮楠忍无可忍,说了几句重话,小姑娘嘤呜呜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刚出院门,就撞上为拓跋伊语洗衣的耶律亚光。
要洗的衣服散了一地。
耶律亚光摸着额头:“张姑娘不用急,我刚从河边回来,今天日头好,洗衣的大婶多,那边没位子了。”
张花彩看着那个大木盆眼睛发酸:“不瞒公子,你若要洗衣服,谢扬山东边其实有条不为人知的清溪,你想去我带你便是。”
“太好了。”
同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卑微含在眼底,耶律亚光与张花彩心酸的相视一笑,日上云端不见热,沿着山路弯弯折折,两人一路走一路聊起来。
渐渐以后,张花彩缠着文阮楠的时间变少了,找耶律亚光洗衣服的时间越来越多。
世上的姻缘生死自有天定。
水井前,文阮楠抱着大青枣,扫了眼院门栓子上悬挂的大铁锁,又扫了眼风平浪静的墙头,这回拓跋伊语总不会再跳出来捣乱,前几天她就三令五申今日不可打扰,拓跋伊语满口答应,眼里一片赤诚。
风吹不到井里,井水无波,文阮楠痴痴盯着水面,这多像阿宁的眼睛啊,深邃又蓄满浓愁。
她想起来到万岁国的那一天。
当日马车坠入寒山城西南峰悬崖,无边无际的黑色吞噬他们身体,马车一直坠,耳旁风声如雷,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终于落到地面。
文阮楠浑身破破烂烂,驾着一辆快要散架的马车,终于找到万岁国入口。两个小娃娃举着兵器,噘嘴挡住去路。
小娃娃:“美人姐姐进去可以,但只能携带一个夫人。”
文阮楠:“我是女子……没有夫人。”
闻言,白梓芙从马车里挑帘走出,拓跋伊语玩着手里的匕首。
她正骑虎难下,万岁国主居然笑盈盈亲自来迎她,国主把她带进城门,却把其他人拦在门外,只神神秘秘商量道。
“这位姑娘,一入万岁国,便为无忧人。我这无病不痛,民风淳朴,众生平等,所有人都能活到七十岁再入地府轮回,但你那姓白的娘子身带龙气,生死关乎人间百年兴衰,我万岁国收不得。”
文阮楠轻松一笑,鞠了鞠身子:“那好办,求国主赐返阳药,她身负重任,需要返阳药解救——”
国主大手一摆:“姑娘!但咱这儿有规矩,任谁都有来无回,能回去人间的,只有死人。”
“不行。”文阮楠急了。
国主望向她,眼里闪过狐狸般的狡黠:“规矩是我定的,死规矩也守了将近五百年,我这个人呢没别的爱好,偶尔会冒出些游历人间的想法,但为仙为神不能轻易下凡,除非,咳咳咳,有人心甘情愿替我……”
文阮楠后面都没听完,一咬牙,点头道:“行。”
“行?”国主一愣,随即大笑拍掌,乐得指着文阮楠的鼻子生怕她反悔。
“你答应的哦,我放你姓白的娘子回去可以,给她起死回生的药丸也可以,但你要拿十世轮回来换,今后我替你轮回,你嘛,只须替我守在这里七百年,整理百姓文册,管束区区几千属下,偶尔天庭那边派几个母夜叉,不,是好说话的神仙巡查,哎呀,很好忽悠的,你好好干,七百年咻地便过去了。”
……
七百年,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很难。
文阮楠抱着大青枣的手紧了紧,想那么多干嘛,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不是每年还有一天高兴日子吗?
喏,阿宁这不快来了。
水面波动影现,文阮楠咬了两颗大青枣探头。
人间雪色如常,年关将近,白梓芙和皇帝坐在御花园六角亭内,与阶下官员一同欣赏新开的绿梅。
欢声笑语里,每个人奉命写出新年祝祷词。
白梓芙一提笔,文阮楠心里一暖,只见纸上字迹清秀,仍是旧时模样。
十个字,笔笔如意。
惟愿万岁太平,百姓无忧。
嘴里的枣差点又掉进井里,文阮楠捂紧嘴,傻里吧唧盯着白梓芙雪颈修长,只叹阿宁薄唇噙笑好看,朱唇点了新色口脂,越发红得耀眼,红得心口滚烫。
喔,咬紧枣。
文阮楠没有发现,此时身后墙头,搭着木梯,搁着两只圆圆的脑袋。
拓跋伊语气炸,攥着拳,翻了个白眼问她母妃:“娘,你看文阮楠那样,女儿真的还有机会?”
王妃到底过来人,拍了拍拓跋伊语,轻松一笑嫣然,十拿九稳道:“当年你父王也先喜欢别家姑娘,躲我躲得都要出家为僧,后来还不是让我后来者居上,你担心什么,大大方方抢来,再说了,你还记得进城前,把守城门的小娃娃说过什么吗?”
拓跋伊语没反应过来,闷闷道:“他们说,只能携带一个夫人。”
“对啦,一个夫人。”王妃挑了挑眉,眼里全是了然,她凑近拓跋伊语耳根,“你要知道新民入城前,守卫都看过那人的天命册,只能携带一个夫人是什么意思,嗯?过去白梓芙和她奉旨成亲,那你——”
“咚”一声,拓跋伊语当即翻下木梯,跳过墙头,落地下巴便高高扬起,对文阮楠灿然笑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这里的都是真爱……深深鞠躬,蟹蟹你们的陪伴!!
一人一块美人牌豆腐,吃起来吧,味道倍儿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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