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小时候玩闹受伤,青肿额头哭着鼻子求嫡母赐药,嫡母假意和掌事嬷嬷全心对账,凭她站在门外半个时辰未曾搭理。

    日头那么毒,她淌在双颊的眼泪干了,缩在门槛怯生生不敢自作主张离开。

    头昏脑涨,四肢生汗,八岁的年纪身子骨弱,瘟鸡一般杵在原地,直到父亲文尚书出现。

    文尚书捧着一摞公文经过,没有看到角落里的她。

    “父……亲。”她声如蚊蚋唤道。

    “嗯?”文尚书视线还没离开公文。

    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带着一丝期许,瞄几眼嫡母,再次叫道:“父亲。”

    这次,文尚书终于看见她。右边额头磕破油皮,血疤凝固,从眼角到鬓发,断断续续刮痕干涸暗红,脸上麻子黑灰密布,只有一双含泪的小眼,似惹人爱怜。

    “你又去哪里胡闹,好好在屋里认字念书,断不会这样一个破落户嘴脸。”

    父亲嫌恶怒对,自己年轻风流倜傥,怎么就生出如此不肖子,大儿内外兼修,二儿文武双全,就庶出五儿不争气,尽让祖宗蒙羞。

    可怜她八岁幼童不察,仍旧脏手拉住父亲官袍。

    “父亲,烨儿这里疼,大娘子忙,药……”

    “药什么药!”文尚书恨恨拉出袍角,她站不稳跌坐地上,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怒喝:“你滚回自己院里闭门思过,成天疯疯癫癫,圣贤大道不学,专学那农户走贩的浪荡,你还有脸要药,不伺候一顿板子算你走运。”

    她扒着门槛大气都不敢出,纤细单薄的小腿又刮着木栓,用手一摸,红色的血晕在手掌。

    父亲举着公文跨过去,又无情骂道。

    “你还愣着作甚,滚回院子!”

    “是。”

    她低着头,握紧沾血的五指,极力忍住泪水独自走了几步。

    忽然,房内传来一声笑语,嫡母与父亲撒娇道:“官人消消气,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磕着碰着常有的,我等会儿叫周妈拿药送过去。”

    “不许给!逆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唉,我文隽恩上辈子造过什么孽债,你们都不许护着他!”

    心狠至此,她只觉得心中撕开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血液一滴接着一滴冒出。

    比外伤煎熬百倍。

    拒绝,当年被父亲拒绝,没想到一晃十多年,直到今天,拒绝的威力依旧不容小觑。

    公主让她家去?

    而顾长宁留下。

    她煞白着脸,倔强拉扯顾长宁袖子,指节因用力而褪色发酸,将脸偏作一边,充耳不闻白梓芙的命令。

    “文阮楠,你不要挑战本宫耐性。”白梓芙冷道。

    同时,珍珠缓缓放下帘子,两人一内一外,明明几步相距,但她觉得白梓芙如烟霞幻灭,凭她怎么努力,怎么亲近,枉费力气罢了。

    不甘,心痛。

    她的凄凄楚楚模样,倒让顾长宁率先收了怒容,还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生怕她触怒公主不悦,推推袖子劝道。

    “听清楚了吗?公主——”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只是瞬间,她手上便失了力气,眼里淡了争夺的底气。

    谁都看出她的勉强。

    “我文阮楠不屑同你们一路,我有脚自己走。”

    仰头负手转了方向,眼里湿湿的,趁着没人,她慌乱迅速掩去。

    太寂寞了?

    想嫁了?

    见不得自己姐妹好?

    理由想了无数个,她走到南市也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唯见日头西沉,夜幕悄然覆顶,不少商户门前挂着白晃晃灯笼。

    身后还跟着几个绿衣长拂的小太监,他们端着黄金,什么都不敢问,什么都不敢说。

    文五爷,眼看炙手可热呢。

    “白亮明笼。”她抬头宝华行门前,硕大纸糊的灯笼白亮如昼,里面显然点着极好的蜡烛。

    蜡烛一支独立幽芳,驱黑照明。

    又是白,白,白。

    “白梓芙。”她喃喃叹气,上辈子两人同吃同睡,夏日为那人打扇,冬季为那人盖被,那人不喜与他人亲近,她便揽尽杂事,被俘岁月不堪回首,但曾经敌国芜房温书讲卷,每晚阿宁软语教授的时光。

    忘记不得。

    顾长宁,白梓芙,多般配的名字。

    那自己呢,重生脱胎之后,争气报仇之后,位极人臣之后,身边犹是空空如也。

    “我这是红眼病发作,脑子蠢懵,公主与我,公主与我……”

    文阮楠闭口,心思一片纠缠复杂,颤抖着从腰间摸出折扇,靠着宝华行门柱大力挥扇自凉。

    宝华行为京城第一古董店,上至殷商三脚铜鼎,下到本朝名士字画,文玩玉器,金石篆刻应有尽有。

    “哟,这位爷好面相!”

    小二听见声响,先勾着脑袋观察来人打扮,然后整了整衣服,堆出满脸殷勤迎出。

    “请问少爷求什么买卖,尽管差遣小的。”

    她正是伤情,扇头指着自己,不自信问:“你说,我生得很好?”

    “哎哟,少爷面堂玉朗大贵,堪比画里的檀朗潘安,呸,您比潘安还俊哟。”小二盯着她手里的扇子,双眼发光道:“潘安都不及少爷十中之一,您手里这把紫桂扇子价值不菲,能不能让小的也过过眼?”

    “不行。”白梓芙赏的,她捂在手里不放。

    “那是那是,少爷心爱的物件,是小的放肆了。”小二不敢得罪财神爷,弓着背迎客进门。

    文阮楠径直走进大堂,小二上茶请座,刚一坐定,她便说出来意。

    “我听说,你们这里有北宋苏子瞻的《潇湘石竹图》?”

    小二机谨道:“有是有,但——”

    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千两?”她问道。

    小二有些尴尬,想告诉她最少一千五两白银。

    孰料文阮楠轻轻喝了口茶,接道:“一千两黄金成交,画,我现在就要拿走。”

    说笑吧,小二没好意思直接讲,大晚上的,这人净说胡话。

    “请公公抬进来。”文阮楠朝门外挥挥手。

    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一千两黄金,顷刻之间呈现在小二面前。

    “我的娘亲啊——”

    声音之大,情绪之高昂,刹那绊倒宝华行门外挑着货担回家的王三麻子,三麻子踩了前头姑娘的脚后跟,姑娘自己跳起来,又踩裂了新买的衣裙。

    “流氓啊!”

    “大婶,是你自己脱了裙子还赖我。”

    “裙子好好的为什么会烂!”

    “谁知道啊,没准你看我英俊想要勾引。”

    ……

    文府后院。

    一路走回来,她便察觉不对劲,往日安宁平和的院落,现在竟然隐隐透出诡异。

    静。

    太静了。

    静得连鸟叫声都没有。

    她抱着《潇湘石竹图》和两千两黄金的存票,站在隔壁院墙后,稍稍探出身子细看文府,又检查身后,确实没有人跟着。

    难道刚刚露了财,是在宝华行,还是在钱庄,这无端惹来的贼人,已经先一步进府蹲守?

    今夜,还是不回府,找一家客栈暂时休息。

    就挑离京城大狱最近的那家。

    打定主意刚要转身离去,没想到文府外墙,一个旮旯角落里,奔来个俏生生美人儿,美人慌乱急切,脱兔般撞进她怀里,下意识握住美人儿的肩膀,可美人儿速度太快,撞得画卷滚落,存票掉出一张。

    “冬枫姐姐?”她被压在墙角,软玉温香在怀,顿时哭笑不得。

    “嘘。”冬枫神色忐忑,掩住她的唇边,轻轻示意别出声。

    慢慢抵着冬枫的腰,她脸红尴尬,又想起旁边跌落的《潇湘石竹图》,抽出身子爬向卷轴,捡起卷轴与存票,悉数塞进冬枫手里。

    冬枫看都没看,全部推还给她,只拉了她的手。

    “这边。”

    确定没人发现,冬枫带着她拐进旁街小道,两人又借小道走到主街上。

    灯火通明,吆喝唱卖不绝,她正喘着,一方香帕递来。

    “擦擦。”冬枫不便亲手服侍,但眼神真切,顾惜她大病初愈,刚刚走得是急了些。

    她感动不已,接过帕子直接擦去冬枫鬓边微汗,弯了眼睛:“姐姐忘了,我是习武之人。”

    “婢子自己来。”冬枫低着头,轻抖帕子,食指挽着帕角一点点擦拭。

    “现在就我们两个,不要自称婢子,姐姐就是姐姐,你必须叫我阮阮。”她不满道。

    冬枫笑道:“软软?”

    “嗯。”颔首称是。

    “那婢子……不,我便改名硬硬,如何?”

    文阮楠笑弯了腰,用画轴支着腹部,无奈扯过冬枫手掌,一笔一划细细描摹。

    “阮籍的阮?”冬枫聪明,瞬时猜出名意。

    她亮着眸子,乌溜溜生光道:“知我者,莫若姐姐也。”

    冬枫没有做声,又拉过她的手,笑着写就一个字。

    “应?”她何其机灵,马上佯装生气,“好啊,姐姐要做应玚,给自己取名叫应应,到底压我一辈!”

    阮籍乃竹林七贤之一。

    而应玚早阮籍一辈,属建安七子成员。

    冬枫知道她装模作样,根本不怕她,反而淡淡笑开,“你才调皮,做谁不好,偏要做浪形裸/奔的阮籍?”

    “浪形可以,不穿衣裳还是做不到,姐姐刚刚如此着急,怎么,是想我了?”

    在冬枫面前,她随性无所顾忌,想笑就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像在公主面前,总要端着正经,怕稍一差池,就被……

    看低了。

    冬枫鬓发青丝绕指柔,府内突生意外,尚且心有余悸,被文阮楠一闹,反而安心不少。

    “你在雨霖宴上的风采,下午就已经传遍京城,但你整个下午没有回府,我担心着,所以不时借口去废院看你。”

    她无法告诉冬枫,整个下午都在晃荡烦闷中度过,就为公主拒绝自己登车,于是胡乱搪塞道。

    “我下午……出城踏青去了,初夏野花开得……”

    “你啊,竟得罪了齐国人!傍晚的时候,我想去废院打听消息,便借口为大夫人采买头油。无津院铜锁未开,就知道你还没回来,故意绕着那边的围墙出门,结果刚出门,就瞧见几个喇嘛鬼鬼祟祟的。”

    “喇嘛?”她吃惊道。

    “他们披着僧裙,黄色高帽,几个聚在树下,一看就是不安好心的。我连忙躲到门后,没过多久那几个喇嘛竟然都不见人影,我猜想着,多数是翻进了你的院子。”

    “那陈嬷嬷!”文阮楠慌道。

    “别担心,陈嬷嬷午时就被夫人抓走,蒙头关在柴房后面,苦是苦了点,但暂时安全。”

    文阮楠脱胎换骨,雨霖宴出尽风头,嫡母恨得牙痒痒,第一个怪罪陈嬷嬷隐瞒不报,这正中了文阮楠的设计。

    自作孽,就怨不得旁人。

    想到陈嬷嬷还要吃一番苦头,她皱眉冷哼道:“画皮鬼嫡母,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先别管大夫人,你今夜千万不要回去。我不敢主动报告你的院里进了喇嘛,怕大夫人生疑,小姐和夫人现在还信任我,如果不能一击即中,目前就不要轻举妄动。”

    她点点头,感动道:“姐姐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不枉费《潇湘石竹图》认主的辛苦。”

    “子瞻的《潇湘石竹图》!”冬枫眼尖,瞅见她手里的画轴。

    崇拜景仰不已。

    她举画献给美人儿,信守承诺:“这是你的了,另两件宝贝,还须等上几天。”

    冬枫惊喜接过,并不知《潇湘石竹图》已从原主赵王手里流出,而被文阮楠千金购得,只打趣道。

    “在哪诓来骗来的?莫不是下午蒙面潜入大内偷的吧。”冬枫摸着画卷,忽然想到什么,担心文阮楠真的铤而走险,抬眼忧心道:“下午有个侍卫来府里找你,说什么……公主出城寻物,他劝不住,请你想法子找回,难道画卷真是你偷的?”

    “侍卫!”她暗叫糟糕,太子被伏的事情没有传开,来人不能明说。

    公主没有回宫,而是出城救兄!

    危险。

    她脸色刹那苍白,急得打转,问:“那侍卫是一脸大胡子吗?”

    “是啊,看样子非常着急……阮阮,画卷还回去吧,皇室咱们开罪不起。”

    冬枫画卷还抱在手中,只见文阮楠早已跑到对街,抢过一个公子的马缰,把人踢翻在地,自己跨马飞奔。

    “白梓芙。”她抓着缰绳,冲过街道,耳边风声呼呼烈响,夹紧马腹咬牙道。

    “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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