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醒来的时候, 是在一辆宽大舒适的马车中。
路途颠簸,可是马车内却很平稳,可想这而知马车也是造价不菲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首先看到的, 就是守候在她旁边的上官尧。
他的神色不见疲惫,可是眼底却有些许红丝, 由此可见,最近应该都没怎么睡好。
他似乎在出神,并没有察觉到她醒来。
她也没出声, 就这样细细的打量他。
十年未见, 上官尧的样子, 其实变了很多。
他的气质比之十年前更清冷了, 眉宇之间少了几分人气,多了几分超然。他的五官虽然很精致, 但却不是那种特别出众的美男子, 与欧阳赦那种谪仙般的容貌全然不同。
上官尧的眉眼五官, 端正温润, 自带高贵文雅的风范, 如果抛去他自身的威仪气度不提,只看这张脸,会让人以为他是一位儒学大家, 而非武林巅峰的强者。
林潇其实并不相信所谓的相由心生的这句话,但是在上官尧这里,相由心生这句话特别合适。
他的脸和他的内心十分相称, 一看就是君子,大公无私,天下为公,舍己为人,铁面无私等等这些词汇,仿佛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她有时候觉得,他不当宗主,去当个青天大老爷也不错,或许能让这世间少了许多冤假错案。
这时,上官尧忽然发现她醒了。
十年未见的兄妹两人,四目相对,可是却没人开口,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这相隔十年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最终,还是林潇先开口,“这是哪儿?”
上官尧:“是回天道宗的路上。昨天刚刚翻过无涯山。”
林潇语气淡然的问他,“你不去魔教了吗?那些江湖人士也都随你回来了?”
上官尧摇了摇头,“没有。我没管他们。我去魔教,本来就是为了寻你,如今寻到你了,我自然要带你回去,至于其他人,他们是走是留,与我无关。”
她轻笑一声,“这不像你啊,你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吗?怎么这么冷漠,如果那些人死了,你岂不是会自责很久?”
“每个人的命都该由自己负责。我不过一介凡人,担不起神仙佛祖的责任。”
他说完这话,她的笑容更深了,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他一开始不解,后来忽然就明白她在嘲讽什么了。她在嘲讽他,当年他不就是为了别人的性命,舍弃了她的性命吗?
他曾经做出了那样的事,如今却又说这样的话,这不等同于自打嘴巴?
他暗自咬了咬牙根,想要道歉,想要解释,可是却张不开这个口。
当年那件事,所有人都说他没错,可那是因为被舍弃性命的不是他们,他们是受益者,或者旁观者,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但对于林潇而言,他的所作所为,又岂止是错?
他又有什么立场,在十年之后,在她侥幸未死之后,去开口乞求原谅?
林潇坐起身,理了理思绪,从当日雪原一战,到如今出了无涯山,这路途该是走了半个多月了。
她这次竟然昏睡了如此之久?
她自己的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内伤外伤。
发现这些时日上官尧应该都有用内力替她疗伤,同时她的外伤也用了极好的伤药包扎,如今已经基本痊愈了。
果然,上官尧心中对她还是愧疚更多。
他乃当世第一强者,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本事杀得了他,也并不想杀他,但是如果利用好他这份愧疚,她未必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谢谢你替我疗伤。”不只是雪原一战受的伤,连之前陈年未愈的诛心掌旧伤也被他治的七七八八了,想来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了。
到底是玄天境啊,果然厉害。
“这都是应该的,我是你兄长,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他的声音看似平淡,可其实内里却含着几分不知所措。
老实说,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和林潇相处,她不再是当初粉雕玉琢对他满心依赖的小妹妹了,她长大了,变得强大锋利了,可他却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了。
林潇嗤笑一声,表情中带着几分邪气与不屑。
她那张清若芙蕖的小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其实应该很违和的,可是因为玉狐天书的缘故,这样的表情她做起来非但不违和,反而还更添了几分妖娆魅惑。
哪怕是玄天境的上官尧,一时间也看的有些晃神。但他意志出奇的强悍坚定,并不太会被这媚术邪功影响到。
他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恢复了过来。他自然是察觉到了异常,可是却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自己只是不喜欢乖巧的妹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潇潇,不要这样笑。你是公主,不要忘了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规矩。”
他沉声提醒,换来的却是林潇更加轻蔑的眼神。
“上官宗主,你错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公主了,我是魔教妖女。七煞堂堂主就是我,你若是真要替天行道,就应该马上杀掉我,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我手中。”
上官尧心中更加愧疚,她为什么会从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沦落成魔教妖女?说来说去,都是他的错。
终究,是他对不住她。
可他是个嘴笨的人,心思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心中有再多的情绪,也不懂得如何表达。
于是他只能端起兄长的身份,沉声道,“我不会杀你。以后,我也不会让你杀人。你随我回天道宗,往后余生,我照顾你,曾经亏欠你的那些,我也会尽力弥补。”
“我不稀罕。我这样的妖女,到了天道宗,怕是会脏了你的地界。天道宗全是正义的卫道士,我去了,怕不是人人都要对我喊打喊杀。我还没活够呢,不想去找死。”她冷冷一笑,别开眼眸,不再看他。
上官尧被她噎的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的道,“潇潇,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如果有人找你麻烦,我都会替你挡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就安心的和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是来杀你的,你不杀我,早晚我也会杀你。”
上官尧:“可你杀不了我,你已经失败了。”
林潇:“......”
怪不得他如今还是单身,就凭他这张嘴,这辈子能娶上媳妇才怪了!
“上官尧,你曾经害了我一次,如今不杀我,也算是放过我一次。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请你放我离开,我不愿意和你回天道宗,请你尊重我。”
她心平气和的讲出这番话,竭尽所能的让他感受她的真诚。
上官尧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恼恨过自己的嘴笨,如果他的口才好一点,如果他能言善辩一点,是不是就能好好和她道歉,好好的挽留她,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束手无策。
他心里越是焦急,脸上的表情就越是严肃。
“放你离开,你去哪里?回魔教吗?”
林潇:“那是我自己的事。”
“不可能的。我是你的兄长,以前找不到你就算了,如今找到了你,我怎么可能再放你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
天就这样被聊死了。
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中午的时候,天道宗一行人选了一处客栈休息。不过他们的队伍在雪原上折损了一百多人,如今也有八百多人,住客栈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弟子还是要扎帐篷的。
天气很冷,但林潇仍旧要了一桶热水,好好的泡了个澡,然后又点了几个菜,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吃。
上官尧倒是想来陪她一起用饭,结果被她拒之门外。
天道宗的弟子们全都愤愤不平。
他们如今已经得知了林潇的身份,原来她就是宗主当年舍弃的那个表妹。
不过她如今都已经是魔教妖女了,宗主不远万里来救她,她要杀宗主不算,醒过来之后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给宗主冷脸看。
宗主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当世第一的强者,天道宗的宗主,普天之下,谁敢这样对宗主?哪怕是三国的皇帝们也不敢啊!
林潇并不知道这些天道宗的弟子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不过她有在清源宗的经验,大概能够猜得出他们怎么看她。
不过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当初欧阳赦不在意身败名裂,众叛亲离,那么她倒是想看看,如今的大公无私的上官尧在不在乎。
这个念头一起,她就有点想念欧阳赦了。
干爹被她坑的出家了,如今也不知道过的怎么样,这几个月都在干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抽空去看他。
如果过上好几年,他会不会已经不在那个寒潭寺了?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每一次的别离都可能是永别。
她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她叹息一声,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按道理来说,欧阳赦那么渣,还大她那么许多,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他的,是的,她到现在也确定,自己没有爱上他,可是为什么她却又想起他了呢?
是因为上官尧的出现,勾起了她儿时无助的回忆吧。
欧阳赦这个人,不管人品怎么样,至少他对她是好到不能再好的,而且他还完美的填补了她心中对于父亲和知己这两个角色的空缺。
如果当初,是欧阳赦处在上官尧的位置,他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欧阳赦,他大概会为了名利,作出和上官尧一样的选择吧,毕竟那个时候对于他而言,再没什么比掌门的位置更重要了,他不能失去人心和宗门的信任。
如果是三十七岁欧阳赦,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弃她,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放下了对名利的执着,更不会在意什么大公无私,他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内心,还有他在意的人。
那么,如果是现在二十七岁的上官尧,他还会做出和十七岁的时候同样的选择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这样的对比没有意义。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想再多也没意义。
她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就这样乖乖和上官尧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她得折腾啊,不折腾,不搞事,怎么持续不断的激发上官尧的愧疚?他不愧疚了,她还怎么利用他?
当初天道宗逼迫上官尧舍弃她的性命去换解药,虽然最终作出决定的人是上官尧,可是天道宗欠她的,她也始终记在心上。
这一次,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天道宗搅的鸡犬不宁!就算不能让天道宗像清源宗那样覆灭收场,她也要让天道宗大伤元气,毕竟她想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么天道宗就不能这样强悍,有它镇守着,天下就乱不了,乱不了,她怎么浑水摸鱼,扶摇直上?
她是妖女,她可不在乎什么天下人无不无辜,她只在意自己是否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
早在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天下江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天下分裂也有几百年了,是时候合而为一了。
打定主意之后,她推开客栈的窗子,打量了一下这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梁国的边境小城,荒凉的很。
街道很窄,她从窗户跳下去,很难不惊动天道宗守卫的弟子。
但是,她是魔教妖女嘛,总是有些手段能够悄无声息逃脱的。
夜晚降临之际,林潇放出了两只蛊虫,让蛊虫将沿途能够发现她踪迹的天道宗弟子全都咬了,这蛊虫有毒,会让人短暂的失去神智。
两只小宝贝很快完成了任务,重新回到了她的掌心。
她把它们收好,然后运起轻功,从窗子逃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被上官尧发现并抓回去,可她要的就是这个过程啊。
所以在逃跑的时候,她真是半点余力都不留,把戏演的逼真无比。
月色之下,一袭水蓝色衣裙的少女鬼魅一般的在小城的屋顶街巷穿梭。
这里靠近雪原,气候很冷。
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衣服,冷风吹的她面色有些发青。
就在她将要逃出小城边界的时候,上官尧终于出现了。
当时她正落在屋顶上,他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手中还拿着一件斗篷。
她绷着一张小脸,后退两步,上官尧上前,一言不发,只是将斗篷给她披上,同时还解释道,“这是我刚买的,之前的成衣铺子里没有合适的。冷不冷?咱们回去吧。”
他说着,上前来握她的手。
可是她却飞快的躲开,让他握了一个空。
她冷冷的看着他,神情倔强无比,“上官宗主,我不会和你回去。你我早就分道扬镳,恩怨也一笔勾销了,请你不要再缠着我。”
他的眉宇间显出几分苦涩,“我是你的兄长。”
“早就不是了。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可你明明还活着。”
林潇冷笑,“所以你是希望我再死一次吗?”
上官尧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嘴笨,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她。
“你恨我?”
终究,他问出了这句话。
林潇与他对视,“难不成我还要感激你?”
“对不起。”他低沉的说出这三个字,心口的愧疚非但没有说出口而减轻,反而还更沉重了几分,“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原谅,但是,你能给我弥补的机会吗?”
“好啊,那你自戕吧。你死了,我就不恨你了。”她眉宇间全是戾气,将一个满心恨意的妖女演绎的活灵活现。
上官尧:“......我不会自戕。”
所以他的嘴就这么笨吗?不会辩解,也不会哄人,林潇都觉得这话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
“所以,你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能舍弃妹妹的性命,却不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上官尧,这就是你的大公无私,这就是你的替天行道?”
上官尧却并不因她的话而动怒,他从腰间取下佩戴的长剑,交到林潇手上。
林潇知道玄天境的他早已经不需要任何兵器,可他追来特地带着这把剑,是专门给她带的吗?
上官尧:“我不会自戕。但是如果你恨我,你可以亲自动手杀了我,我不会反抗。”
林潇勾起唇角,“这可是你说的。”
“是。”
林潇后退一步,抽出长剑就朝着上官尧的胸口刺去。
长剑刺/入胸膛,他果然半分反抗和抵挡都没有。
要不要就这样杀了他?
真的杀了他也不错啊,天道宗失去了这个玄天境的宗主,必然遭受重创,到时候离天下大乱指日可待了。
可是......如果他死在了她的手上,天道宗也会无休无止的追杀她吧?
哎,他这不是坑她吗?
不过也没关系啊,到时候她可以用易容蛊改换个身份,天道宗的人还真能一直坚持不懈的找她?到时候多半把这笔账算在魔教头上。
如果天道宗和魔教大战,对她而言也是好事啊,等他们两败俱伤,她刚好出面收拾残局。
这样一想,她手中的长剑又往前推进了两寸。
鲜血染红了上官尧月白色的道袍,他不动声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林潇一咬牙,刚想再推进几分,彻底了解了他,忽然就听到一声惊呼,“师兄!”
紧接着,一道锐利的剑气袭来,她闪身躲避,同时抽出了手中长剑。
上官尧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落在他的旁边,伸手扶住了他。
林潇冷笑,“原来是南宫峰主。看来今天是杀不成了,告辞。”
说完,她运起轻功就要离开。
可是上官尧却比她更快,他直接闪身到她的身旁,同时还攥住了她的手腕。
林潇还欲反抗,却直接被他点了穴道,封住了经脉。
上官尧直接打横抱起了她。
南宫婉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好,她上前一步,“师兄,还是我来吧。”
“不用。”他不顾自己的伤势,也不再理会南宫婉,直接带着林潇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客栈。
南宫婉看着他的背影,气的暗自咬牙。
客栈里,上官尧点了林潇的睡穴,见她睡的安稳,这才放心,转而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待邵原帮他包扎好之后,南宫婉叩响了他的房门。
“进。”
得到允许的南宫婉走了进来。
“师兄。你的伤怎么样?”
上官尧的声音依旧冷淡且严肃,“无碍,皮肉伤。”
南宫婉垂泪,“师兄,你为什么要为难你自己?如果她真的杀了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是我让她杀的。”
“你......你难道就不想想你自己,你走到今天,难道就是为了死在她手中的吗?如果你死了,天道宗怎么办?天下人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她声泪俱下,楚楚可怜的控诉。
上官尧皱了皱眉,他心底其实有个声音在说‘关我什么事?’
可是同时,他的理智又清楚的知道,这话不合适,不能说。
他身在这个位置,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如此才能对得起师门对他的教导,才能对得起天道宗对他的栽培。
于是他只能把话题转开,“婉儿,我不是让你留守天道宗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宫婉:“我接到消息,说你带着弟子们中途折返,我担心你,所以才赶过来看你。还好我来了,不然你今天就要命丧在那个......你那个妹妹手上了。”她想说的是‘那个妖女’,可是话到嘴边又拐了弯,生怕会惹他不高兴。
但就算她不说,他也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
于是他沉声,郑重道,“婉儿,潇潇是我的妹妹,她是因为我才会沦落魔教,如果说有错,错不在她,在我。我会带她回天道宗,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我不会让她被任何人欺负,你听明白了吗?”
南宫婉的脸色一白,她当然听明白了,他这是在用这番话敲打她,也想借着她敲打天道宗的所有人,他希望她能够把他这番话传出去,让宗门内所有人都知道,林潇这个妖女,动不得。
她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可是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于是她苦笑一声,“师兄,你大概想岔了,你这位妹妹很是了不得,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有人欺负的了她?”
上官尧不悦,“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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