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朱雀大街北端,往东十余里,便是长安城最繁华地段——东市。
东市是长安城东唯一可以买卖东西的地方,商铺鳞次栉比,货物种类繁多,珍奇异宝应有尽有,以至于无论阴天下雨,刮风打雷,或艳阳高照,各家店里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位于东市的一家名为“百年小饭馆”的饭馆也不例外。
据说这家饭馆有仙人庇护,神鬼不扰。
据说这家小饭馆有一本祖传食谱,拿出来可以养活全天下的厨子。
据说这家小饭馆的掌柜魂魄不全,还有一双阴阳眼。
据说这家小饭馆的掌柜被他妻子失手打死了……
贺清溪望着隐隐带有紫气,用小篆书写的“百年小饭馆”五个字,裹足不前,担心又一次落空。
贺清溪本是修士,渡劫飞升时惨遭同门暗算,身体化为灰烬,魂魄被冲散,幸而有灵宝护体,历经三十载,他聚齐了两魂五魄,还差一魂俩魄。
前日贺清溪推算出那一魂俩魄在长安,可是长安城人口众多,贺清溪的法力还未恢复,无法再推算隐匿其中的魂魄,只能挨家挨户的寻。
今早寻到东市,听人说百年小饭馆的掌柜贺清溪被他妻子打晕过去,贺清溪莫名很慌,像是他要死了一样。
匆匆赶来,看到小饭馆上空泛着功德金光,贺清溪惊得停在门外。回过神发现“百年小饭馆”五个字是帝王御笔书写,贺清溪不确定了。盖因他同凡间帝王没有一丝关系,他讨厌五谷杂粮,更厌恶烟火气,他的魂魄不可能藏匿其中。
贺清溪犹豫片刻,决定找个僻静之所,休养一段时日再寻。
转过身,望着人头攒动的景象,贺清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何时才能找到剩下的一魂俩魄凝成实体,像人一样活着啊。
“爹爹,爹爹……呜呜,哥哥,爹爹为何还不醒?”
带着哭腔的童音传进来,贺清溪下意识驻足,扭头往里看一眼。
“小羊,别哭,爹爹会醒的。”
“你刚才就这样讲,爹爹怎么不醒?你就是个大骗子。”
“我不是!”
“就是!就是!”
“我不是!大白说的,不信你问大白!”
“大白不在,你就是!”
“二位公子,大白的原话是,主人危在旦夕,那不知飘到哪儿去的两魂五魄要是能及时赶过来,主人就会醒来。反之……”
小饭馆的掌柜贺清溪魂魄不全是真的啊。
贺清溪大步进去,看到地上躺着一身材高大,瘦长脸,面如傅粉的男子。再仔细看,男子鼻梁挺直,浓眉薄唇,隐隐有些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在哪儿见过呢。
贺清溪拧眉,陡然瞪大双目,这不就是他本人么。
贺清溪慌忙跑过去,眼前一黑,不禁呻/吟出声。
“爹爹!”
惊喜不已的声音传入贺清溪耳中,贺清溪听到了他的心跳声,清凉的空气传入鼻孔,进入腹部,贺清溪不禁握紧拳头,他又活过来了!
贺清溪正想睁眼,脑海里多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或者说他那一魂两魄的记忆。
记忆中他还叫贺清溪,二十二岁成婚,娶妻周家桂香,次年得一子,时隔一年又得一子,又两年父亲和母亲先后病逝,他接手家中祖业——百年小饭馆。
母亲弥留之际给他留下两段话,前一段是菜谱,他利用菜谱让小饭馆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也引来妻舅的羡慕嫉妒,撺掇他妻周桂香,让他教授其厨艺。
他以厨艺只传仁义厚道的子孙后代为由拒绝了。周桂香认为他吝啬,就偷偷把家中钱财给她兄长,助其做买卖。
他发现后命周桂香要回来,周桂香不同意,他和周桂香发生争执,周桂香用擀面杖砸死他之后,吓得跑回娘家,剩下的事贺清溪就都知道了。
他先前少了两魂五魄,身体极其虚弱,要不是祖宗庇佑,还有一只装猫的小老虎护着,根本撑不到他找来,就消失于天地间了。
哪能经得起周桂香一擀面杖。
贺清溪从记忆中得知他这具身体的妻周桂香小肚鸡肠,里外不分,心肠歹毒,暗暗下个决定。
睁开眼入目的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和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贺清溪观其身量有七八岁,“小猫?”
“爹爹,是我。爹爹,头痛不痛?爹爹,我给你吹吹。”
“大公子,不可以吹。”
贺清溪循着声音看到一位四十左右,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男子,“张魁?”
“主人不认识小的了?”
贺清溪的三魂七魄归位,知道谁是张魁,他只是想确定一下,“我脑袋有些晕,眼有点花,担心看错了。”
“爹爹!”小孩神色大变,满眼恐惧。
贺清溪吓一跳,“爹爹没事。”话音落下,听到一阵抽噎声。贺清溪转过头,发现他的手被一双小手攥住,循着小手看过去,一个更小的孩子坐在地上,“小羊?”
“爹爹。”小孩扑上去。
“不可!”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三个人?
贺清溪撑着地坐起来,注意到另一边跪着一个身量矮小,黑得像炭一样的昆仑奴。看到昆仑奴眼底的担忧,贺清溪脑海里又多了一点记忆。
贺家以前只有一个仆人,便是他幼年捡到的一弃儿——张魁。
贺清溪今年三十周岁,张魁比他大五岁,三十有五。他母亲心善,张魁还未弱冠,就给其张罗对象,怎奈张魁又黑又矮,贺家多出些银钱,也没姑娘愿意嫁他。
八年前,他娶周桂香的前一年,他母亲给张魁买了一个女昆仑奴。昆仑奴虽和张魁一样矮小,但其力气大,同张魁合力倒是可以把他抬到床上。
张魁见他额头冒血,慌得去医馆找大夫,昆仑奴一人没办法,就把放在地上。担心他着凉,病情加重,还给他盖条被褥。
贺清溪弄清楚这些,笑道,“我没事,扶我起来。”
张魁:“大夫说主人伤的是脑袋,有可能晕眩呕吐,得好生歇一会儿,不晕不吐方可起身。”
“我真没事。”贺清溪说着,掀开被褥把泪眼模糊的幼儿抱到怀里,看向他的长子,“小猫,爹爹想和你说件事。关于你母亲的。”
“我知道爹爹要说什么。”
贺清溪惊讶,“爹爹还没说。”
“爹爹昏过去的时候张魁说,爹爹醒来就要爹爹休妻。”小孩看一眼张魁,“母亲对我和小羊有生育之恩,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少了哪个我和小羊都会很难过。
“父亲不休母亲,张魁说母亲早晚会打死父亲。父亲休了母亲,母亲无性命之忧,孩儿和小羊想念母亲,还可以再见到母亲。不然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孩儿听爹爹的。”
不愧是他儿子,聪慧懂事。
贺清溪心里满意,面上不显,“小猫知不知道休妻对你母亲意味什么?”
“儿知道。”小孩认真道,“父亲以前没想过休妻,是母亲过分了。母亲找父亲要做菜的方子,父亲不给,是因为父亲要靠那个赚钱,送儿和弟弟去私塾。
“母亲把钱借给舅舅,父亲叫母亲要回来,是因为那个钱是儿明年的束脩。张魁还说父亲有想过把祖传的食谱挖出来,挑两三个交给舅父。”顿了顿,“是母亲太心急了。”
贺清溪想想,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母亲弥留之际跟他说的另一段是,放食谱的盒子里除了食谱,还有许多珍珠,不可让周桂香知道。
周桂香耳根子软,听信娘家人的话,他担心她什么都讲,便想等周桂香回娘家的时候再把食谱找出来。然而,周桂香走了,也带走了她大儿子明年的束脩。
周桂香虽把他打昏过去,险些害得他剩下的魂飞魄散,也间接帮了他一把。
贺清溪身为修士,不可杀无辜之人。周桂香歹毒,然罪不至死,他想为自己报仇,也不能弄死她。何况他灵魂不稳,额上有伤,想惩治周桂香一番也得等些日子。贺清溪便打算休妻。
周桂香失手把他砸倒在地,街坊四邻皆可作证。贺清溪想休妻,一封休书足矣。可周桂香不止是他的肉身娶的妻,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两个孩子是他的至亲,贺清溪不得不为孩子多考虑一些。不然孩子长歪了,三天两头和他闹,他也别想安生。
贺清溪看着浓眉大眼瘦长脸,和他极为相似的小孩,“小猫问过弟弟了?”
“我要爹爹。”小羊起身抱住贺清溪的脖子。
头疼不已,反应比往日慢了许多的贺清溪猝不及防,被撞的往后一趔趄。
张魁和小猫同时伸手扶着贺清溪,温热的手宛如一股暖流,流进贺清溪心中,温暖了贺清溪那颗遭同门背叛而冰冷的心。
笑意直达眼底,贺清溪抱住幼儿,让其站在他腿上,“爹爹就当你答应了。张魁,拿笔墨,你和你妻子一同送去周家。周家不依就去报官。”
“是,主人。”张魁冲女昆仑奴使个眼色,女昆仑奴过去扶着贺清溪,张魁去拿笔墨。
贺清溪左手抱着幼子,右手接过张魁递来的笔墨就打算写休书。毛笔落下,贺清溪停下来。
“爹爹怎么了?”七岁的小猫勾头看了看贺清溪,他爹爹后悔了吗?
贺清溪苦笑,“没写过休书,不知该如何下笔。容我想想。”
贺清溪的字如他的人,狂放不羁。他这具身体的字中规中矩,如同忘记前尘往事,被诚实守信的善心人教养长大的魂魄,老实的近似于木讷。
长子小猫五岁进私塾,今年七岁,跟夫子学两年已能写出一手似模似样的字。他这具身体闲暇时曾教过小猫写字,贺清溪不想被聪明的长子发现就得模仿他以前的字。
贺清溪说话间回忆一番,活动一下手指,再次落笔。
片刻,一篇实实在在有理有据的休书完成,墨迹干透,张魁就和昆仑奴租车去周家。
贺清溪把幼子放在地上,就对长子说,“小猫,关上门领弟弟在屋里玩,爹爹去后院歇一会儿。”
“爹爹去吧。”小猫拉住小羊的手,“孩儿和小羊在这里玩儿,顺便跟客人讲,爹爹受伤了,今日不卖饭。”
小猫看似老成,也只有七岁,成年男子抬手就抱走了。贺清溪运功疗伤时需全神贯注,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可不敢把孩子放在外面。
“小猫,听话,门关上别让爹爹担心。”贺清溪严肃道。
小猫见状,面露犹豫,“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贺清溪疑惑不解,“担心张魁进不来?他有钥匙可以从侧门进。”
“爹爹,大白还没回来。”小羊突然开口。
贺清溪下意识想问大白是谁。忽然想起先前在门外听到的那番话,他家有只不会喵喵喵,只会嗷嗷嗷的“猫儿”。
那只“猫儿”并不是贺家人捡的或买的。小猫出生那日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他母亲见它瘦瘦弱弱很是可怜,给它些吃的,那只“猫儿”就不走了。
小猫满月那日该起名了,他母亲的意思贱名好养活,看到“猫儿”想起猫有九条命,就把孩子的乳名定为小猫。
大白起初没名字,贺家人唤它都是喊“喵喵喵”。“大白”二字是小猫起的。
方才他还纳闷贺家人起初不知道大白是老虎,随着大白吃胖,额头上的王字越发明显,贺家人知道它是老虎,为何都不怕他。
贺清溪从他这具身体的记忆中得知长安也有妖怪,有些人甚至见到过,想不明白的事就全通了。
周桂香拿擀面杖砸他的时候大白还在柜台上坐着当招财猫,“大白去哪儿了?”
“大白要把母亲偷走的钱拿回来。”小猫说着,极为不自然的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贺清溪,“爹爹,大白也是为我们好,别怪大白好不好?”
贺清溪见他满脸不安,半真半假道,“爹爹没怪你,也没怪它。我以前不准大白乱跑,是担心捉妖师把它抓走。大白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贺清溪看一下门口的阴影,快午时了。
“大白——”
“大白!”
小羊突然开口。贺清溪吓一跳,顺着他的小手看到门外站着一只纯白色,约有一尺长,胖乎乎,头顶上还有个金黄色王字的大猫。
大猫嘴里叼个荷包,眼睛瞪得滴流圆,打量着贺清溪,像是在确定他是何人。
“大白,在哪儿作甚?”贺清溪笑看着它,“多了两魂五魄就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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