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上的油灯过于晦暗,贞白拨了拨灯芯,将其挪到床前,借着光亮查看修士的状况,她伸出手,拉开他衣襟,却被对方握住腕颈,绵软无力地制止:“做什么?”
贞白垂眸,半句也不废话:“你的时间不多了。”
修士心知肚明,他刻在自己胸前的那道符阵,已经撑不住了,可是面前这个女冠,比附骨灵还信不过。
即便神思清明,他却再无力抵御,只想弄明白:“你想做什么?”
贞白简明扼要回答他:“刮骨。”
修士满脸诧异,贞白不作犹豫,扯开他胸前衣襟,指尖顺着那一根根黑色筋脉,在其肋下游走,她说:“附骨灵与阴灵附体不同,它在你血肉之下,吸附骨骼,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你在乱葬岗里见过吧?”
修士猛地一震:“是你……在乱葬岗……我看见你……”
贞白的指尖顿在他心口处,目如寒冰:“看见如何?”
修士瞪大眼,倏地扯住她衣袖,欲想挣扎起身,被贞白毫不费力地按了回去。她垂眸,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低声问:“你叫李怀信,太行道弟子?”
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他有些吐字不清:“你究竟……”
“你无须知道我的底细。”贞白截断她的话,“我之所以救你,也是还你在乱葬岗里那份误打误撞的恩情,你我自此两清。”
言罢,她将衣袖自他手中抽出,李怀信手里没了支撑,虚握着拳头,无力地搭在床沿上。
赵九与客栈伙计提着水桶进来,将烧至滚烫的热水倒入浴桶里,贞白看了眼即将满溢的水位,点头道:“可以了,你们出去吧,带上门,无论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得靠近。”
赵九瞟了眼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目光触及到床沿那只纵横交错着黑色筋脉的手时,狠狠打了个哆嗦,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不太知情的客栈伙计慢悠悠地带上门,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跟赵九谈不上熟,但也算认识,关上门就把方才欲言又止的话问了出口:“要沐浴吗?不是还有个男人在。”
赵九原本兵荒马乱的心被伙计这句话给荡平了,神情复杂地瞥了对方一眼,半天才憋出一句:“别胡说八道,干活儿去。”
伙计咧嘴笑了笑,提着水桶下楼了。
贞白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适才转回床沿,掏出一张符纸燃了,灰烬落在油灯中,漂浮在表层。
她说:“刮骨驱灵,势必毁伤根基,我不敢保证你是死是活,或者废了修为,无论哪种结果,总好过沦为一具为祸世间的白骨。”
李怀信闭着眼,一脸的生无可恋:“废人吗?你倒不如给我个痛快!”
“要死要活的人我见过很多。”贞白抓起他的手,划破其指尖,鲜血滴入灯盏中,漫不经心说,“你也可以自行了断的,怎么?留着最后一口气从乱葬岗出来,不就是挣扎着想要苟活么?!”
李怀信拧紧了眉,眼眸半睁,反正死活都捏在了这个女冠的手中,想通这一点,反倒能够豁达直面了。
他目光平定,扫过她冷淡的眉眼,落在自己滴血的指尖上,评价了句:“歪门邪道。”
贞白握着他的手一滞,抬眼对上那双倨傲的眸子,拘了把暖黄的光晕在里头,似琉璃一样,好看极了,只是被爬满半边脸颊的细黑筋脉给毁了。贞白松开手,瞥了眼有些殷红的火苗,不予理会。
李怀信将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收入眼底,方才他说歪门邪道的瞬间,她分明是介意的。
所以他说:“邪不压正。”
贞白倏地伸出手,揪住他前襟,猛地一提,将人拽了起来,他瘦得轻飘飘的,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背脊抵在了床尾那块木板上。
“是否邪不压正,就看你今晚熬不熬得过去了。”说着,她拿出手腕粗细的长绳,将人绑在了床尾。
“你……”
“怕你受不住,发作起来拆了客栈。”
不等李怀信有所心理建设,贞白的掌心已经多了枚薄如蝉翼的利刃,如此在他全身血肉里刮剃一遍,则是与历经剥皮削肉的酷刑一般无二了,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折磨。
薄刃入体的瞬间,他张了张嘴,一嗓子叫唤还没发出来,就被一根布巾堵住了嘴,生生卡在喉咙里,然后咕隆一声,艰难的咽了下去。
贞白的掌心覆在他手腕,那是切入薄刃的位置,随着她的掌心移动,血肉下的利刃也刮骨一样在游走,只移一寸,就疼得他几欲昏厥。贞白一路往上,听着耳边快要破胸而出的闷哼,终于大发慈悲的停在了手肘处。
利刃所过之处,黑色筋脉随即而褪,贞白不做犹豫,掌心向上移动。
他重重粗喘着,额头浸出薄汗,咆哮堵在嗓子眼儿,嚎不出来。他止不住地发颤,连视线都在逐渐涣散,唯独那股撕裂的疼痛,尖锐的撞在神经末梢,仿佛被人千刀万剐一样。他瞪着一双腥红的眼睛,承受着那股撕心裂肺,暴怒地盯着眼前人,她面无表情,铁石心肠的刮过他肋下,毫不手软,直至顿在他腹部。
身前堆叠着一层凌乱的衣襟,里衣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肉上。
李怀信痛苦地垂着头,削尖的下巴抵在胸前,汗水沾湿了眼睑,他眨了眨朦胧的视线,盯着那只停在他腹下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小兄弟会性命不保!
仿佛是印证他的猜想,那只手只稍作犹豫,便朝他腹下探去。
李怀信缚手缚脚,重重阖上眼皮,赴死一般,内心却早已崩溃。
还有没有廉耻,要不要脸!
没有廉耻兼不要脸本人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瞥了眼床头那盏忽明忽暗的火苗,这是她为李怀信点的一盏长命灯,混了鲜血的灯芯一旦燃尽,附骨灵刮不出体外,便会一并油尽灯枯。
贞白收回视线,转到李怀信身上时,诧异地在他耳根处看见一抹浅淡的血色。
许是痛到麻木了,李怀信的反应没了方才那么激烈,只是筋疲力尽的隐忍着。
贞白加快了速度,薄刃从左至右在他身上搜刮一遍后,走到了另一只臂膀处。
他的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仿佛历经一场生死浩劫,所有的气力被尽数掏空,耳边嗡嗡作响,身子重的一直往下坠,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失。
随即束缚着他的绳子一松,塞在嘴里的布条也被抽掉,他还未来得及吸一口气,只觉一股刺痛钻心,仿佛手腕被两柄利刃洞穿,李怀信倏地抬起头,双眸大睁,对上贞白冷定的眼睛,她抓着他右腕,声音很低:“好了。”
床头的油灯亮着微弱的光,室内顿时黯淡下来。
李怀信脱力地往前一栽,整个人倒在了贞白肩头,他眨了眨被汗水模糊的视线,盯着眼前一片白腻的颈项,报复性地一口咬了上去。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束手无策,只有本事咬人的地步。
贞白整个人一僵,本以为此人现在毫无威胁,如何也翻不起多大的浪,遂才松了绳子和布巾,却不料,他竟还留了这手。
贞白推人,冷冷道:“松口。”
犬性大发的李怀信叼着脖子不放,有种牙齿嵌进肉里的趋势。
贞白抬手,锁其咽喉,长指一收,刚好把握住令人窒息的力道,她将李怀信从脖子上扯下来,扔进浴桶里,重力炸得水花四溅,浇了她满身。
贞白掏出两张符箓,拍在浴桶边沿,还是解释了句:“你满身尸气,得净一净。”
李怀信方才咬人那一口,已经是用尽全力,现在连呼吸都觉得费劲,只能跟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瘫坐在浴桶里,滚烫的水位淹过双唇,仿佛万万根银针插入他全身毛孔,疼得要命。
也不知是筋脉断了还是骨头散了,他如今连根小指头都动不了,瘫了么?
他觉得自己熬不过半宿,就会被这个女冠折腾死。
贞白立在一侧,盯着他紧皱的眉心,蹙成个死结,如瀑般的长发披散在水中,晕染开墨色,漂浮在白缎锦袍上。贞白犹豫间,把手伸进白缎锦袍里,从他领口探了进去。
李怀信陡然睁开眼,目光簇起一把火,恨不能将眼前这个女冠烧成灰烬。
“住手。”他一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是方才堵着嘴低吼,破了嗓子。
贞白置若罔闻,从他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打开看了看,里头装着五枚铜钱:“五帝钱?!”
李怀信瞠目欲裂,若是能够动弹,他已经扑上前抢了:“还给我。”
贞白抽紧钱袋,盯了他半响,突然道:“你在乱葬岗裹了满身尸气,在水里泡个半宿就能完全净化。”
李怀信愣了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见对方已经将他的钱袋中饱私囊了。
贞白话锋一转:“你去过衙门了?那人的尸骨呢?”
李怀信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贞白思索道:“冯……天?”
她记得他意识混沌时喊的就是这名字。
李怀信瞪大眼,一切的一切全都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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