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常兴醒转后,樊夫人便将酬谢送到了贞白手上,一整袋银锭。她收入袖中,去敲李怀信的门,半天也无人应,贞白缓缓推开,一股熏香扑面而来,里头空空荡荡,李怀信不知去向。想起早晨听完樊常兴的一席话,出来时李怀信说:“可能有邪祟,趁还未祸害到镇里,得先去看看。”
结果半响没等到贞白答话,似乎不打算同去,李怀信斜她一眼,自行加快了步伐,直接越过她走了。
像是,闹情绪。
贞白此时想起来,转身往院外走,这人身子还没好利索,体能都没恢复过来,还敢单枪匹马去逞能?
她行过回廊,就看见前方围着许多人,樊家上下的丫鬟小厮全都聚众在此,由两个体格彪悍的男子,五花大绑的拖着一个女人往外走。
贞白看见人群中那个熟悉的人头,正随波逐流地辗动,她快步上前,蹭到李怀信身后,就听见他跟身边一个小厮在聊天:“动个私行这么大阵势,官府不管么?”
小厮随口答:“这是家宅私事,女人不守妇道,只要证据确凿,家里又没人报官的话,官府都不会出来干涉。”
李怀信好奇:“都要处死了,她家里人为什么不报官?”
“自己女儿做出这种丑事,哪家人有这么大的脸,都羞愧死了,还报官,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小厮道:“而且,她爹独居在玉阳江上游,就在马鞍山脚下,又是个瞎子,吃穿用度都靠樊家接济,管不了他女儿的死活。”
李怀信尽量面露同情,说话及不走心:“啊,这么惨呐?”
步出大门,有在樊家呆了数十年的老妈子接过话说:“惨得嘞,女儿不孝顺,一年到头也不回去瞧瞧,都是咱大夫人冬暖夏凉的去给王瞎子送棉衣凉席,米面粮油。好像听说,不是亲生的,她啊,非讲自己是那瞎子在河边捡的,嫁到樊家后,就不想认这个爹,我估计啊,她是嫌这爹寒碜了,给她丢人。”
樊家一个两个都在数落她不是,口碑真差!李怀信心想:这女人可真不是什么好货色!
都说红颜祸水,李怀信眯起眼,打量了远处那个被拖走的女人,论姿容,也只够在这种小门小户里兴风作浪了。
“你去哪儿?”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询问,李怀信蓦地回头,对上贞白那双冷眸,顿了一下,才道:“去看这种不贞不洁之人的下场。”
答完,李怀信扭回头,皱了一下眉,继续随大流。
前面由樊家男子开道,家丁押着女人,游街示众般,大张旗鼓的往玉阳江边走,络绎不绝的百姓看见,纷纷跟去看热闹,一条街走完,队伍日益壮大,几乎大半个镇的人都来了,待到玉阳江下游,十里八乡的,已经站了不少群众。
有几名老者站在地势偏高的位置,应该在当地颇有威望,其中一位老者出列,充当执法者,从窄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掷地有声地宣告了樊家小妾王闫欣不贞不洁,扰乱纲常,道德败坏,且累死樊家父子等条条罪状,天理难容,遂处以死刑。
然后,两个家丁把女人塞进竹笼,她徒劳挣扎着,棉布堵在嘴里喊不出声,只能撕心裂肺的呜咽,涨红了脸,刚伸出头,又被一只大掌狠狠按进去。
樊常兴晃晃悠悠走近,大病初愈的脸还有些苍白,他记得□□年前吧,这个女人第一次进樊家时的模样,年轻,娇媚,挽着父亲的胳膊,站在一块儿却像父女俩,他当时还纳闷儿,女子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就跟了父亲这个糟老头子呢?后来看见王瞎子,那种家徒四壁、穷酸落魄的境况,也就不纳闷儿了,试问谁不想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身前身后都有人伺候呢,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过久了,就开始惦记别的,所谓饱暖思□□,她不安于室想红杏出墙,为什么偏偏勾搭上樊家长子,而他的大哥,又是犯的什么糊涂,活生生把老头子气死。
樊常兴恨得咬牙切齿,捡起江边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扔进竹笼,或砸在其身上,痛得女人往后缩。
贞白目睹这一切,站在李怀信身侧:“私通就该处死吗?”
李怀信作为旁观者,只要与己无关,看待此事件,他还是比较豁达的:“私通倒也不至于,看跟谁吧,跟爷俩儿的话,那就玩儿大了,她又不是寡妇,诶,其实也差不多,反正这世道,本身就没那么宽容,不但不宽容,还特别狭隘,在看待这种事情上,大家都挺死心眼儿,先不论樊大少爷的死因,但死前确实是跟这女人在一块儿鬼混吧,樊老爷子断气也实实在在跟她脱不了干系,不管间接或直接,都摊上了人命,所以樊家要把她沉塘处死,属于血债血偿,合情合理。”
说话间,远处的樊常兴装完了石块,扣上竹篓,用麻绳缠紧了,才退到一边,把位子让给俩糙汉,他们拿扁担横穿过麻绳,在老者宣判行刑的一瞬,抬起沉沉的竹篓往江里走,李怀信目光紧随,慵懒又漠然的续完了最后一句:“死不足惜。”
众人冷眼旁观,没有怜悯,也没人站出来求情,就彷如李怀信所言,她死不足惜!
两人扛着竹篓里的人涉水前行,江水淹到了膝盖,蹚起波澜,逐渐没过大腿根,越往前迈水越深,竹篓一直往下沉,女人拼命仰起头,争取生存,奈何两人无情的将扁担从肩头卸下,竹篓狠狠一沉,滔滔江水灌进鼻息之际,岸的上游突然狂奔来一人,大吼着:“不好啦,王瞎子死啦……”
整个竹篓在此刻沉底,江水淹没了发顶,女人最后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倏地猛烈挣扎起来,水面荡起无数浪潮和气泡,将她的呜咽声吞噬淹没。竹篓因挣动移位,撞到其中一名大汉,江水浮力大,他在软泥中没扎稳脚跟,直接侧身摔进水中,扑腾了几下才找回平衡。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狂奔而来的人,他背着背篓,膝盖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垢,双眼突出,鼻翼扩张,整个一受惊过度的模样,临近了,他猛地刹住步子,脚尖用力踩凹下去一块软泥,气喘吁吁地扫过当众几百张面孔,目光涣散,一时不知该把焦距凝在谁脸上。
有人嘀咕:“这不是何郎中身边那个小药徒吗?”
有人没听清上半截:“他刚刚喊什么?谁死了?”
有人没听清下半截:“他说王瞎子怎么了?”
有人全程懵:“王瞎子是谁啊?怎么死了?”
“唉哟,不就是那个刚沉塘的□□她爹嘛,樊家的亲家!”
“我说他怎么没来,还以为是没脸见人,原来是羞愧到寻了短见啊。”
“有这么个下贱讨债的女儿,真是害人不浅啊,一连累死三条命。”
……
小药徒耳边嗡嗡的,视线扫见樊家人在内,目光立即锁定樊常兴的脸,他冲过去,紧张到结巴:“樊二少,二少,那个王伯,王瞎子,死,死,死了。”
谁知,樊常兴冷冷一笑,笑得像把刀,薄唇杀出两个字:“报应。”
正好这父女两一起去偿他父亲和大哥的命。
小药徒背脊一寒,只觉得那笑容冷血而残忍,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樊常兴,又望望其身后的樊家人,猛地意识到什么,扭头就看见两个大汉湿漉漉的从水里上岸。
小药徒打了个抖,扭脸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是啊,王伯,王伯又没什么错。”
樊常兴欲加之罪:“子不教父之过,他有这个觉悟自裁谢罪,我樊家……”
小药徒急了:“什么自裁谢罪,王伯是被野兽咬死的,全身都被啃烂了,血肉模糊,发着黑。”边说着,似乎回忆起那个场景,弯下腰就开始吐。
樊常兴等人捂住口鼻,嫌弃得后退一步。
樊深闻言一惊:“什么,咬死的?这江边有野兽吗?”
小药徒弓着身子干呕,抬起手摇了摇。
有人惊慌:“应该是从山上跑下来的吧?什么野兽这么凶?居然咬死人了?狼吗?马鞍山上难道有狼?”
小药徒不干呕了,他拍着胸部压下那阵不适,说:“我常年在马鞍山上挖草药,从来没碰见过什么豺狼虎豹。”
有人猜测:“可能是新来的吧。”
小药徒白着脸,也有此猜测。这些年,他隔三差五会上山采药,有时候在山坳坳里钻一整天,出来就爱去山脚下的王瞎子屋舍讨杯水喝,再蹲江边把一箩筐的草药清洗一遍,冲掉泥沙才背回去晒。今天他像往常一样,天不见亮就上了山,跪伏在崖边挖了满满一背篓,下到山脚吆喝了一声:“王伯,我今天挖到了苦荞,分你一些,泡水喝哇,安神活气的,你上次不是还念叨,晚上睡不好嘛。”
半响无人回应,小药徒又喊了几声,以为家里没人,待绕到屋前,见门虚掩着,便走上前推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灌了满肺,他惊恐的瞪大眼,猛地退后,跌坐在地,背篓里的草药倒出来,他顾不上,跌跌撞撞爬起身,疯了似的跑去找人,老远看见几百号村民聚在江边,他飞奔而至,火急火燎的诉说半天,招了一大批人往上游走,如此人多势众,尤为壮胆,哪怕是豺狼虎豹,也不畏惧。然而到了屋舍,推开门,除了满地黑血,并没有王瞎子的尸身。
小药徒木若呆鸡:“怎,怎么会,之前还在这儿的,我明明看见,王伯就躺在那。”
“难道就这会儿功夫,尸体就被财狼调走了?”
刚才几位有声望的老者首当其冲的来了,见此情形,便开始发动群众四处去寻,并在屋舍后头取了木柴棍子,人手一根来防身。待大家散开,贞白和李怀信才得以凑近,一进屋,几乎同时拧起眉。
李怀信道:“尸气很重,会不会……”
话未说完,就听见有人喊了声:“这里有脚印!”
四散的人纷纷往声源处聚拢,李怀信和贞白步出屋,前往后山脚查探,之前下过一场雨,山里的泥土湿软,踩上去就会留下脚印,随着水汽蒸发,泥印子也已经干了,陷在地上深浅不一,步伐显得格外凌乱,贞白道:“看脚尖朝向,此人应该是从斜坡往下走,一直到王瞎子住处。”
樊深拽着樊常兴,也在当中,揣测:“会不会是王瞎子的脚印?”
闻言,就有个妇人蹲下身,以手丈量地上的脚印,李怀信还记得她,正是在路上跟他吐槽王瞎子惨况的樊家老妈子,她说:“不是,每年大夫人都叫我给王瞎子做两双鞋,这脚印比王瞎子的脚短了。”
附近除了这脚印,没有任何豺狼虎豹出没的痕迹,大家沿着脚印山坡行进,脚印突然中断在一块平谷,在往上,则是格外陡峭的山坡,坡上有一米来宽的杂草折断,仿佛是有人从山上摔下来,杂草被碾压所致。
樊常兴立在原地,目光一点点上移,盯着那高耸陡峭的斜坡,浑身一僵,脸色刷得苍白,他脑子里纷乱一片,无数种猜测接踵而至,也许王瞎子不是豺狼虎豹咬死的,也不是被豺狼虎豹叼走的。如果像大娘所言,那晚他被山上那个黑影抓了一下,回去就中了尸毒,如此推演,当时那个黑影很可能不是什么乞丐,而是……
樊常兴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他似乎记得,就是在这个斜坡顶,一脚把袭击自己的黑影踹下了山,然后呢?樊常兴盯着这一串蔓延至山下的脚印发怔,须臾,他抬起头,盯住正仔细查看枯枝杂草的贞白,双唇嗫嚅:“道……长……”
贞白回头,见对方欲言又止,问:“怎么?”
樊常兴踟蹰着,声音轻得发虚:“没……就是,想问,你有发现什么蹊跷吗?”
贞白正欲开口,倏地抬头,神色一肃,举目四顾。
李怀信觉察她异样:“怎么了?”
贞白耳轮一动,仔细聆听,欲确认方位:“有铃声。”
樊常兴在旁不知所措:“什么铃声?”他也试图去听,却只有大家四下走动的杂音。
李怀信目光一沉,他耳力不差,且五感敏锐,居然丁点儿都听不见,只能随贞白往山间林里深处走,刚想开口问,贞白已经先一步答了:“是凶铃。”
李怀信怔了一下:“会是那丫头么?”
贞白寻着那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铃声,脚程奇快,李怀信跟得吃力,差一点就要追不上时,对方蓦地停在深林间,四周鸦雀无声,连风都是静止的,贞白闭目垂首,曲指抵在眉心,侧耳捕捉声源,须臾,她倏地睁开眼,神色肃杀:“是凶铃引路!”
“什么?”
“这丫头,会驭尸术!”
李怀信不耻下问:“赶尸人?”
贞白摇首:“赶的是死尸,驭的是行尸。”
“所以,是这鬼丫头在镇上驭尸作祟?”
“不知道,既有她凶铃引路,便跟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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