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追至山间,在林中回绕半日,铃声早已消失,到夜间,山里温度骤降,细流被冻住,枝头凝着寒霜,又开始起雾。这雾不知纯与不纯,李怀信掩住口鼻,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呼吸间,又难免会吸入雾瘴,奈何他们翻过山丘,眼前所见,仍是山窝里的枣林村。
“第三次了。”李怀信说,他们翻越了三次,每翻越一次,眼前看到的都是枣林村,就好像,山的那头永远都是枣林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中了迷障,产生了幻觉,索性也不掩着口鼻了,回过头,在迷雾中看贞白的脸,不甚清晰中,那高而深的眉骨此时显得几分柔和来,不似平常那般冷淡了。
李怀信忽地想起什么:“原来如此,怪不得,那老东西说我们再也别想出去,原来是在这里设下的阵法。”
贞白举目望去,这里八方环山,巨石林立,周围垒起的峰峦和枣林村所在的山坳,如此地形,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好似身处长平乱葬岗。就在李怀信说出那句‘原来是在这里设下的阵法’时,她的心蓦地抽紧。
如此相似的地形地貌,是巧合吧?
她下意识去数围绕住枣林村的山峦,似是松了一口气的吐出:“八座。”
不是七座是八座,仿佛这样,就跟长平乱葬岗不同了一样。
李怀信听见她低喃,不惑:“什么八座?”
“山。”
李怀信被她前言不搭后语的三个字搞蒙了,皱了一下眉:“一句话能完整了说吗?”
贞白适才解释道:“压住长平乱葬岗的,是七座山,而这里是八座,看地形,我方才差点误以为,是同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长平乱葬岗七座山峦是为了压住幽谷中几十万大军的亡灵和……你,若同一阵法运用在此地,难不成是要压住整个枣林村吗?!”言到此,李怀信倏地顿住,心底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甚至又数了一遍环绕村子的八座峰峦,确定不是七,才驱赶走那股窜出的不祥与难安:“长平乱葬岗的阵法是针对几十万大军的怨灵,但这里是成百上千条活人性命,用不到一处,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他缓了缓,确定呼吸了迷雾之后,并未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才沿着山地往下走,也可能这片刻功夫还未上头,但还是趁早下山为妙,毕竟这山间温度骤降,李怀信早已冻得手脚冰凉,他扫了眼结成冰柱的细流,抬腿迈过去,踩着坚硬的岩石,岩石倾斜,上面因水气结了层薄冰,有些打滑,他扶了把树干稳住脚,他说:“那鬼丫头蹿得可真快,把我们引到此地,然后绕着山林打转,几个意思?”
“不知。”枯枝勾住了贞白的衣角,她轻轻一扯,踩在李怀信方才踩过的岩石上,还来不及落稳,足下一滑。
李怀信闻声回头,就见贞白滑出去一米,往悬崖下坠,他伸手想够,贞白却凌空一旋,并没搭上他的手,沉木剑划拉过冰面,迅速开裂,随即一个利落的翻转,稳稳落在斜坡上,离他几步之遥。李怀信立刻收回手,藏在身后,有种被人拂了好意的不快。他面上不显,一路都不再吭声,贞白更是个闷葫芦,除了讲重点以外,别人若不说话,她绝对一字不言,是个极其枯燥之人。
待到山脚下,李怀信终于忍不住,因为有件事,自刚才就盘旋在心头。
“你既没死,却能听见铃声,是不是就意味着……”
经他的话一提醒,贞白驻足,仿佛才意识到这茬:“我也是将死之人吗?”
李怀信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是什么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能听见铃声,这种……”李怀信顿了顿:“……特殊情况,就像,你身上没有一点人气,所以能听见铃声,这种特殊情况,难道不是吗?”
贞白思忖间,忽然摇了摇头。
李怀信还没明白她摇头的意思,贞白已经快速往村子走去,似乎是有些急切的,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出几分虚无缥缈来。李怀信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乱葬岗里,站在崩塌的山峦之上,修补大阵后,她摇摇欲坠的身影,薄削而消瘦,风一吹,就倒了下去。那时候,他来不及去体会当时的心境,沉淀到现在,历经短暂相处,再回想起来,竟然有些不落忍。她一介女流,究竟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被活生生压在乱葬岗十年,扛过十几道天罚,重获自由,却孑然一身。
她有亲故吗?
啊,是有的,那块随身佩戴的墨玉,上面刻着个楊字,想必就是亲故了。如此贴身收藏,珍之又重,定是个极有分量的人吧。只是这分量远不及那个仇人,值得她去寻。
李怀信喊她:“你能慢点儿吗?”
贞白脚下不停:“我们得赶快出去。”
“着急也没用吧,指望枣林村那些人给你指路吗?”
贞白驻足:“如果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儿耗不起。”
“就算现在出去了,你也没有任何头绪,怎么去找那个人?”
贞白犹豫间,垂下的双手攥紧,似乎在心底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般,开口:“上太行山,找你师叔寒山君,他能占卜。”
李怀信的目光滑过她握紧成拳的双手,听见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变了音,他试探道:“你跟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过节吗?”
转瞬间,贞白已恢复淡然:“素不相识,何来过节。”
李怀信也没指望她会坦诚相告,直接揭过这个话题,道:“走吧,终归是要出去的,总得想法子问个究竟。”
只是想什么法子呢,这帮村民其实跟那些见人就咬的行尸没什么两样,毫无理智可言,李怀信边走边琢磨,干脆把那个带头使坏的老蔡抓了暴揍一顿,就不信丫能扛到只剩半条命,他最好是把硬骨头,能在自己拳头底下多抗一会儿,否则泄不完这口恶气。
如此一盘算,李怀信就觉得手痒。
远处传来吵杂声,村口林立的几颗枣树挡住了视线,二人快走几步,将近时,可见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机械的往村口去,栅栏后射出无数箭羽,即使钉穿了胸膛,也没能制止其半分。
又是行尸!
埋伏的陷阱启动,几张大网罩下,兜住三两只,在网中不断地撕扯扭动,喉咙发出咕咕低嚎,撕扯间,那张腐烂的脸绷住网格,使命往外顶,尽管渔线编织的网格切进肉里,也毫无知觉的继续挣扎撕扯。
地底的利刃扎穿了脚背,将行尸钉在原地,他们嘶嘶嗬嗬,抬腿间,却未能□□,摇晃着一个趔趄,双膝跪在竖立的尖刃上,随即双手撑地,同样被利刃洞穿,五体投地的扎在了地上。
两边林立的枣树忽然弯了腰,树干上系着几根麻绳,此刻麻绳绷直,接连到栅栏内,倾尽全力一拉一松间,两坨大石飞射出来,砸中两具行尸,砸进了那口深井中。
李怀信走了几步,打量一颗不近不远的枣树,见上头没有系上麻绳也没有其他异样,才放心倚了上去,抱臂看戏:“看来村口的陷阱,还真是用来对付行尸的。”
贞白站到他身侧,盯着三只被扎穿脚骨的行尸抬起腿,有些笨拙的冲栅栏方向迈进,疑惑:“这些行尸,为什么是从村外来的?”
“因为那驭尸的鬼丫头就在村外啊,下午没逮住她,没想到又溜了回来作恶,真是一刻都闲不住,怨恨这么深,是要拿全村人来喂尸啊?”
贞白却有所疑虑:“村民养尸,难道不应该是养在村子里的吗?”
“兴许,是召出来了。”李怀信略微一想,又觉得:“不对,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贞白颔首:“直接放在村子里,再以凶铃驭尸杀人,岂不更方便。”
也无需经过村口这道埋伏。
“或许,原本就是养在村外的?”
说话间,带着些许不确定性,李怀信已经不大乐意瞎猜了,目光盯着又一颗巨石,直接砸烂了一具快奔至栅栏外的行尸脑袋,从脖颈处折断,耷拉在肩后,像一颗发了霉的烂白菜,欲坠不坠间,又一块巨石将其整个砸出去几米,行尸倒地的瞬间,李怀信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那颗炸开的脑颅中爬了出来,又像是流出来的血浆,因为天黑,又相距甚远,还不慎看仔细,就似乎什么异样都没有了。
两具行尸越过艰难险阻,总算摸到了大门口,两双青紫发黑的手抓住栅栏,被荆棘的藤蔓刺穿掌心,行尸毫无痛觉,用蛮力狠狠一推。
栅栏是以粗木所架,外层以带刺的藤蔓缠绕,内层则用粗绳和渔线混搅,一圈又一圈加固,地上挖了深深一道沟壑,再把一排排木桩子扎进去,填上土,光靠蛮力几乎难以撼动。
行尸扒拉开藤蔓,一只手不顾一切往缝隙里钻,每进一寸,那密密麻麻的长刺则划拉破手心手背的皮肉,终于伸进去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却卡在木缝中,一截指尖堪堪露了头,没有血,却刮出里面殷红的皮肉。
有人惊叫出声:“啊,手,手!”
胆大的吼道:“一截手指头就把你吓成这样,给他剁了。”
随即喀嚓一声,菜刀斩下,三节断指应声而落,刀刃直接插进那块木桩里,那人拔出刀,而那只三根切口平整的手仍在拼命往里钻,甚至又露出了小半截儿。
胆小的连声音都开始哆嗦:“怎么办?”
“起开。”胆大的一把拉开他,手里拎了把长刀,直接从夹缝中戳了出去,刺进行尸的肩胛,他发了狠,手腕用力一绞,欲想把那只胳膊卸下来。
一旁的老蔡亲自上阵,刚与村民齐心协力发射完一块大石头,拉着绳索扭过头,就看见那胆大的手腕长刀一绞,厉声长啸:“住手你个蠢货!”
这一刻嘴快不如手快,那处死死绑住栅栏的粗绳及藤蔓被刀刃齐齐绞断,再经外面攻城略地的行尸重重一推,原本固若金汤的栅栏崩开一道裂口,那只起初钻着缝隙的手失去阻碍,猛力一伸,铁壁般箍住了胆大儿那人的脖子,那人倏地愣住,手里握着那柄长刀,与裂口中的行尸瞪了个对眼儿,直接懵了。
只懵了一瞬,就被强烈的窒息感唤回理智。
胆儿小那位吓得倒退一步,待他看清行尸的脸时,如遭雷击:“申伯伯。”
胆大儿的一张脸涨成酱紫色,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抽出刀砍向行尸,却被胆儿小那位抱住膀子拦截了。行尸掐着胆儿大的咽喉,往前狠狠一拽,对着颈项动脉张开嘴,露出尖长的獠牙。胆儿小的见状,吓得立刻松了手,然而胆儿大那人已经被窒息感耗尽力气,长刀脱手,只能任人宰割。千钧一发之际,一块石子儿塞进了行尸嘴里,赶来的老蔡举起刀,毫不犹豫斩断了那只紧箍住人咽喉的手臂。
胆小的被老蔡来势汹汹那一撞,摔坐在地,直接哭了:“老蔡,是申伯啊,申伯回来了!”
胆大那人捂着脖子猛咳,踉跄后退,踩在胆小那人的脚踝上,栽了个跟头。
老蔡抡起刀,砍向行尸肩颈,低吼道:“老申已经死了。”
其余两具行尸走至栅栏裂纹处,张牙舞爪的推着,而不远的地方,被五体投地钉在原地的行尸扭动着站了起来……
推动间,重力将那处裂缝越开越大,行尸不惧刀枪,不顾一切往里扑,一张狰狞的脸,对村民龇牙咧嘴的乱咬,刚推开一具,又扑上来一具,壮小伙子举起刀,对准行尸支棱进来的脖子就砍,行尸甩过头,露出长发下的半张脸,斩下的刀生生顿在半空中,壮小伙子惊震之余,脱口喊出:“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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