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李怀信病去如抽丝,起了个大早,刚下楼梯,就见一早独自趴在扶栏处,手握一串糖葫芦,半举着,指甲百无聊赖的扣栏杆缺口的木屑。见他走近,眼睛清亮,巴巴的将糖葫芦递过去。
李怀信狐疑地接过:“给我的?”
他可不喜欢这种零嘴。
一早抿着唇笑:“对,那谁,贞白,一大早就买来哄小孩儿。”
捏着糖葫芦的李怀信:“……”几个意思?
一早嘟囔:“当谁小孩儿呐……唔……”
话没说完,就被糖葫芦堵了嘴,李怀信弹她脑门儿,抬腿就走:“小屁孩儿。”
一早猝不及防,将糖葫芦从嘴里□□,跟上他:“我跟你一个岁数了。”从死那天到现在,整好二十年,只是没长个儿。
李怀信耷拉下眼皮,居高临下俯视她,嗤笑一声,嗤得一早心里有气:“你那什么表情,太伤人了。”
李怀信不理她,径直坐到桌案前,点了清粥及两碟小菜,问一早:“她人呢?”
一早爬上凳子,左扭右扭的坐好:“房里换药呢。”
“换什么药?”
“忘啦?之前伤了腰,今儿一大早拎回两包药。”说着舔了口糖葫芦,砸吧几下嘴,觉得甜丝丝,干脆咬掉一口,鼓着腮帮子嚼。
李怀信问:“伤势如何?”
一早含糊道:“结疤了。”
“她伤在后腰多不方便,你吃人嘴软怎么不去搭把手。”
一早皱了皱鼻子,把山楂咽下去,吐出籽儿:“想帮来着,她说不需要,而且昨天她没睡觉,半夜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待了一宿,今早才回来。”
“昨晚她不在客栈?”
一早扭头朝楼梯口看了看,不见贞白下来,便朝李怀信趴近,小手摁了摁自己的左眼,神神秘秘道:“眼睛红啦,她是不是怕我看见了笑话,所以自己半夜偷偷躲起来哭?”
李怀信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那女冠会哭。
直到贞白露面,李怀信看见她那只微红的左眼,才知道不能听小屁孩儿瞎掰,这么一个冷心冷情,面寒如霜的女战士,会哭才怪咧。况且,哪有哭的人只红一只眼,无非是,那只从冥蟒眼眶里挖出来的眼珠子,让她产生了一丁点儿不适,仅仅是一丁点儿,就像掉进去一粒沙子,揉过之后,微微发红。
他正寻思着,贞白又揉了揉眼眶,自己也在怀疑,左眼是否没有完全契合,产生了一丁点儿排异,好在问题不大,只是夜深人静时,突然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晃过,有些麻木,无甚悲喜。
李怀信起了个话头,刚说出“眼睛”两个字,贞白就接了句无碍,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只左眼是怎么回事。
两厢无言,店家端上清粥小菜,他之前叫了两份,一早则把另一碗粥推给贞白,自己叼了颗糖葫芦嚼,刚要开口,就被李怀信一句食不言堵了回去。
一早:“……”
这人刚才不这样啊。
当时的李怀信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打从出了七绝阵,性情就格外阴晴不定,哪怕一丁点儿小事,或者明明相安无事,他也会无中生有的计较,变得无比烦躁。
好比他之前挑剔某某那张尸僵脸,如今看见更觉碍眼,然后变本加厉的烦她。以至于接下来的一路上,他拉着一张脸,异常沉默寡言。干脆闭眼假寐,却时不时感觉到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自己,他有些不耐烦的掀开眼皮,将贞白逮了个正着。
车厢里气压及低,谁都不敢吭声,一早百无聊赖的手指无处安放,一会儿卷弄头发,一会儿拨弄凶铃,冯天眼见她那双闲不住的魔爪伸向装自己的骨灰坛,讨人嫌的制止:“别摸老子!”
一早撇撇嘴,挨着贞白坐端正。
马车在大路上行驶两日,途经林间小径,只得更换脚程,夜路难行,又在荒郊野外,没个人烟,加之天寒地冻,李怀信实在不想歇在野地,坚持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仍没找到人家,连一方歇脚的破庙道观都没有,疲于无奈,只能委屈自己凑合一晚。
自下太行山,短短月余,也称得上历经艰辛苦难,人世悲欢,早在长平乱葬岗时,李怀信就已经挺不住了,一路强撑至今,无比怀恋起太行山上惬意非常的日子。
他甚至是非常懊悔的,因为冯天……可他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看见这缕若隐若现的魂体,时不时内疚心疼一下,但冯天一开口,李怀信就心疼不起来了。
“诶,还病着呢?弱柳扶风的,去挖几味药吃吧。”一路上不言不语,此刻又倚在树下发呆,冯天其实有意想支开他,创造一个独处的机会,结果李怀信觑他一眼,头发丝都不带动一动。
得,这祖宗千金之躯,哪会屈尊降贵的去挖草药。
不曾想,贞白却主动提出:“我去挖吧。”
冯天愣了一下,直挺挺站立,差点给她鞠躬,有点怯:“这怎么好意思呢,太麻烦你了。”
贞白没说话,径直往林子深处走,冯天盯着其背影,目送这尊大佛:“那……那就谢谢啦!”
毕竟要背着贞白说坏话,还是尽量不要有旁人在场,以免横生枝节,冯天转头准备把一早支开,李怀信适时开口:“小鬼,去拾些干柴来生火。”
一早倒是听他话,应声就去了,特别省心。
冯天逮着机会,单刀直入:“不能带那个贞白回太行!”
李怀信蹙起眉:“嗯?”
“这人太危险了,万一……”
冯天还未说完,就被李怀信截断:“的确太危险了,万一有什么偏差,我们怎么应付得过来,只能把她带回太行山……”李怀信顿了一下,眉头渐渐舒展开,淡漠道:“关起来!”
冯天心惊:“你……竟是这个打算?!”
李怀信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不舒服,他说:“如若有必要的话,太行山毕竟有师父师祖坐镇,以及那么多同门,总能制得住她。”
冯天点点头:“说的是,我还以为……”
“以为我不知天高地厚,引狼入室?”李怀信一语中的,把对方堵得面色讪讪。
冯天尴了个尬,硬着头皮说:“我是觉得吧,她心思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别有所图。”
李怀信挑眉,打量冯天须臾:“你也看出来了?”
“啊?”冯天有点懵,然后顺着点点头:“啊!”
李怀信甚是烦恼:“我就说嘛,居然连你都看出来了。”
冯天看着他的反应,一脸不知所云。
李怀信很恼火:“她就是对我有所图!”
冯天一脸懵逼:“对……你……”
李怀信想必自扰了许久,此刻终于有个看穿一切的倾诉对象,止不住道:“我已经表现得及其冷淡了,一路上话都不愿跟她说,态度这么明确,她三番五次盯着我看,就看不懂我的脸色?还上赶着去挖草药,献什么殷勤?!以为这样我就会委身?可拉倒吧,我从小到大,被几十几百双手伺候着,什么天大的殷勤没受过,稀罕她这点儿?”
听完李怀信噼里啪啦一大段,冯天如遭雷劈,那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又让他异常懵逼,难以识别。
“不是。”冯天有点消化不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是说,那谁,她对你……”
咔嚓一声,冯天倏地噤声,惊弓之鸟似的回过头,就见一早跺折了一根枯枝,躬身捡起来,搂入怀中,远远朝他们走来,顺嘴接了句:“稀罕什么?”
冯天道:“你小孩子不懂,别瞎打听。”
“切。”一早把枯枝往地上一扔,架起小柴堆,嘀咕:“藏藏掖掖的,不见得是什么好话。”
她掏出火折子吹出星火,把干柴堆引燃。
李怀信夸道:“你这小鬼,倒自食其力。”
“我跟老头儿在山顶藏了二十年,砍柴生火,烧水做饭,偶尔打野味加餐,样样都会学来做,不然整天闲着,太无聊了,总得想法子打发时间,我还养过一只大雁,老头儿打来的,拴在枝头,每天逗儿,他说他以前跟我娘求亲,就是用一对大雁下的聘,我是不懂啦,但说大家都讲究这个。”说完,一早的神色就变得恹恹的,火光照着她稚气的小脸,哀思难掩,孤零零的可怜,看得李怀信和冯天心生怜悯。
一早握着树枝,掏了掏柴堆,让火势窜起来,烧得更旺些,她说:“我一定要找出布下七绝阵的那个人,报仇雪恨,以慰老头儿在天之灵。”
她抬头看住李怀信:“所以,在此之前,你不会捉了我去吧?”
原来是怕他捉她,李怀信道:“要捉你早捉了。”
一早弯起月牙眼,转而又眼巴巴的望着他,猫一样讨巧:“也不会让别人捉了我去吧?”
李怀信:“……”这鬼丫头的小心思活泛着呢。
一早叹一声:“老头儿说,我这副样子流浪在外,若不幸遇见修道之人,他们除魔奸邪,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李怀信看着她演,勾了勾嘴角:“想让我罩着你是吧?”
一早连连点头,李怀信爽快道:“可以啊,去打只野味来加餐。”
一早唇线抿直,挤出一朵灿烂的笑颜,任劳任怨站起身,瞥见走出黑暗的贞白,左手抓一把草药,右手拎一只野兔。
“小兔子。”一早声音清脆,一把上前抱住白兔,摸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欢喜得不得了,又抱到颈边,贴着脸去蹭,咯咯直笑:“好舒服啊,我去扒皮啦,这么肥,一会儿架起来烤。”
冯天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岔了,瞧这丫头抱着小兔子又摸又蹭,喜不自胜的样儿,还以为她童心未泯,结果却是笑着将其扒皮抽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把小刀,寒光一闪,从白兔腹下划拉到底,活生生剥下一整张皮,兔子拎在手中,鲜血淋漓的挣扎了几下。
“皮毛这么好,可以做个帽子或围脖。”说着,走到一边,去找树枝穿插兔肉。
贞白将清洗好的草药递过去,绿幽幽的叶片上沾着水珠,她说:“没办法熬了,嚼两片叶子吧,能治头疼。”
李怀信不想领她情,又不好践踏人心意,纠结须臾,伸手接了。
谁知他刚握住草药,贞白的指尖顺势搭上他脉搏,李怀信猝不及防,手一抖,叶片上的水珠滚下来,沿着手背一路滑过腕脉,沾湿了贞白指尖,侵入他袖口。
然后若无其事的,她撒了手,低声道:“并无大碍。”
待贞白捡了个不近不远的树下坐定,李怀信才仿佛反应过来,瞧着那张死人脸,攥紧手里的草药,吃了个哑巴亏,然后愤然转身,离她远远地。
冯天连忙跟上:“干嘛去?”
李怀信铁青着脸,语出惊人的蹦出一句:“看见没,她勾引我!”
冯天瞪大眼,他一直在旁边,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她怎么勾引你了?”
李怀信气不打一处来:“她摸我!”
冯天不可思议眨眨眼:“……”不是,把脉吗?这也算?
李怀信及其敏感的往回瞅,结果……
“她看我!”
“她又看我!”
“她就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冯天:“……”你是不是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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