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小说:太行道 作者:不若的马甲
    苍松入云,古碑如林。

    一早兔子似的在林子里钻,刚才她正在寺院里闲逛,突然杀出一个老和尚,手执双轮十二环锡杖,轻轻一摇,浑厚的嗓音威严道:“孽障。”

    估计是老头儿曾经千叮万嘱,让她遇到修行之人要绕道,灌了满脑子藏头露尾的思想,所以背后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怂得她条件反射到处逃。

    她被老和尚穷追不舍,一头扎进这片松林里,麻烦倒是甩掉了,却把自己绕了个晕头转向。

    一早气鼓鼓的,一边找出路一边骂着老秃驴,她又没干什么缺德事儿,更没抓个小和尚来吃,只是安分守己的逛院子,却被追得东躲西藏。

    她跟李怀信来投宿,擅自溜达,如今被逼到这份儿上,突然有种自寻死路的悲催感。

    她得赶紧去找李怀信这座靠山,再怎么也是太行道掌教的亲传弟子,虽说道佛不同宗,但太行乃大端国教,在各门各派中地位崇高,到哪儿都应吃得开,这些秃驴更不会为难于她,否则李怀信也不会嘚瑟到带俩邪祟来佛寺投宿,外加贞白那只比邪祟还邪的。

    一早无比庆幸遇到的是李怀信,当初她尾随他们的时候,冯天嘴上没把门儿,一不小心泄露了李怀信二殿下的身份,被一早窃听了去。所以她一路盘算着要跟李怀信搞好关系,连那混账玩意儿把她推下马蹄,滚一身泥都咬牙切齿的忍了。

    毕竟身份在那摆着,难免惯得他一身毛病,总归还没作上天,一早权衡利弊,自认为能屈能伸。

    她抬头,只能看见远处一座高耸的佛塔,属华藏寺里最高的建筑,矗立在北,一早努力回忆了一下佛塔坐落的方位,大致估了个位置,踩着松软的雪地朝前走。

    供香客居住的寮房点了烛火,顾长安木讷地呆坐许久,才从木地板上爬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就这么一股脑的来了,他来干什么,隔了十三年,来干什么?他没有想过,甚至都不敢想,或者来见他一面,然后呢?又何谈然后,他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唐季年?!

    当初一走了之的明明是自己,现在回来又算什么呢?

    顾长安开始害怕,怕见到唐季年发生的任何一个场景,怕得他揪心。

    抬手拉开门,走入悄静的夜色,他想去看看唐季年如今生活的地方,在这座硕大的佛寺里,香烛的气味混合了寒气,吸入肺腑,直凉入心脾。

    拐角有一间窄小的佛堂,里面供着哪位菩萨他不知道,铜铸的香炉立在院内,漆黑中只能辨别轮廓。

    顾长安几乎难以想象,那样肆意洒脱的一个人,会十年如一日的守着香炉和佛龛,他明明可以看尽繁华,是广陵最为拔尖儿的才俊,泰和堂的少东家,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可惜唐季年遇见了顾长安,真的可惜了。

    为什么要遇见他呢?顾长安不止一次的想过,以至于稀里糊涂的,就开始了一段天理不容的孽缘。而这十三年的每一天,他都要靠着回忆这段孽缘过活,他想唐季年,日日想,夜夜思,几乎穿肠肚烂。

    直到有一天,严公子订了批香丸,其中要用的琼花得到广陵买,就好像给了他一个回去的理由,压着那股快要溢出来的相思苦,他情切,一遍遍的劝诫自己,回去吧,去广陵,那里有唐季年的千般柔情。可他又告诫自己,要偷偷地,远远的,不打扰他,只看一眼。

    来的路上,他甚至想,也许唐季年已经改好了,娶了那位都护千金,两个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生了对可爱淘气的儿女,聪慧又伶俐。

    他想得那么好,唯独没想到,唐季年是个死心眼儿,说了非他不可,便绝不屈就着和别人过。

    是他小看唐季年了,他没有坚定不移的去相信唐季年的所有承诺,他以为他们两个就算不管不顾挺到最后,都将会屈服于道德纲常,屈从于世俗压迫。但其实,仅仅是他屈服了,唐季年没有,千疮百孔都没有。

    突然砰一声,把顾长安惊了一跳,他猛地转身,小心翼翼朝声源处靠近,只见拐角处,一个娇小的人影从雪地里爬起来,似乎摔了一跤。

    顾长安很是意外,这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个小姑娘在寺院里摔倒:“谁?”

    一早拍着雪,闻声抬起头,就见此人跛着脚走近了:“哥哥?”

    顾长安认出她:“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路过此地,天晚了,就在寺里借住。”一早抖了抖短靴上的雪,“真是巧,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我……”顾长安欲言又止,低声含糊道,“我来找人。”

    他蹲下身,将一早全身上下细查一遍:“有没有摔伤了?哪里痛吗?”

    两次见她都在摔跤,这丫头真够不当心的。

    一早摆手:“皮实着呢,摔不坏。”

    顾长安觉得这丫头人小鬼大:“这么晚了不睡觉,你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瞎跑?”

    “就……”一早打马虎眼儿,“睡不着,出来逛逛,结果迷路了,害我绕好大一圈儿。”

    “别乱跑了,这寺庙挺大的,”顾长安伸出手,要牵她:“我领你回去。”

    一早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眨了眨眼睛,只有瞬间犹豫,便握住了,这只手看着细长漂亮,掌心却长满厚茧,想必制香也不是什么轻巧活儿。

    “手这么凉?”顾长安包住她的小手,搓了搓,拉着往寮房走:“天这么冷,你可别生病了才好。”

    其实顾长安也不温暖,指尖凉得像冰块儿,奈何掌心却是带着温度的,属于活人的体热,像她的老头儿。

    一早忍不住心酸,可能是顾长安太温柔体贴了,关心人的时候,那双眼睛里装满了实心实意。

    一早不太愿意想起老头儿,因为实在太悲催了,她只好转移注意力,问:“你来找人?找谁啊?”

    顾长安不太自然的顿了顿:“……啊……找一个朋友。”

    “这寺庙里住的都是秃……都是和尚,你朋友是和尚吗?”

    这话一针见血,顾长安倏地驻足,浑身僵硬的戳在那。

    一早跟着他停下来,不明就里:“哥哥?哥哥?”

    她叫了好几声,又晃了晃顾长安的胳膊,对方才仿佛神魂归位,压着嗓音,迟疑道:“嗯?嗯!是,是吧?”末了又不知所措的补充,“他以前,不是。”

    一早就笑:“哪有人一开始就当和尚的,都是半路出家嘛,可你朋友为什么要出家呢?”

    顾长安如鲠在喉。

    一早又道:“我听李怀信说,好多人都是因为想不开,就来出家当和尚,可他自己还不是出家当道士,我就纳了闷儿了,一样是修行,凭什么人家当和尚就是想不开,他当道士就是想得开吗?什么歪理邪说!”

    这种话她是不敢跟李怀信辩,那大爷惹不起,只能背地里呛几句。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长安满腔酸痛,一直堵到嗓子眼儿,他太难受了,哪怕是一个小女孩无心的几句话,就能扎得他鲜血淋漓。

    一早毫无所觉,又补一刀:“你朋友是不是像李怀信说的那样,有什么想不开?”

    顾长安连说话都异常艰难:“也……也许吧……”

    一早仰头看他,在黑暗中,那张脸白得不像话:“你不舒服吧?”

    “嗯?”

    “脸色那么白,嗓子都哑了。”一早拉他走,“可能受寒了,回去让贞白给你看看,她懂点儿医理。”

    顾长安缓过来:“我没事,没有生病。”

    “可我看你好像挺难受的。”一早很聪明,“如果没有生病,就是心里难受吧?”

    顾长安愣住。

    一早脑筋一转,瞪大眼:“哥哥!”

    静谧的夜里她突然大喊一声,把顾长安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一早严肃起来:“不会是你有什么天大的心事,想不开,所以来华藏寺剃度出家吧?!”

    顾长安被她的突发奇想整懵了:“啊?”

    一早觉得八九不离十,她劝:“你看着也不老,应该不过而立吧?还自己做生意,也算年轻有为,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跑来出家当和尚,老婆孩子不管啦?”

    “不是。”顾长安被她一席话说得很无措,慌忙解释,“我没有成亲!”

    一早再不济,也还是听过某些世俗观念,主张男人先成家后立业,一般二十出头家里就会忙着说亲,顾长安看起来也老大不小了,却还是光棍儿一条,心结八成就在这上头。最有可能是有个意中人,却因为许多外在因素,好比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双方父母棒打鸳鸯,爱而不得,诸如此类。一早自认为找到了症结,从中劝解:“哥哥,就算你现在还没成亲,也不代表以后娶不上,你人这么好,又长得出挑,有的是好姑娘青睐,咱眼光得放长远咯……”

    顾长安觉得这丫头真是鬼精鬼精的,说的话像个小大人,忍不住笑了:“说什么呐,谁教你的这些啊?”

    还用教吗,她活了二十年,困在枣林村无聊透顶,就靠老头儿讲些外面的大千世界解解闷儿,刚开始只讲正经八百的江湖事,重复好几遍,挑挑拣拣的唠叨,后来讲他和她娘的相识相知,慢慢进展到讲些红尘里的大小事儿。

    一早知道顾长安拿自己当小孩儿,哼了一声:“不用谁教,你就听我的吧,做和尚不好玩儿,我们来的时候他们全在法堂里念劳什子经,起早贪黑……”

    顾长安叹气:“我没有要出家。”

    一早不太信:“难道你真是来找朋友的?”

    顾长安郑重点头:“是!”

    一早有些信了,放心下来:“好吧。”

    他们转角,回廊的另一头,走出来一道黑影,颀长纤细。

    因为太突兀,顾长安绷紧了背后,这三更半夜,寺庙里怎么哪哪都有人影在晃悠。

    一早一眼就认出了来者,那身型和长冠,外加旁边跟着的一缕幽魂,喊了声:“贞白。”

    顾长安松了口气,想必是半夜发现这丫头不见了,所以出来找吧。

    谁知对方迅速走近,面色淡漠,压根儿没有半分因为孩子不见出来寻找的焦急,张口居然是:“李怀信呢?”

    顾长安:“……”

    居然是找另一个人!

    一早:“我怎么知道?!”

    贞白:“他去找你了。”

    一早无辜:“他找我干嘛?”

    冯天没好气:“你说呢,还不是怕你招麻烦。”

    “我能招什么麻烦。”她嘴硬完,就想起了刚才撵得自己乱窜的老秃驴,顿时心虚,不敢交代了。

    顾长安插话:“那个,刚刚这孩子摔了一跤,你带她进屋看看,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

    贞白寡淡地瞥一早一眼,回他:“无事。”

    顾长安不免惊讶,她对这孩子毫不担心关切也就罢了,如此态度,实在过于冷漠,只好强调:“她刚刚摔了,又迷路,在雪地里冻了半宿……”

    这其中隐情顾长安不知道,但一早是个识相的,忙拽他手说:“我没事,没事。”

    顾长安突然有些心疼,觉得这孩子太懂事,隐忍着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贞白刚转身要走,听他一言,又正回来,目光将顾长安从头到脚捋一遍:“你们俩也跟着吧。”

    “啊?”顾长安没反应过来。

    贞白不多废话,只道:“跟着我,别自己待着。”

    说完转身就走。

    一早也不明就里,盯着贞白背影问:“为什么?”

    冯天:“反正安全起见,你让这人跟着她。”

    一早也不拖沓,立刻拉着顾长安跟上:“发生什么事了?”

    冯天道:“佛前烧的长明灯,全都是取人身上那三把阳火点的。”

    一早吃惊,顾长安看不见冯天,自然也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莫名其妙被拉着往反方向走,心中有疑:“怎么回事?”

    一早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好说:“李怀信丢了,哥哥陪我们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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