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安徒劳地挣动,被搀起来,欲拒还迎似的,往里间的红木榻上跌。他一瘸一拐,在跌跌撞撞中扣住香几,打翻了,香炉滚下来,撒了一地的灰烬。
耳边有声音蛊惑,称他公子,关怀备至,循循善诱的勾他心事,问及脚上旧疾。
顾长安眉头一皱,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头肉,找回瞬间清明。
他难以启齿,这条腿伤得并不光彩,其中因由,不便与外人道。
记忆中的那时候,他和唐季年好得蜜里调油,新鲜劲头还没过,正打得火热,甚至愈演愈浓烈,几乎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吃饭、走路、睡觉,唐季年每时每刻都想跟他腻在一处,等黑灯瞎火,唐季年就背着他那暴脾气的爹,深更半夜溜出来,钻顾长安的被窝。白日里,又在人们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比郎情妾意都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痴缠粘腻,总归要败露行迹。
也许自己还无所觉,却让身边的人隐隐感到怪异。
最先觉出怪异的是香铺里的伙计,跟他们天天待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瞧他俩时不时交头接耳,两个大男人,成天凑近了说些悄悄话,笑起来春心荡漾的,又不像在谈生意上的事,因为顾长安红着脸瞪他,可能唐老板在讲荤段子,而顾老板年纪小,脸皮薄。唐老板就伸出手,捏他耳垂,捻得殷红。
伙计收了一簸箕香料,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愣了。
这举止似乎没什么,但又说不上来的感觉怪。
有时候俩东家会一同消失,去地窖,去仓库,再出来,嘴巴充血一样红。
伙计们再粗心大意,也还是会有所察觉,只是从没往歪里想,毕竟个个都是思想单纯的小老板姓,没见过多少世面,就打心眼儿觉得这俩东家是真好,比亲哥俩都好。
唐季年那帮公子哥儿朋友,三五不时会带着姊姊妹妹,或七大姑八大姨过来买香,末了准拉唐季年出去消遣,时而斗鸡遛狗,时而书法字画,可谓雅俗共赏。唐季年心系顾长安,若是下馆子去酒楼,必定将他捎带上,好吃好喝的往他碗里夹。
酒是免不了的,人多嘈杂,闹哄哄的,一人一杯挨个儿敬,感情深要一口闷,喝了好几轮,最后嗓子眼儿都辣得没知觉了,全当水往嘴里灌。因为高兴,那位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参加科举,考上了举人,以后就要走仕途。
唐季年跟举人从小到大,是交过心的朋友,就冲这份情谊,他喝高了,高得六亲不认。失态是肯定的,连那点私底下偷偷摸摸的□□也原形毕露,端到了桌面上,抱住顾长安就啃。
当着那么多人,顾长安吓坏了,打翻了面前的汤碗,全倒在两人身上,他也顾不了,去推唐季年,没推开,这人黏上身,勾住顾长安脖子,就去咬他的嘴。顾长安惊得一偏,唐季年一口咬到他脸上。
突然有人大喊:“卧槽,唐季年,你小子憋坏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爆出一阵大笑,指着两个缠作一团的人,拍桌子:“雌雄不辨啊。”
旁边人起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顾长安你别躲啊,你让他亲个嘴儿。”
“哈哈哈哈哈哈……”一帮人笑得东倒西歪,特来劲,指点江山的嚎:“对,唐季年,你摁住了,对嘴儿亲!”
顾长安被闹得脸通红,也是给急的,结果把椅子折腾翻了,两个人摔倒在地,顾长安后背疼,还磕了腰,一时无法动弹。唐季年压在他身上,终于得逞的咬了顾长安的嘴。
举人连忙过去拉,没眼看了:“我说大少爷,你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
“再憋下去可不行。”又一双手拉唐季年,把他从顾长安身上架起来:“走走走,带你开开荤。”
二人一左一右把唐季年架出包厢,顾长安连忙爬起来追:“你们哪儿去?”
他们还在调笑,随口就道:“打野食去。”
顾长安脑子没转过来:“不是,这么晚了,得送他回去。”
一只胳膊从后面搭到顾长安肩上,哥俩好的拍了拍,然后也把他推搡着往前带。
居然又是江边,一艘画舫,顾长安来过一次,知道里头有什么名堂,他脸都白了,要带唐季年回去,可那一左一右架着他的人死活不干,后边儿还有一帮起哄的混蛋,众星拱月着把他俩挤上了船。
然后是要姑娘,顾长安脑子轰隆一声,差点跳起来:“不行!”
一哥们儿就把他拉到身边,压住肩膀,冲老鸨道:“要干净的,雏儿。”
老鸨一打手绢儿,笑得挤眉弄眼:“哎哟,绝对的清清白白。”
还有要求:“得上等货色。”
“公子放心,保证是最好的。”
那人点点头,拍顾长安的肩:“现在行了吧?!”
顾长安脸都绿了,他不是这个意思,奈何没有反驳的机会,因为唐季年又要冲他扑过来,一帮人连连架住,并嘲笑一番:“急色成这样,丢不丢人。”
他们拥簇着将唐季年送进房间,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顾长安要冲进去,被七手八脚给拖了出来:“人洞房花烛,你进去凑什么热闹!”
顾长安挣扎不开,眼睛都急红了,拼了命喊唐季年,那人却压根儿没听见似的,躺在芙蓉帐中,一副醉态,该死的沉沦。
然后砰一声砸上门,严严实实给关上。
顾长安被他们抓着不放,硬拖到另一个包房酗酒,耳旁欢声笑语类似嗡鸣,他却开始恍惚,想起倒进芙蓉帐的唐季年,还有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一杯酒递过来,他没有接,猛地起身往外跑,有人在背后大喊:“诶,你别去坏人好事啊!”
顾长安一个劲儿砸门,那小姑娘来开,衣服还端端正正在身上。他冲进去,撩开纱帐,唐季年似乎睡着了。顾长安心拧着,去推他,唐季年被吵到了,半天才掀开一条眼缝,认出人,醉意朦胧的低喃一声:“长安啊……”
顾长安没来由的心里一酸:“起来,回家。”
唐季年起不来,只是喊:“长安……”
顾长安没办法,只能把人往背上拽,唐季年骨架大,个儿又高,一滩烂泥似的扶不好。
这时举人和另一个男人进来,见状:“我说,有你这么搅和事儿的吗?!”
顾长安没理会,费了劲把人拽到背上,唐季年顺势圈住他脖子,下巴搁在肩膀上,叫一声长安,开始耍流氓。
当着他俩好兄弟的面,唐季年趴在他背上,喊长安,喊宝贝,舔他耳背,亲他脖子,又耍酒疯,又耍流氓,全整齐活儿了。
顾长安忍着他,但是眼睛红了,他怕被别人知道,更怕把唐季年扔在这种地方,他不敢去看愣在一旁的两个人。
这种情况若是再看不出来,那就真是白活了,再结合往常唐季年对顾长安的种种,两人好得你我不分,比夫妻更胜,不是断袖是什么!
顾长安羞耻得发抖,浑身一阵一阵冒冷汗,弄了半天都没成功背起唐季年,而唐季年就像一滩烂泥似的缚住他,背不动,撕不开,顾长安回过头,声音都在颤,几乎是在求:“唐季年……回家……”
但是没能回家,顾长安几乎是被扔下船的,被唐季年那两个好兄弟狠狠推出去,踢到了水里。
一句怒斥,劈头盖脸的砸在他头上:“你他妈的,真恶心。”
顾长安只觉浑身发冷,他从水里爬起来,想去找唐季年,刚把住船舷,就被一脚踹开,吼他:“滚!”
他便再也不敢进去了,枯等在江边大石旁,一整宿,衣服头发风干了,唐季年才醒了酒,阴沉着脸从那艘画舫走下来,身后还跟着那两个朋友,同样面色难看。
顾长安等了一夜,浑身关节已经发僵,缓慢站起身,直愣愣地盯着唐季年,一句话还没说,鼻子就酸了。
唐季年走过去,拉他手,说回家,顾长安的眼眶就红了。
举人冲着他们的背影厉斥:“唐季年!”
唐季年抓着顾长安,头也不回,语气冷厉至极:“我的事,你们少管。”
可十多年的好兄弟,怎么可能不管呢,眼见他陷入泥沼,怎么可能不拉一把,但唐季年太轴了,拉不动,只能去挖泥沼,挖顾长安。别看顾长安平时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以为多好对付呢,结果他妈的油盐不进,咬死了唐季年不放,他们先礼后兵,说话越来越不客气,甚至尖酸到后来骂娘,也是气急了,但终归没把这事儿宣扬出去,护着唐季年的名誉。
顾长安忍着,没敢告诉唐季年,也是怕引起事端。结果就自己遭了罪,那二人约他去东郊望亭,在必经的小路上设了兽夹,尖锐的锯齿扎进骨肉里,怎么掰都掰不开,流了好多血,疼痛钻心。这里人烟稀少,难得有个路过的,他怕自己会血尽而亡,拖着兽夹往前爬,淌了一地血,一层一层盗冷汗,后来实在疼得没力气,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那俩罪魁祸首才姗姗来迟,也没坏到要害命,就是给他个教训,让他卷铺盖滚蛋。
但广陵就是他的家,他的根在这儿,唐季年在这儿,他不滚。给俩人气得,一脚踹在兽夹上,本来想着,只要他识相,就把人拎回去,结果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自找罪受,那就怨不得他们狠心,将他弃之不顾的扔在荒郊。
临到天黑,才有一个老农经过,顾长安已经有些浑噩了,他强撑一丝清明,掏银子托老农去香铺找唐季年,后来他是怎么被救回去的,已经毫无意识了,一睁眼就看到唐季年趴在床边,在被子里紧紧攥着他的手。
这次是兽夹,下次不指定是什么呢,顾长安再也没有傻里吧唧的隐瞒,如实说了。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人来过,似乎一夜之间,他们就从顾长安和唐季年的身边淡了出去,哪怕在街上偶遇,他们与唐季年也是形同陌路的擦肩,从此无甚交集。
具体为什么变成这样,顾长安心知肚明。
唐季年为了他,朋友也不要了。
而他为了唐季年,瘸了一条腿,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消,算不算扯平,否则他总也心神难安。
顾长安迷离的盯着层层纱帐,水波一样轻轻地荡,一张娇俏的脸欺上来,让他突然恍惚,忘了置身何处?凭着仅剩的一丝清明,躲开压下来的美人,他从卧榻上起身,却踉跄着路都走不稳,一阵天旋地转:“这是哪儿?”
一双手缠到臂上,贴着耳根处讲:“极乐之境。”
顾长安抽离躲开,东倒西歪,扶住桌椅,掀纱帐,穿过门帘,又是另一番天地,有美人抚琴,设香宴,镜花水月一般。他突然觉得惶恐,跛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扑跪在地。有美人上前搀扶,温情似水,他却惊慌的躲,无意间抵上一扇门,顾长安急忙拉开,窜出去,寒霜侵袭,猛地打了个抖。
他站在塔楼高处,望下去,胆战心惊的,盯住了一名白衣僧人,挺着一条枪杆笔直的背脊。
僧人踏过长阶,身后积雪铺地的踏道却未留下足迹,他似乎感受到被人窥视,那颗烫过戒巴的头颅微微抬起。
恍惚间,僧人抖着手,一捧泥土从指缝间漏尽,他毫无所觉,怔怔盯着高塔之上,嘴唇翕张,无声嗫嚅:“长安……”
顾长安撑住雕栏,思绪纷乱,眼前浮现出无数道重影,他努力眨眼,想要看清些,却哪里还有什么白袍僧人。只是脚下虚浮,站也站不住,再回头,被一双纱袖蒙了眼,卷进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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