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小说:太行道 作者:不若的马甲
    且听空舟道:“我知道的并不多,也没修过多久佛法,想不到它是个独劈出来的芥子世界。”

    李怀信无所谓他话中虚实,目光刺过去:“是哪位了不得的高僧,造了这个极乐之境?”

    冯天打岔:“狗屁高僧,有这个能耐却做这种下三流的事儿,邪僧差不多。”

    冯天一语点醒梦中人,若佛门有人登临如此境界,必是心存慈悲,超凡脱俗,一世功德无量,普度众生的。又岂会大材小用,在此造孽,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空舟却道:“是如今的华藏寺住持,波摩罗。”

    李怀信甚感意外,是他看走眼了吗,那个老秃驴,有这么厉害?

    不过等等,李怀信拧起眉,没听清:“波什么罗?”

    空舟:“波摩罗。”

    冯天和李怀信相视一眼:“不是咱中原人的名字吧?打哪儿来的野和尚?”

    “他是来自西域的番僧。”空舟道:“这座寺庙原本叫做法华寺,十三年前被波摩罗鸠占鹊巢,从而改名华藏寺。”

    “华藏寺?”冯天拧起眉,隐约有点熟悉:“华藏……”

    “当年法华寺所有高僧……”

    空舟话到一半,忽然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碎了,众人神色一肃,继而连续砰砰乱砸,贞白当即判断声源:“在底下。”

    一行四人迅速下塔楼,就见一个小姑娘背蹲在地上,手举一尊砖头大的金雕佛像,直接往地涌金莲的陶罐坛子上抡。

    “一早。”

    “小鬼。”

    贞白和李怀信异口同声:“你在干什么?”

    一早闻声转过头,站起身,手里还拎着那尊砸出了划痕的佛像,欣喜道:“诶,你们都在啊?”

    就在一早站起来之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脚边,那只用来栽种的陶罐花坛碎了,泥土垮下来一半,隐隐露出土里的东西,泛着白。

    “快看我发现了什么。”一早弯下腰,抓住地涌金莲往上一拽,却没拎出来,倒是抖开了泥土,露出包裹在内的骷髅头骨。

    一早又试着往外拔,奈何地涌金莲的根茎深深扎进头骨里,拔不出来:“真费劲。”

    空舟盯着她这举动,瞠目结舌:“你,你不害怕吗?”

    一早不拔了:“死人骨头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你……”空舟这才迟钝的意识到,这丫头身上没有生气,她不是人,也不是鬼。

    几人已经来到近前,盯着那颗扎在地上的骷髅,颅内积了土,地涌金莲的根茎从黑洞的眼眶鼻孔扎出来,紧紧锢住脑袋,纠纠缠缠着扎进地底,也不知道是在这些人生前种进去的,还是死后种进去的,无论哪种,拿人的脑袋作肥料养花,都令人感到恶寒。

    “我的天……”冯天忍不住惊呼出声,转头问:“你怎么发现的?”

    一早的小尖下巴一戳转轮藏的底层佛龛,说:“就是好奇,想看看格子里的佛像到底是不是金身打造的,结果真沉啊,没掂量住,不小心砸手头了。”

    也算是凑巧,毕竟刚才连贞白都没发现,和李怀信都把注意力凝聚在泥土上,这底下埋着尸骨,等于就是坟头土,却没刨开看看,只当寺庙里的和尚挖坟头土种花,其实丧心病狂的是在拿尸体种花。

    冯天瞪眼瞅着面前一大片地涌金莲:“那这些呢?”

    一早会意,立刻抡起佛像又砸碎一坛。

    “别……”空舟来不及阻拦,砰砰几下,坛子四分五裂,又是一颗种金莲的骷髅头形状暴露出来,裹着潮湿的黄泥。

    李怀信的脸分外阴郁,一扬手,捻了炷烧在佛龛前的香火烟线,把欲要飘向一早的空舟捆了,厉声问:“还敢说没有害命,这些,是不是就是丧命在极乐之境里的人?”

    空舟出于本能挣扎,闻言抬起头:“不是,这里原本就是安葬本寺弟子的普同塔,这些死者,也全都是本寺弟子,没有其他。”

    李怀信锋利的眼尾一挑,指向地上那颗栽种金莲的头颅,俨然不信他:“是我孤陋寡闻吗?佛门里还有这种葬法?”

    冯天博览群书,也没在哪本异闻录上看见过,他冷声道:“我真没听说。”

    “没有。”空舟直言,“法华寺主张火葬,灭度后会直接举行下火佛事,拾骨入塔。”

    可这里的头骨完整,被拿来当做花盆,压根儿没有进行过火化。

    一早虽小,却也不好糊弄,当即驳他:“你懵谁呢,这些尸骨养得这么好,我看你们可没少费心。”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里葬的全都是当年法华寺弟子,包括住持长老,武僧禅僧……”空舟道:“我守在这里十三载,为他们填土埋骨,这样总好过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李怀信捡了重点:“法华寺所有弟子?”

    “对。”空舟面色惨白,一双漂亮的眼睛满是惊惧,似是穿透岁月看见可怖的场景,倏忽之间,他紧阖双目,再睁开,已极力克制住:“那时我皈依佛门还不足两月,某一日,突然来了个番僧,便是波摩罗,他自西域来,千里迢迢到中土,要与住持辩经。法华寺修习禅宗,讲究顿悟,与西域佛法存在很大的差异,住持不愿与其论战,却也以礼相待。”

    空舟顿了顿,续道:“住持心慈仁善,架不住波摩罗日日纠缠,便应承他与众弟子讲经论法,住持权当参禅,并不是要跟波摩罗上去打个擂台赛,我当时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那波摩罗却不依不饶,得寸进尺,非命我去召集寺里上下所有僧徒观战,地点不选在法堂,反而定在塔室,乃法华寺的七级浮屠。”

    李怀信脑筋转得快,一听就明白过来:“我看他辩经是假,想要鸠占鹊巢,将法华寺一网打尽是真。”

    冯天提出质疑:“仅凭一个番僧,就把整个法华寺给灭了?”

    李怀信觑他一眼:“别忘了,那是个能造出芥子世界的番僧。”

    冯天:“你可真能涨他人威风。”

    李怀信关键时刻不跟他杠,转向空舟:“所以,你们就是在那场辩经时遇害的?”

    空舟艰涩点头,逐字逐句的吐:“论经讲戒律,佛说眼根贪色、耳根贪声、鼻根贪香、舌根贪味、身根贪细滑、意根贪乐境,皆为六根不净。”言到此,空舟似有些犹豫,只好笼统道,“谁都不是六根清净之人,即便住持长老,也是□□凡胎,修为再高,也有执念,无一例外。”

    李怀信挑起眉,从那句‘论经讲戒律’联想起极乐之境,似乎听懂了空舟言语里的隐晦,可能难以启齿,便引申出六根不净,李怀信扫视花开遍地的金莲,有种瘆人的漂亮,他不跟空舟拐弯抹角:“众僧破戒了?”

    空舟抬眼,看人精似的看他。

    果不其然,这一眼让李怀信心领意会,怕是那番僧波摩罗借着辩经的由头,使了阴招,让法华寺一众持戒和尚身体力行的着了道。据空舟估计,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僧徒破戒,其中不外乎刚皈依佛门不久的弟子,还没撞过几天钟,也没念过几天经,红尘未断,心系万千杂念,挺不住也在所难免。

    至于那些心思单纯,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自小长在寺里,只见过虔诚礼佛的女香客,她们端正恪守,从不莽撞失仪,平日里住持讲经讲法,略讲过男女授受不亲,不能与女香客走得太近,小和尚们还没悟透其深意,就被一场称之为戒律的伪辩论给坑了。

    老和尚们毕竟吃了一辈子斋,供了一辈子佛,定力相当不错,可他们修的是慈悲,大慈大悲,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

    太慈悲了,遇到恶人恶鬼首先都想到度化,更有些和尚傻得连以身饲鬼的自残行径都干过,这种大无畏的牺牲,李怀信不予置评,毕竟在道门,秉承除魔歼邪为己任,是要除和歼、杀与灭的。

    所以这些个和尚,除了敲钟念经,渡人鬼向善,普遍没什么要命的本领,才会被人欺到头上,眼见一个个僧徒丢盔弃甲,大和尚们也只能盘腿打坐,闭目念经,拼定力。

    得亏当年李怀信不在场,他最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就算死到临头都要轰轰烈烈折腾一场,哪怕同归于尽呢,坐着念经算怎么回事,除非念经能把对方咒死了。但很显然,念经没什么卵用,于李怀信而言,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暴自弃,他能跳起来骂死这帮不争气且不作为的秃驴。

    话虽如此,但于僧众而言,这又何尝不为一种严防死守呢?

    他们没有天大的本事与其对抗,除了不束手就擒,就只能严防死守!

    空舟徐徐道来,魂体忽虚忽实,极不稳定,他回忆起那个失控的场面,听番僧说要登一场极乐,那极乐像人间荒唐,醉生梦死一场,他闻见香,越来越浓烈的香,想起某人大汗淋漓时的味道,纵情之后越渐强烈的挥发出来,然后满心满眼都是顾长安,在香室,在床上,魔怔了一样,那是他的欲望……

    那欲望被激发出来,在一方塔刹,搅和着千百名僧众的欲念一起,混迹蔓延,引燃香烛,越烧越旺……

    那是欲香!

    烧人的欲望!

    待住持长老们反应过来,已为时晚矣,僧众一人一把□□,自己把自己燎原了,然后扎堆凑在塔室,熊熊的烧,再引燃那些还在严防死守的僧人们,一个都逃不掉!

    太要命了!

    空舟亲眼看见那些僧徒被□□烧烬,精血亏空,变成一把风干的骨头,是真正醉生梦死到最后,含笑而终。

    空舟盯着那些沉溺满足的死相,不寒而栗。

    这是一场突然降临在法华寺的浩劫,他甚至不知道缘由。

    待那把欲念引火烧身的时候,严防死守的老僧们正襟危坐,手捻佛珠,口念佛法,守着戒律清规,做了最釜底抽薪的壮举,自断六根。

    既六根不净,便自断六根。

    听到此,李怀信及在场众人无不感到震颤。

    冯天瞪大眼:“自断六根!那岂不是……”

    集体自杀啊。

    什么叫宁死不屈?冯天见识到了,心中激荡:真他妈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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