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舟何其冤枉,根本没想到一捧坟土就帮那邪僧造了这么大的孽,他才出家两月有余,基本是一本经书还没背熟就做了鬼,在做鬼之前他都不信这世上竟真有阴魂不散这种事,更遑论生死之外这些怪诞诡奇。
“既然知道这千佛莲台就是构造极乐之境的法器。”李怀信一只手摁住剑匣机括,开匣取剑:“那就好办了。”
“诶,祖宗!”冯天连忙脱口制止,生怕李怀信鲁莽硬来:“这不是捅刀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你先别一上阵就施暴。”他扭过头,对还在一个劲儿拔萝卜,哦不,拔骷髅头的一早吼:“小鬼,快住手!别闯祸!”
一早不服气:“不让捅又不让拔,那能怎么解决?”
李怀信道:“顾长安和一帮人被卷在里头,总得毁了极乐之境,把人救出来。”
“那也不能乱来。”冯天道:“你怕是忽略了,这个极乐之境是用一千个和尚炼出来的。”
李怀信眸光一凛,倏地意识到重点,这是一千个和尚死后,以头颅为法器种植的地涌金莲,写上经文及用功德加持,才形成的芥子世界。那么之初在塔刹里勾起欲念,杀一千名僧众时,还并不是什么极乐之境。
冯天道:“狗屁的伎乐天女,挂羊头卖狗肉,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群色鬼!淫邪得很!比长平乱葬岗的跗骨灵都更为凶残,千万招惹不得,否则沾上身,绝对欲罢不能,那东西非将人的精元吸干不可,就像华法寺这群和尚的下场!我估计啊,那些东西是因为困在芥子世界里有所管制,这十三年来才只是损人阳气,你若乱来一气,把千佛莲台毁了,将那些吸人精元的色鬼放出来,没了制约,岂不是要人命,再一个不当心,自己都得搭进去!”
空舟脸色惨白,想起极乐之境里的顾长安,早已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你和那邪僧同流合污整出来个芥子世界坑人,问我怎么办?”冯天没好气:“反正就是损点儿阳气,让里面的人逍遥快活去呗。”
“冯天。”李怀信扫了眼空舟忽虚忽实的魂体,估计冯天这缺心眼儿还没反应过来空舟那句不喜欢女人意味着什么,一句话把空舟刺得又透明了些,李怀信难得有点儿不忍心,遂问:“有没有法子?”
冯天叹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总之不能将那群色鬼放出来。”
贞白淡声道:“那便进去杀掉。”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三只鬼进不去,再排除贞白,就只有李怀信能□□熏心。
结果翻来覆去折腾一大圈,到头来还得他进去。
李怀信目光如刃,上下刮一遍贞白,有种将其剥皮抽筋的狠劲儿。
这女冠主意太馊了,李怀信咬牙切齿,却恨恨道:“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法子。”
说完,他不顾冯天劝阻,径直上塔楼,心里却憋着一口气,气那女冠面无表情,就把他往火坑里推,当他什么人,是随便能够亵渎的?明明之前还一个劲儿打他主意,如今转头就把他往淫窟里送。
李怀信堵了满腔怒火,愤愤中,突然被人拽住,他沉着脸回头,贞白不知何时已走到身后,抓着他的胳膊说:“你不愿意就算了。”
李怀信愣神:“嗯?”
就凭他刚才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有种逼良为娼的罪恶感。
到底还是不想勉强他,贞白松手:“不愿意就算了。”她说:“你带着他们到塔外,这里我来解决。”
李怀信猛地怔回了神,仿佛刚才那只手攥在他心上,结结实实紧了一把,流窜的满腔气愤蓦地烟消云散了。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毁掉千佛莲台构造的芥子世界,放出里面那些东西,独自应对。
李怀信神色复杂:“里头不是什么伎乐天女,放出来的色鬼压根儿就男女不忌。”
贞白当然知道,她点点头:“问题不大。”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突然让李怀信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连个女人都不如。
他有提剑上阵大杀四方的魄力,生死不惧,哪怕身在乱葬岗和七绝阵,也没有半分怯意,唯独对女色避之若浼,总觉得那玩意儿乱人心智,坏人修行。但只要不让他进极乐之境,从一开始就放弃抵抗,给那些东西有可乘之机,怎样都行。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芥子世界捅个窟窿,还能怕了那群色鬼不成?!
“行吧。”李怀信飒然一笑:“我也觉得问题不大。”
贞白的手刚抚上身边一颗地涌金莲,陡然剑光一闪,晃了视线,所有人都还始料未及,李怀信一剑劈下,气势如虹,却被一柄沉木剑当空架住锋芒。
他错愕:“干什么?”
贞白架着他的剑势,因为太过突然,一条胳膊震麻了,沉木剑险些脱手,未等她开口,冯天嗖地窜上来:“我说你干什么!祖宗,不是都跟你说了……”
李怀信剑势突遭拦截,心中不快:“你闭嘴,身为太行道弟子,居然被几只色鬼吓住了,前怕狼后怕虎的,丢不丢人!”
“不是,李老二,你怎么不检讨一下自己鲁莽轻率,独断刚愎呢。”
“我说……”贞白没料到这两人竟在节骨眼儿上吵起来,刚开口,李怀信的矛头就调转了方向,朝她撒气:“好你说,你拦着干什么,非让我带他们躲出去吗?”
瞧不起谁?真当他窝囊废毫无用武之地啊!
“不是。”贞白受着他脾气,耐住性子道:“地涌金莲的根茎直插地底,下面阴气大盛,有东西。”
这女冠自己就是极阴之体,从乱葬岗那种地方出来,一路碰上不少事,但挂在嘴边的一般都是有阴气或阴气重之类的词汇,第一次说阴气大盛。
李怀信神色凝重起来,突然意识到:“地涌金莲下面埋着一千具尸骨,我们进塔之初,却没感觉到一丝阴气。”
这太不寻常了,贞白蹙起眉,若不是李怀信此刻提及,她可能真就忽略了,好像所有的阴气都蓄在地底,一丝一毫都没漏出表面,她转向空舟,沉声问:“下面有什么?”
后者被她冷肃的气场一镇,吓得茫然无措:“我不知道。”继而又立刻反应过来,他说:“是地宫,历代法华寺普通僧众的骨殖都安葬在普同塔的地宫里。”
李怀信道:“法华寺历时数百年,安葬在地宫下的僧徒不计其数,难怪阴气大盛。”
贞白掌心抚在地涌金莲上,蓄了股阴气,令缠绕在颅骨上的根茎倏地生长,直扎地底,延伸探寻,她微微侧首,蹙眉道:“不太对。”
李怀信下巴一抬,冲冯天道:“下去看看。”
然而不知为何,灵体却无法渗透地下,冯天试了几次,都被阻隔在外:“有封印。”
以防孤魂野鬼误闯,佛寺葬塔的地宫一般都会加封印护持,不然随便来只野鬼就能在地宫里头溜达瞎逛,还让不让逝者安息了?
李怀信偏头,问空舟:“地宫的入口在哪里?”
“你们要……”空舟话未说完,倏地瞠目,一颗乌木佛珠直逼面门,他来不及躲避,被冯天猛地撞开,佛珠擦着眼睫击在身后经幢上,叮一声弹滚在地。
接二连三叮当响,一把佛珠暗器似的掷出,李怀信贞白旋身避开,以剑格挡,只见那名住持,也就是番僧波摩罗,不知何时入得塔室,手捻佛珠,弹指射出,携裹一股暗劲儿,打在剑上,剑身嗡嗡震颤,震得手臂发麻,李怀信挥刃,将佛珠剖成两半,不屑冷笑:“还没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儿了。”
多省心呐,免得他再劳神费力的去捉,正好将这作祟的番僧与极乐之境一并抄了。
波摩罗冷哼,斥他狂妄:“胆敢在华藏寺挑生事端,就休怪老衲不手下留情。”
李怀信最恨恶人先告状:“你这邪僧作恶在前,残害华法寺千名僧徒,炼成法器造个芥子世界,损人阳气,却反咬我们挑生事端,好不要脸!”
波摩罗原本波澜不惊的眉头一拧,双目陡变凌厉,杀空舟一记刀眼,就知道这只地缚灵是个祸害,早晚都得给他整出点儿麻烦,奈何空舟又堪大用,遂一直留着,却留成了个心腹之患,他对法华寺所做下的种种,本应该神鬼不知,毫无痕迹的抹去,奈何百密一疏,让空舟成了他无法销毁的铁证。也正因如此,他才谨而慎之,从未泄露半分自己的目的,那空舟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不料,竟被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毛头小子,一语道破玄机,认出极乐之境是以千名僧徒炼法器,造出来的芥子世界。
没点见地和造诣,根本无人能一眼观透,何况对方还不是佛门中人,却涉猎颇深。
波摩罗再不敢轻敌,料定其来头不小,尽管对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却也绝非泛泛之辈。
波摩罗一拢佛珠,攥进手里,威慑道:“既知道是芥子世界,尔等还敢造次。”
李怀信心高气傲,简直要被他逗笑了:“我说你,吓唬谁呐?自己没本事,只能依靠旁门左道造出来的芥子世界,有脸跟这儿耀武扬威?信不信我能给你一窝端了!”
冯天捂脸,这祖宗就会逞口舌之能,口气永远都比能耐大,最擅长以横治横,以暴制暴,霸道惯了,放出去的话,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大言不惭。用寒山君的话来说就是:小兔崽子太傲!傲得他自己心里都没数!
但胜在气势迫人,不比一般野小子的年少轻狂,他底气太足,功力也十足,剑去来势,英姿飒飒,往往真能慑住全场,好比现在,波摩罗就闻言色变,当然也可能是给李怀信激的,他苦心经营十余载,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筑成的芥子世界,岂容他人上蹿下跳的跑进来捣乱。
波摩罗手中锡杖一旋,显然已经动了杀念:“不知死活。”
李怀信早就心气不顺,想找个宣泄的途经,如今正好拿这个番僧开刀,痛快淋漓打一场。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番僧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在手下抵不过寥寥数招,就落了下风,一直东躲西藏。李怀信打不过瘾,手上越发狠厉,剑锋凛凛扫过,劈断了矗立在侧的一根经幢。
波摩罗诧异回头,蓦地闪身,李怀信一剑挑过去,搅在锡杖的双环中,金与刃刚猛磋磨,响起令人牙酸的交鸣,李怀信的剑尖擦着波摩罗的咽喉扫过,划破皮肤毫厘,一条殷红的血痕。
贞白静立一旁,却隐隐看出不对劲,李怀信穷追猛打,占尽上风,可一招一式都显急躁,或者说,他太急躁了,不似平常的状态,哪怕之前在乱葬岗和七绝阵,千难万险,也不见他如此急躁过。
波摩罗被逼得一退再退,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了贞白,去挡那挥斩而下的剑势。
俗话说,柿子都挑软的捏,相较而言,这里面一早和冯天都是软柿子,波摩罗却非挑了其中最硬的那个,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他自不量力的想拿贞白做人肉盾牌,却惊骇的发现压根儿扯不动,这人就像焊在地上的千斤柱,纹丝不动,然后反手将他擒住了。
贞白心觉不对,这老和尚太弱了,与空舟口述中的番僧简直大相径庭,贞白拽了他一把,蓦地发现,手上的人分量太轻。
而此刻李怀信的长剑直刺过来,对着波摩罗的胸腔扎进去,却扎了个空。
倏忽间,波摩罗就在贞白手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件焉瘪下去的僧袍。
众人皆愣,贞白淡声道:“只是一缕阴魂。”
“不可能。”李怀信难以置信:“若是阴魂,你我怎么可能看不出?!”
但事实就是他们谁也没看出来。
“障眼法吗?”冯天隐隐有些发怵:“或者是,我们也被卷在一个空间里而不自知?”
贞白环顾四周,语气笃定,给冯天喂了一颗定心丸:“不是,仍在现实中的佛塔里。”只不过,她左眼隐隐泛出绿光,似一只蛇目的形态,幽幽盯向楼梯处,有一缕阴气自缝隙里渗入地底。
她敛了绿瞳,转瞬恢复常态,指向梯阶处,问空舟:“那里,可是地宫入口?”
方才发生的一幕完全令空舟措手不及,他只是出于本能的点头回应贞白,看向楼道的一瞬,突然一个人至上而下,跛着脚,跌跌撞撞站在台阶上,一副狼狈样,磕得头破血流。
四目相顾,空舟倏地睁大眼,瞳孔紧缩。
顾长安扶着栏杆,已经虚脱得快要站不稳,他在充满温香嬉乐里晕头转向,终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然后跌跌撞撞,挣扎着,一扇门一扇门的闯,他在里头满世界找寻,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对缠上身的美人儿避如蛇蝎,他惊慌的躲,磕得头破血流,终于让他推开又一扇门,撞下塔楼,狼狈的站在扶梯上,一抬眼,就看见立在金莲中的白衣僧,刀刻的眉眼,恍如初见,他唤唐季年,三个字,像刀刮在嗓子眼,鲜血淋漓的念:“唐季年……”
一把破碎的嗓子,哽在喉间,像是历尽千辛,终于破镜重圆,却迟了十三年。
空舟定定相望,短短须臾,仿佛耗尽一世光阴,又仿佛一眼万年,他张了张嘴,千回百转,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是见对方开口,顾长安的眼眶就涩了,他朝唐季年跨步,却恍惚得一脚踏空,摔下去的瞬间,泪眼朦胧中看见他朝自己奔过来,抬起双臂,像是想要接住他,那么快,快到只是眨眼间,十几个台阶的距离,缩地成寸就到了跟前,顾长安便朝他伸出手,想搭一把,更想抱住他,却在相拥的瞬间穿魂而过,一把阴寒至极的冷气,猝不及防地渗皮透骨,凉得他哆嗦……
顾长安摔下台阶,被李怀信敏捷撑了一把,他顾不及站稳,猛地抬头,盯住唐季年。
这一刻,他们四目相顾,却不是破镜重圆,是阴阳相隔,是参商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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