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季年死了十三年,已经死出一定资历,加之他执念颇深,不刻意避人或者隐身的时候,很容易会让人撞鬼,就好比现在,顾长安一眼就看见了他。
来之前,顾长安从未想过,他和唐季年,会是这样一场生离死别的重逢,在这座塔室内,阴差阳错的聚首。攒了十三年的相思,突然崩塌决堤,肺腑里千言万语,像刀一样刮得他肠穿肚烂。他们彼此相望,仿佛把一世的悲欢离散都望到了尽头,哪怕曾经的相识相知,都被绝望渗透。然后脑子嗡嗡的,眩晕,耳鸣,一片空白。
顾长安眼前发花,胸闷得喘不上气,浑身上下没一丝气力,早就已经受不住了。他像个濒死的人,连话音都提不起:“我回来了……”
四个字冲击过来,掀起了空舟身为唐季年时,对顾长安所有的恨和怨,他突然想起十三年前,广陵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他追着一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声嘶力竭的喊:顾长安,你回来。
如果那只是昨日今天,如果此间没有相隔十三年,如果你没有走……
可惜没有如果,顾长安走的时候,几乎抽掉他半条命。
不管是什么理由,好的,坏的,还是被逼的,哪怕顾长安情非得已,他唐季年都无法接受,临到头,那些山盟海誓就像个屁话,欺骗他。
还记得当时,他想过去死。
但终归没寻死,说不清,也许是还没爱到那份儿上,却也差不多生不如死了,心痛得忍不了,没日没夜睡不着,几乎快把自己熬枯了。
因为顾长安的离开,他迁怒过自己的父亲,恨透了那些逼得他们分开的人,尤其是那个想要嫁过来的都护千金,他迁怒她,去都护府退婚,狠狠闹过一场,闹得满城风雨,让整个广陵都知道了他唐季年爱疯了一个男人,为了那个男人,不计后果,当众羞辱都护千金,他说看不上她,说她上赶着倒贴,有没有大家闺秀的廉耻,他怪她把顾长安逼走了,因为横生出这门亲事,当时他除了迁怒,除了发泄,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当冷静下来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疯过了头。
然后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要了。
就算那个负心汉回来,他也不想要了。
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可是如果他连顾长安都不留恋了,还剩什么能够羁绊的,索性全都弃了吧,了却红尘,遁入空门,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恪守清规,心无所属。
可真的就了却红尘,心无所属了吗?
唐季年盯着面前这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时隔多年又回来扮上一副悔之不及的模样,伤心欲绝站在他面前,是想演一出浪子回头么?
唐季年恨他恨得满腔满腹都是毒,他把自己毒死了,到头来,却还是舍不得这个人。
他舍不得,因为顾长安十六岁就跟了他。
顾长安是个男人,却倒错性别跟着他,因为他一句看上,顾长安就服了软,心甘情愿被他往歪路上带。他知道世道绝对容不下,也预感将来会遭受什么,他们不可能瞒过世人一辈子,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他扛得住,也不在乎,就怕顾长安受辱,只稍一想就心疼难忍,觉得太委屈他,可是没办法,他唐季年认准的人,即便天理不容都要跟他在一起,若是委屈了对方,那就去补偿,去疼他,千百倍的疼,往死里疼,更往死里爱,总之不能辜负这个人。
所以哪怕顾长安弃他而去,自己恨归恨,却是心甘情愿的。
他从来不是个别扭的性子,盯着顾长安,想泄恨,想怒斥,可终究还是舍不得,他以前宝贝他宝贝得都怕说一句重话,但他怪他:“你还……知道回来啊!”
只一句,顾长安就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像走失了多年,千辛万苦,终于回了家,回到他爱的人身边,嚎啕大哭:“我错了,唐季年,对不起。”
放在以前,他肯定会说,知错咱就改,可是现在,改不改都没意义了,回不回来也没意义了,人鬼殊途的道理,他懂。
连一旁围观的四个人,都看得难过,直到唐季年飘下梯阶,虚透的一缕魂体裹在白衣僧袍里,低喃地唤了他:“顾长安。”他说:“我已经死了。”
那么直白,摧心剖肝,幻灭了顾长安所有的期许。
他说:“这辈子,你算是彻底把我辜负了。”
仅一句,肝肠寸断。
他还说:“顾长安,我恨你,怨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你。”
他把心里的苦,一滴不剩全都倒出来,血淋淋地去剜顾长安的心,快活且悲痛欲绝。
唐季年盯着他,曾经捂在胸腔里那颗热枕滚烫的心,如今早比冰雪寒,再重逢,且了断。
顾长安掩面痛哭,糊了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着,字不成句:“我那时候,我没有办法了,唐季年,我每天,无时无刻,都在想,我太想你了,唐季年……”
想吗?想有用吗?不能在一起,想想都是受罪,唐季年也想了十三年,无时无刻,折磨够了,可惜顾长安不明白,他要的从来不是长相思,他要的永远只是长相守。
而如今,怕是他不敢要,也不能守了,所以就算千百万个舍不得,也得狠心将顾长安撵走。
可顾长安哪里肯走,泪水汹汹往外涌,他哭得稀里哗啦,已经不能看了,可怜兮兮的,又百般凄楚,他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然后自责得泣不可仰。
“何苦呐?”唐季年劝他,更是劝自己:“咱俩早就断了。”
顾长安怔愣抬起头,心脏倏地停跳,一句早就断了,差点就要了他的命。然后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曾对唐季年,有多狠心。那时候他不止一次的提过这句话:断了吧,咱俩,断了吧。
多伤人的一句话啊,那是种将心活生生剖开的痛楚,轮到自己身上时,顾长安几乎受不住,他突然就怕了,摇摇欲坠的身体抑制不住开始抖,千言万语堵在心间,他怕得不知从何说起,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找来佛寺,是想再续前缘的,可是怎么续,从哪里开始说起,他语无伦次:“没断,不能断,你活也好,死也罢,我化成鬼也去陪你,咱俩断不了……”
唐季年被吓住了,他知道顾长安有多傻,说得出这番话,就真能不管不顾的赴死殉情。
“顾长安,你既连生死相随的劲头你都有,早干嘛去了!”唐季年仍然怪他,字字诛心:“当初,他们又没拿着刀要逼死我俩,只不过在当面背后为难几句,你就撇下我走了?现在又跑来唱生死相随的戏码,谁稀罕啊。”
这话太重,出口必伤,但比起顾长安的命,伤个心又算什么,心又不值钱,他们早就伤透了。
“我知道你恨,你怨,你怪我。”顾长安狠狠抹掉泪,决绝而坚定:“我的确撇下你走了,如今无论怎么解释,都太苍白无力,哪怕你怨也好,恨也罢,我既然回来,就没想再一个人走,或一个人活。”
“顾长安……”
“十三年了。”顾长安满目疮痍,几乎是在恳求他:“我们历经过生离又死别,想要走到一起,实在太难了。”他说:“那就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从此以后,我们只有生离,没有死别。”
唐季年听得心惊胆颤,却拿他没有办法:“如果你寻死,那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不要再见你了。”
“那我不寻死。”他妥协:“我守着你,是生是死我都守着你。”他说:“但是你等等我,等我百年以后,或抑郁而终,再一起走。”
冯天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惊得瞠目结舌,压低声音跟李怀信道:“他俩,他俩是那什么?”
李怀信压他一句:“别少见多怪。”
“不是,他俩……”冯天张牙舞爪的比比划划:“他俩,俩男的!”
“俩男的怎么了?”李怀信尤其豁达,刚想教育冯天两句,斜眼就瞟到一脸惊愕意外的贞白,和神色古怪的一早。
得!仨土老帽!谁也没见识过龙阳之癖,断袖之交,所以人家这出撕心裂肺的相逢也难有共鸣,好比冯天,仿佛三观遭到重创,完全被惊吓到了,连声嘀咕:“我的天诶……”
李怀信嘶声道:“你能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念叨么,烦人。”
“俩男的诶,是那种……”冯天措辞艰难的说:“是那种匪夷所思的关系,简直……闻所未闻,还不许我大惊小怪吗,诶,你怎么这么淡定?好像你见过似的。”
李怀信嗯一声。
“哪儿见的?”冯天瞠目:“这种事你都……你也太见多识广了。”
李怀信正欲回答,忽闻鬼哭狼嚎,由无数人声交替嘶喊,在密闭的塔室里回荡,吼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阵地动,只是轻微的震颤,就像整个沉静的佛塔打了个哆嗦。
众人神色陡变,贞白立即道:“地宫有异动。”
“这里恐怕不安全。”李怀信扭头吩咐:“一早,你带顾长安出塔。”
顾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又听李怀信说:“和尚,你带我们下地宫。”
顾长安恍惚摇头,他才刚和唐季年重逢,哪里肯就此分开,李怀信脸色冷下来:“别磨蹭,一早,带他出去,离远些,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一早点头,跑过去拉顾长安的手:“哥哥,咱们先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顾长安不肯,他有不好的预感,眼睛死死盯住唐季年,怎么都不走。
一早拽他胳膊,往外扯:“你就听李怀信的吧,你在这里会给他们添乱的。”
唐季年连忙嘱咐:“你们出去往西,那里有一处墓塔群,但是别进去,就在外面待着。”
再面对顾长安的固执,唐季年语气软下去,安抚似的:“长安,你出去等我。”
顾长安揪着一颗心,问他:“有危险吗?”
唐季年不骗他:“可能有危险,所以你得出去。”
听见有危险,他就更加不能走了:“我们好不容易……”
李怀信失了耐性,觉得顾长安实在婆婆妈妈黏黏糊糊,好不干脆,说话就失了轻重,直接扎人:“你手无缚鸡之力,还跛着脚,行动都不怎么方便,跟着拖后腿么,到时候他做什么都得先顾及你的安危,反倒连累大家,更危险。”
于是顾长安就被李怀信一席尖酸刻薄又言之有理的话给扎走了。
贞白不禁抬眼看向李怀信,看出他不同寻常的急躁,一般情况,他其实是个还算沉得住气的人,甚至有些散漫,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没有耐性,贞白思索着哪个环节出了状况,猜测是与那番僧打斗之时?
李怀信踱到楼梯处,大概预测到刚才贞白所指的位置,敲了敲地砖:“是空心。”他问唐季年:“怎么打开?”
唐季年摇了摇头,他进佛寺两月有余就遭了难,没真正参与过僧人灭度后举行的下火佛事,就连临终,也是波摩罗亲自收敛了所有僧徒的尸骸,他只知道塔底有地宫,却从未找过入口,就好比人死之后已经入土为安了,地宫就等于坟墓,盖棺封土,试问谁会有事儿没事儿跑去挖个坟,探个墓,在墓穴里头瞎溜达一圈,唐季年自然也没想过要下到地宫里去,毕竟死人骨头又没什么好看的。哪怕连盗墓贼都不会掘和尚的墓,因为他们没钱财没陪葬,除了粗麻僧衣和佛珠,仅一捧骨殖,最是一贫如洗。
李怀信内心漫上一股这和尚其实也没多大用的无力感,简单粗暴的一剑戳进地砖缝里,狠狠一划,又利索的拔出剑,准备再戳第二下,手起剑落的同时,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贞白一双深黑的眼睛,目不斜视的盯住自己,李怀信莫名其妙犹豫了一下,又一脚将那块松动的地砖蹬塌了。
地砖咚声砸进去,一股陈年腐朽而潮湿的霉味从黑洞中溢出来。
此刻一早和顾长安却原路退回,她说:“塔门封住了。”
唐季年一怔:“怎么会?”
然后是诵经的声音,低喃而沉缓,在整个塔室里响起,仿佛有无数个和尚同时张嘴,却各念各的经,七嘴八舌,参差不齐,像从房梁顶上压下来,又像从地涌金莲的花心透出来,附在耳边,乱糟糟的一片,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吵。
唐季年听在耳里,整个人如遭重击,惨白着一张脸,惊慌四顾,整个塔室在眼中,天旋地转的颠来倒去,因为太熟悉了,这一声声沸沸扬扬的吟诵,是华法寺终结那日,住持及无数僧徒为了抵御心魔欲念,吟诵到死的佛经,是刻进他骨髓里的恐惧,一声又一声,杂乱无章的在耳边回荡,仿佛悲剧重演,历历在目。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声音,因为他曾在这些无边无际的经文声里死去……
冯天惊愕的回过头,盯着盛放满室的地涌金莲:“你是说,是这些已逝的僧人在念经?”
“怎么可能呢?”李怀信不可置信:“这些尸骸只是法器。”
“不对。”贞白侧耳凝神,判断:“诵经的声音应该是从地宫传上来的。”
“先下去。”李怀信毫不迟疑,劈开地砖:“一早,你和顾长安待在上面,看着他,哪儿也别乱跑。”
一早点头,又迎上唐季年托付的目光,遂打包票应承:“放心吧,我肯定保护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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