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坐落山体中轴线上,背临千阶陡梯,登达太行金顶,建高台之颠,绝壁临天,隐现于云山雾绕间,巍峨庄严。
贞白仰视一眼,随李怀信步入正殿。
所有弟子,早已端坐于案前,目视前方,肩背平直,见李怀信携贞白姗姗来迟,纷纷投以注目,面露惊疑。倒不是太行内部的年夜饭不能有外人参加,只是贞白阴邪气重,又陷舆论之中,李怀信如今堂而皇之地将人带来,并列入座,像是要同桌而食?
不容众人心下暗猜,李怀信已经吩咐上茶点的弟子:“添副碗筷。”
小师妹就坐在对桌,眼巴巴瞧了须臾,张口喊:“二师兄。”
李怀信怕给她点颜色就缠人,干脆不搭理。
千张机和寒山君是最后来的,不约而同侧目,扫了贞白一眼,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冯天没来,据说是因为昨夜挣开缚灵香术跑出寒时殿,偷会李怀信回来时,被寒山君发现,惹得寒山君大发雷霆,遂将冯天彻底软禁起来了,寒山君狠了心要收拾人,年夜饭都不让其参加。
按照惯例,所有弟子纷纷起身,齐齐向掌教及寒山君两位尊者见礼贺岁,然后千张机说几句场面话,年夜饭就开席了。
宴席一视同仁,不开小灶,每桌食案上的菜品一致,四碟爽口凉菜,四道热菜,两盅汤羹,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一顿饭而已,没有多少讲究,只图个节日氛围,大家聚在一起团个年。
以往,李怀信大多时候都要回宫,甚少在太行跟众师兄弟过节,相比而言,宫中的规矩讲究颇多,根本不如太行自在。
但是大锅饭不好吃,味道寡淡,李怀信通常只尝两口,待散席后再回去填饱肚子。
也不知是哪位厨子的创新,居然在白菜玉米馅儿的饺子里加了焖熟的青豆,成心跟他过不去似的,一盘干豆丝儿,一盘豆腐焖排骨。
李怀信很倒胃口,筷子戳了戳排骨,就知道这肉质焖得不软烂,太柴了容易塞牙。他就这么挑三拣四的,夹了两口蘑菇和青菜,瞥见贞白咬水饺,细嚼慢咽,凑过去问:“好吃么?”
贞白不挑食,冲他点头。
李怀信心念一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夹了只水饺,用筷子尖剖开皮,把青豆挑出来,搁在贞白的碟子里。
他挑一粒,贞白吃一粒,待一整只挑完,李怀信尝到第一个饺子,点点头,难能可贵的夸:“挺好。”
他又夹一只,照样把青豆挑给贞白。
有弟子抬头,无意看见,一脸不可思议,手肘连连去蹭旁人,一个劲儿的抬起下巴戳对面。被蹭的弟子正在夹水饺,遭同门一肘子撞落入碗里,溅出几滴醋,正郁闷,抬眼就瞧见李怀信和贞白分食一盅莲子羹。
“……”桌上明明一人一盅,还需要分?
李怀信是自己尝完一口,感觉不错,才给贞白盛了半碗,瓷勺在碗沿碰出声响,他递到贞白手边:“圆子在小厨房还蒸了蛋羹,这个可以少喝点儿。”
太行上下,谁不了解李怀信,自己的碗都懒得端,只差张口让人喂,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怀信居然会替人舀羹汤,甚至不停歇往贞白盘子里夹菜,那股殷勤劲儿,他自己不自知,但对桌的小师妹,看得瞠目结舌,醋心大起。这女邪祟根本不像弟子们私下传言的那样,是窃取了二师叔的玉佩,被李怀信抓回来的。
这边二人的小动作,同时引起上座的千张机注意,他微微蹙起眉,心里清楚这个徒弟,最是矜娇,心高气傲,哪是会主动跟人亲近的,更遑论,对方还是个女人。
千张机收回视线,发现寒山君也看着下头两个人,表情一言难尽。
一顿饭在众人的异样眼光中结束,李怀信浑然不觉,一盘儿水饺居然被他挑着青豆吃完了,现在撑得不行。
待所有的弟子都散了,寒山君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刚才看没看见?”
千张机当然看见了,但没回应,啜一口茶。
“这俩人怎么回事?”寒山君向来沉不住气,认定了李怀信不是省油的灯,一反常,必作妖:“就在咱眼皮子底下,他又唱的哪出?”
寒山君对怀信偏见很深,哪怕对方一句话不说,站那呼吸都有错,千张机怕大年夜不得清静,两人闹起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好在一席毫无波折的散了,他安抚师弟:“吃顿饭而已,你就别挑剔他了。”
寒山君脸色一沉,顶回去:“你装瞎就罢了,倒反过来责我挑剔他?你偏心眼儿也不是这么偏的!”
“现在就咱师兄弟二人,你也不必总拿话呛我,无非就是挑几筷子菜,按理说,那贞白救过怀信和冯天,怀信心存感恩,对她亲厚了几分,总是理所应当的。”
寒山君这次觉得他可能是真瞎:“那是几筷子菜啊?”按那孽障平常的尿性,会为了吃个饺子,将馅儿里的青豆一粒一粒挑出来,他能有这种好脾气?好耐性?他怕是早就掀桌子了!
还有那女子也是,一顿饭就捡某人剔出来的青豆子吃,能有多好吃?
寒山君就算再不开窍,也看出点儿名堂了:“这两人,怕不是……”
千张机第一个想到杨辟尘,不允寒山君口无遮拦:“别胡说,那女子看着样貌年轻,但实际应该跟辟尘的年纪相仿,也算怀信的半个长辈……”
“长辈?”寒山君一提这混账就有受不完的刺激:“他能尊谁是长辈,他就是太行上下的八辈儿祖宗。”
千张机很伤脑筋,怕是再聊下去,对方又要暴跳如雷了。
弟子陆续出了太行殿,李怀信与贞白往回走,途经玉泉池的地方,小师妹追上来。
“二师兄。”
这丫头贼心不死,李怀信躲都躲不过:“什么事?”
小师妹从小混在男人堆里,跟一帮师兄弟混成了根直肠子,喜怒厌恶全挂在脸上,看向贞白的目光,如临大敌,对李怀信时,又委屈得紧:“我有话要问你。”
李怀信也直:“问。”
小师妹语气很厉,目光刺向贞白:“有外人在场,不方便。”
贞白倒不跟她一般见识,正欲转身离开,李怀信却道:“我跟你单独说话更不方便。”
李怀信从不骄纵她,谁都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她可以大着脸的往前凑,他却是要避嫌的。
“二师兄!”小师妹又气又急:“今天是咱们太行内部的年夜饭,你怎么能把这只邪祟带过来……”
李怀信眸光一冷,肃起脸:“赵云乐,你对她客气点儿。”
小师妹一怔,因为从小到大,二师兄从没真正跟她沉过脸,如今居然为了这女的,对她直呼其名,赵云乐别提多难受了:“你干什么这么凶我!”
李怀信差点翻白眼,怎么还凶不得了?他想凶就凶!
小师妹很委屈:“你以前都没这么凶过我,现在还连名带姓的直呼我姓名。”
“你有名有姓不就是给人喊的。”李怀信无论如何都不惯着她,“以前没凶么?”他寻思,“那可能是我给你脸。”
闻言,小师妹的双眼瞪直了。
李怀信懒得搭理她,转身就走,贞白随他一道,几步之后,没忍住回头,多看了眼瞪着大圆眼珠的赵云乐,倒是个模样乖巧的小姑娘。
一进院门,小圆子就主动积极的往小厨房跑。
“不吃了。”李怀信冲他摆手:“已经饱了。”
“诶?”小圆子刹住步子,很是意外。
“就端两盅蛋羹吧。”李怀信说:“再把大家一起叫过来。”
小圆子喜笑颜开,雀鸟似的蹦跶着去张罗。
没多久,一直伺候在小院里的四个人走进来,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捧着茶水,突然齐刷刷下跪叩拜。
贞白刚揭开蛋羹的瓷盖儿,被四人突如其来的一跪,手上一滑,盖子重新扣回去。
李怀信跟她对坐,面上带笑,怡然自得。
就听四人异口同声:“殿下安康,新年吉祥,祝殿下清平如意,鸿气东来。”
拜年,敬茶。
李怀信饮一口,从袖中拿出事先备好的四只装了金箔的钱袋,一人一个分发下去,作压祟钱。
四人叩谢,因为贞白和殿下平齐同坐,理所应当的又朝她拜年,说些吉祥如意的祝词。
贞白独居深山,从未度过新春佳节日,与人迎新贺岁的经历,所以并没像李怀信那样,给他们准备压祟钱。
但这四小只笑逐颜开,巴巴跪着奉茶,来讨个吉利。
贞白从袖中掏出一包碎银,递给小圆子:“事先未做准备,你们自行分一分。”
李怀信弯着眼尾,笑看贞白,知道这袋碎银是她的全部家当,如今全都拿出来,一个子儿没给自己留,也不知是大方,还是她爱屋及乌?但也算是为他倾家荡产了,李怀信心里美,既然回到太行,当然不会再让她往后囊中羞涩,为了生计,还去揽那些死人生意。
荣华富贵,他给得起,甚至,长夜漫漫,气氛也好,正适合共度佳节,守岁春宵。
小圆子笑得软糯:“殿下,白姐姐,出去放爆竹吧。”
“你们去玩儿。”李怀信大手一挥:“把酒端上来。”
酒是屠苏酒,除夕进饮,为民间风俗。
李怀信用它招待贞白,说:“浅酌。”
借酒助兴,暖烛调情。
可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可谓,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李怀信嘴角含笑,烟波迷离,似醉意上头,呢喃一句:“挑灯,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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