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您怎么还没起床,祭祀法会马上就快开始了,可千万别误了时辰,不吉利的。”
李怀信倏地睁开眼,从凌乱的锦被中爬起来,着急忙慌的穿衣蹬鞋,小圆子给他端水洗漱,收拾桌上满满两大壶屠苏酒,晃了晃,又倒过来控了控,居然一滴不剩:“你们昨夜怎么喝了这么多,怪不得今天睡过头,这么重要的日子,您却选在祭祀大典的前夕犯禁宿醉,就不怕被掌教知道责罚呀。”
李怀信听他喋喋不休的念叨,捧起一把水往脸上猛浇。
小圆子走过去,递上锦帕,关心他:“有没有觉得头疼?”
李怀信摆手,擦干脸上的水,焦急催促:“冠,银冠,快点儿……欸,去把窗门都敞开,散散味儿,太熏了。”
你也知道熏,小圆子被他东一趟西一趟的使唤,大早上忙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收拾妥帖,熏完香,确定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没有半分酒气了,才送他家殿下出门。
幸亏,李怀信在最后一刻钟登上金顶,所有弟子长辈,全都已经到齐。
李怀信步入首列,朝立于台基上的千张机行礼。
太行收纳四方之灵气,金顶高绝,独步云天,殿身乃铜铸鎏金,于峻岭之巅,熠熠生辉。
每年元正吉日,乃天腊之辰,是初春之时,蛰虫始振,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太行都会举行法会,上表恳求天神,以祷福寿,保家国安泰。
法会繁琐,但没什么特别,只是今年大师兄秦暮不在,画纯阳符这个环节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李怀信头上。
李怀信直接懵了,他完全忽略了秦暮不在,自己就会在祭祀法会中顶上这一环。
“怀信。”千张机见人原地发怔,再次催促:“上来。”
李怀信脚下像是生了根,寸步难行,此刻悔得肠子都清了,自己当初怎么就壮志凌云且信誓旦旦的选修了纯阳符?
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有疑惑,有不解,李怀信如芒刺背,心思百转,却想不出任何借口推辞。
法会掐着吉时,不可能允他在这当口拖延,千张机皱了眉:“怀信!”
李怀信深吸一口气,终于出列,却未上台阶,对千张机俯身作辑:“徒儿,已无能胜任。”
“你……”
所有人包括千张机在内,无一不惊。
而一场法会,在看似平静无波的表面下,因此掀起了滔天巨浪。
寒山君那脸色,像是突然吞了一万只苍蝇。
还有站在一旁的小师妹,闻言差点没有当场哭出来,但也泪盈于睫,鼻子红了。
所有人憋着,憋到法会结束,这事儿就在太行传开了,无不幸灾乐祸,拿李怀信当成笑柄,他不是牛吗,当初选修纯阳符的时候,拿得多清高啊,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了,扬言要干翻大师兄,继承千张机的衣钵。
结果呢?打脸了吧!
其他乃外室弟子,又道行不足,最后还是掌教亲自画的纯阳符。
“看到掌教当时的脸色了吗?”现如今每个犄角旮旯,无一不在看李老二的笑话,“掌教脸都青了。”
一弟子忍不住笑:“还有寒山君的脸色,简直都没法看了。”
“哈哈哈哈,你说李老二,他丢不丢人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丢人丢大发了。”
有几个年纪轻且单纯至极的弟子,全程都没搞明白状况,几次虚心求教。
某某委婉道:“嗐,这都不懂,就是纯阳符得用纯阳血来画,你细品。”
小弟子反应了半响,脑子转过几道弯,倏地睁大眼,瞠目结舌:“你是说,二师兄他……他……”
他了半天也他不出口。
有心直口快的人接茬:“他泄过精元,不是童子身了,你们说,才出去几个月,就在外面胡搞瞎搞。”
“平常装得多高洁,还养狗去防小师妹,他都做得出来。”
“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如今也算他自毁道行,活该!只是糟蹋了掌教这些年来,对他往这条路上栽培的心血。”
李怀信如何也没想到,这么隐秘的事,竟会在这种场合,于众目睽睽之下漏出来。
羞是羞耻了点儿,不过,李怀信也没觉得多丢人,男欢女爱能有多丢人,无非就是当年,他斩钉截铁的在太行殿上宣誓承诺过,而今纯阳符修到七成,却功亏一篑,有负于师父的期望和寄托。
当初在普同塔,身不由己的发生那档子事儿,他也曾百般计较的怨悔,替自己扼腕叹息,但自从想通透,纯不纯阳的,就没再当回事儿。
毕竟,尝到了快活儿,谁还修那点儿清心寡欲的苦差事,他李怀信才不干这种憋屈自己的事情,反之,他要及时行乐。所以昨天年夜,制造了那么好的一个契机,然而,李怀信现在想想都觉得遗憾。
明明他打定主意,要借酒助兴,结果,一杯接一杯下肚,贞白面不改色,冷静极了,他实在拿捏不准,因为有些人即便醉,也看不出端倪,遂问贞白:“醉了么?”
“没有,”贞白道,“浅酌而已。”
李怀信晃了晃酒壶,已经空了,一壶被她一个人饮尽,还只道是浅酌而已?究竟什么海量啊!
那便再接再厉吧,然后李怀信一个没把握住,把自己喝懵了,贞白却仍旧面色冷定,端坐如常,一点儿要把他怎么样的举止都没有,李怀信左等右等,连“挑灯,夜未央”都暧昧不清的说了,这暗示难道还不够明显?贞白没理由无动于衷啊,但确实无动于衷的静坐浅酌,到最后,李怀信干脆都把自己放倒了,贞白却还是没对他下手!
在自己喝迷糊的时候,李怀信隐约记得,贞白俯身过来,轻轻将他搀上床榻,然后转身离开,合上门,像是怕吵到他,连走路都寂静无声。
李怀信想不通,这么大好的机会,搁在她面前,这女冠为何没有把握?是怕乘人之危?还是怕他事后不悦?
李怀信回忆,的确很多时候,他都因为贞白的近身,对其冷脸相对,所以,对方就打了退堂鼓?
思及此,李怀信心头一紧,明明是贞白先居心不良,如今他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这女冠怎么能打退堂鼓!
不行!
李怀信由不得她!
今日经过纯阳符一事,千张机的脸色一直不好看,法会结束后就把李怀信叫去紫霄宫,想谴责,但发生这种事,又该如何去谴责?千张机焦虑至极,在殿上来回踱步,几番难以启齿,搜肠刮肚才挤出一句:“你知道你修的是什么吧?”
李怀信站在紫霄宫兀自思绪万千,听到问话,只能点头。
“既然知道,为什么没有恪守戒律?”
当时那种情况,实在身不由己,恕难恪守啊,李怀信没敢搭腔,答了也是自己过错,比如修为浅薄,定力不足,找不得其他借口。
李怀信很郁闷,毕竟是私事,未经宣扬,却搞得人尽皆知。
千张机瞪着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因为李怀信的道心是被强行打开,所以他的修道之路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艰难,他又很要强,为了证明自己不比谁差,夜以继日的练剑,甚至比秦暮更加奋进努力,常常拼得伤筋动骨,图什么呀?千张机其实心疼,正因为心疼他,发生这种事,才更加恨其不争:“你怎么……这么……不知道洁身自好!”
李怀信一副垂首听训的的模样,不声不吭。
事已至此,千张机再气也拿他没有办法,只是没想到,这浑小子一下山,会这么毫无分寸的荒唐胡来。
千张机为人师长,有义务了解清楚,他虽面上冷厉,更多的,其实是出于关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李怀信适才抬起头,想到贞白,却形容不来:“就……那样吧。”
什么叫,就那样吧?
他乃大端皇子,又是自己座下的入室弟子,对方不论高低贫贱,怎么也该身家清白,否则,二人若想要厮守,哪一关都过不去。这么浅显的道理,他自己最该拎得清。
只是李怀信答得这般敷衍,千张机不免担心,他年纪太轻,又初尝□□,可能还不知情为何物,就莽莽撞撞的,伤了人的心:“你打算,怎么办?”
李怀信却会错了意,以为千张机要追究,立刻讨罚:“徒儿犯戒,甘受责罚。”
他自知这事儿办得不像话,太对不起师父这些年的苦心栽培,但再错,也不是他故意为之。李怀信深知,千张机对他爱护纵容,几乎到了偏袒的地步,况且太行又没严禁弟子们私下发展男女关系,只不过选修纯阳符的,是走天师一脉,更有机会继承千张机的衣钵,以后执掌太行,就看这人有没有雄心壮志了,反正全靠自觉,坚持到中途前功尽弃的,比比皆是,至于责不责罚,也看各人尊师的脾气,或器不器重你。
千张机当然器重李怀信,只是舍不得重罚,罚也罚不回个童子身了,还不如让他滚回去禁足两日,抄十遍戒规,正好让其他弟子过个清静年,免生许多是非。毕竟他一回来,闹的这几件大事小事,气得千张机偏头疼发作,更别说寒山君,血都怄吐了几大碗。
简直是,活脱脱一祸害!
祸害心甘情愿回去禁足,屋子的门窗大开,能望见院角花开正盛的寒梅。李怀信裹一件皮裘,没个正行的靠坐在炉边,他是真想得开,自己确实做过的事,就无所谓别人小题大做的嚼舌根。
桌案上摊着一本戒规,李怀信叼一块豆糕,随意抽了张裁好的宣纸在案头,取笔蘸墨,开始抄。
李怀信有时候乐意写画,因此会偏爱收集些上好的笔墨纸砚,但又不至于喜爱成痴,只方便在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或心浮气躁时磨炼一下心性。
抄戒律不比抄诗经,一两遍还行,翻来覆去重复多遍,就难免枯燥乏味,丧失耐性。
一块糕点吃完,炉上的水煮开了,咕噜咕噜地沸腾。
李怀信刚想喊圆子,一道阴影罩过来,他抬起头,看见贞白:“来得正好。”他一指茶炉,很不见外道,“帮忙沏壶茶,豆糕有点儿干。”
贞白顿了顿,走过去,抬手提茶壶。
“诶。”李怀信紧忙制止,从身边摸了根帕子给她:“刚烧开的水,壶柄烫手。”
贞白接过,用锦帕包住壶柄。
矮几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器,提壶里放了新烤制的嫩芽,小圆子已经提前用热水烫洗过,李怀信个人偏好,不太喜欢喝陈茶。小圆子照顾他起居多年,熟知其偏好,后来连茶叶都是现摘现烤。
无论李怀信如何讲究挑剔,小圆子也能称他心如他意,就连这壶沏茶的水也是,贞白在倒水时倒出几瓣梅花,李怀信解释:“茶汤是圆子从寒梅花蕊中抖下来的落雪煮的。”
雪在花蕊中挂了一夜,沁了梅香,再溶于水,清甜甘美。
一杯沏好的热茶搁在案头,李怀信无意瞥见那只素白的指尖,握笔的手蓦地一顿。他抬眸,欲蘸墨,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了,李怀信搁下笔,往椅背一靠,弯起眼尾,冲贞白笑:“劳烦,再帮我磨墨。”
他说:“这台砚石不大好,磨墨完冷凝得太快,我去换一块。”
李怀信起身,到书案间的柜中取砚,又在紫檀盒中挑了块墨节。
贞白立于书桌边,看他抄到一半的戒律:“这是……?”
李怀信良苦用心,把人引到桌案前,可算看见了,李怀信转回身,牵起嘴角:“被罚禁足,抄戒律。”
“为何?”
李怀信就等着她问,然后心怀不轨地答:“因为,失了童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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