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子回来的时候,房门大敞,李怀信坐在凳子上,胳膊撑住膝头,躬身垂首,整张脸埋得很低,一头湿发滴着水,浸湿了那身轻薄的单衣。屋里的暖气泄出去,与室外的冰天雪地一样,刺骨寒凉。
“殿下!”小圆子吓坏了,冲进屋,囫囵抓了件皮裘往他身上披:“怎么了这是?”
李怀信缓缓抬起头,只觉浑身僵硬,瞧着小圆子紧张关切的模样,仿佛以后,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诚心待他的人了,李怀信还没有无可救药到不知珍惜,轻声唤:“圆子。”
“诶?”小圆子被他这副样子吓住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您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啊。”李怀信反应有些迟缓,“我刚才,沐浴来着。”
小圆子看一眼浴桶,气到了:“他们怎么伺候的,我去……”刚转身,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冻得小圆子一抖,反手握回去,像捂住冰块儿似的,也不知道他家殿下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多久?
“是我遣他们下去的。”李怀信这会儿才发觉,应该是骨头冻僵了。
小圆子搓了搓他的手背:“我是要去把门关上,碳火烧旺些,屋子里这么冷,殿下先换身干爽的衣裳。”
待一切做完,室内渐渐开始回暖,李怀信缓了好久的神,才终于开口:“方才冯天,来跟我道别。”
小圆子正拿着帕子给他擦头发,闻言,手上蓦地一顿,就猜到了。
李怀信知道他跟冯天感情好,所以才会特意告诉他:“明日子夜,你去寒时殿一趟,送送他。”
小圆子瞬间红了眼:“就不能……”他心里一千万个舍不得,“把冯师兄留下来吗?”
怎么留,留得他不得超生么?
李怀信没说话,小圆子垂下头,吸了吸鼻子,心里明白行不通,那样只会害了冯师兄,他也不敢多嘴强求,反倒刺了他家殿下的心:“那我……去给殿下煮碗姜茶。”
拉开门,小圆子的声音嗡嗡的:“白姐姐?”
李怀信闻声抬头,就见贞白立在门外,不知她站了多久,又听去了什么。
“您来找殿下么?”小圆子把她请进屋,怕寒风灌进来,刚烧的暖气又散出去,迅速将房门掩紧。
李怀信明明为冯天黯然神伤,可见到贞白这一瞬,突然就心惊肉跳,只是陡然间的一刹那,李怀信还在为昨夜的事情不痛快,执拗着,没有主动开口跟贞白说话。
“我刚才经过……”不经意听见,贞白瞧着他脸色,沉郁,苍白,却说不出句宽慰人的话,只能道:“节哀。”
在李怀信听来,就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他早就已经节哀了,在冯天死于乱葬岗的时候,他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给剁了。
然而……
“我一直很目中无人,肆行无忌。”李怀信抬手,摁住狂跳不止的眼皮:“从来不承认自己轻率,莽撞,哪怕其实,明知道是错的,我也……会恣意妄为,因为,我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不可一世的为所欲为,从不计后果,如今又觉得无比讽刺,牵起嘴角,悲苦又嘲弄的笑:“也包括冯天,所以这些年,我才会无数次的让他在我跟寒山君之间,左右为难。”
那时候应该觉得好玩吧,毕竟山上的日子何其枯燥,光是欺负那帮逆来顺受的师兄弟难免无趣,所以后来招惹起格外容易炸毛的寒山君。
像冯天说的,他真的是一个扎进好人堆里的坏胚,放到民间,典型的欺压百姓的恶棍,不是一句年少无知加不懂事就能洗白的。
他也用不着洗白,坏得心安理得,直到冯天今天说“以后,你别再气他了吧”,才令他开始反省自己以前所做下的所有混账事。
贞白倒是没料到,李怀信这么桀骜不驯的人,也会在人前数落自己的不是。
贞白瞧他略微发红的眼眶,犹豫间,递了根手帕过去。
李怀信瞥一眼,抬眸,直视贞白,觉得好笑,又抬手,指腹摁着双目揉了揉,更红了,才若无其事的告诉她:“我眼皮一直跳。”
贞白攥着锦帕,垂下手。
李怀信道:“先坐吧,我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讲。”
碳火刚挑旺,屋里还是不够暖,他紧了紧皮裘,双手揣进袖子里:“近日宫中传来消息,可能与这个四方大阵相关。”
待贞白入座,他才将悉知的一切一一道来,对于那些国仇家恨,权谋相争,李怀信知之甚少,为此也不敢以偏概全。
贞白垂眸细听,直到他说完,才淡声搭话:“若说二十多年前,严家军造反一事,我倒是有所耳闻,那些年边疆战事告急,百姓民不聊生,全赖严家军驻守边塞,抗战杀敌。”这么久远的事情,贞白独居深山,之所以印象深刻,全赖老春那些日怒发冲冠的声讨,为边塞的将士鸣不平,说什么严家满门忠烈,世世代代,子子孙孙,皆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最后却因为门阀之争,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遗臭万年。
老春当时多喝了几杯,在不知观跳着脚骂当今天子昏聩无能,最后一个倒仰,抱着酒坛躺在麦秆儿堆里,意识朦胧的念叨:“小白啊,这世道怕是要乱了,你可千万别下山。”
李怀信听到此,忍不住插了嘴:“但你后来下山了是吗?”
“是。”却不料这一走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像老春说的,世道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你当时,为什么会出山?”
贞白沉默半响,李怀信立刻在间隙中有了猜测:“是因为我二师叔?”
“他有难。”贞白惜字如金的回答,吐出三个字,却破天荒的,跟他坦白承认了。
李怀信蓦地一愣,等着下文,却久久没等到下文,果然师父预料的没错,他二师叔的下落,贞白是知情的:“什么难?他如今人又在何处?”
贞白面无表情,直视他眼睛,正欲开口,却被小圆子敲开了房门:“殿下,寒时殿的师兄在门外,说来请白姐姐过去一趟。”
明明这一瞬间,贞白就快对他道出实情,却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
正如昨夜李怀信而言,寒山君果然来请她过去,贞白转身欲走,手腕蓦地被攥住。
“不着急去。”李怀信道:“咱们先把话说完。”
腕上的掌心温凉,贞白道:“等回来再说吧。”
李怀信不肯放手,好不容易谈到贞白要对他敞开心扉了,话到一半,正勾人好奇,却惨遭打断,如何甘心。
但贞白还是那句,不是一种商量的口气,近乎于不近人情了:“回来再说。”
行吧,李怀信指腹轻轻蹭过她脉搏,松开,目送贞白踏出院落,地上的脚印乱七八糟,像心事,却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仅仅一个背影,怎么就会教人依依不舍了?
李怀信端着姜茶,百无聊赖踱到院角,看圆子蹲在水槽边上洗毛笔砚台。
昨儿个写完字,没来得及清洗,过夜的墨汁干涸了,笔豪凝成一坨,需要在清水里泡软。
小圆子在水里晃了晃,左手掰着另外几只笔根检查:“上次也不知道是谁洗的,这么马虎,里头还有残留的沉渣,这最伤笔豪。”
“是么。”李怀信捂着茶杯,小啜一口:“若是坏了,就把人找出来赔。”
“那以后估计没人再敢马虎了,都是从宫里带来的上品狼毫。”昂贵自不必说,就算殿下打个对折,也得耗尽他们大半年的月钱。
水被墨汁染黑,小圆子又重新换一盆新的,不断在清水里晃动。
李怀信心里惦记寒时殿那头,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和小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纯粹为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
李怀信一个脑子掰成两个用,再思及严家军,在边陲活动二十余年,却未曾听闻有攻城袭地之举,甚至还数次保护遭受突厥骑兵劫掠的边陲百姓,这一招的确笼络民心。而朝廷之所以剿不干净这支叛军,也与边陲百姓为其打掩护脱不开干系。难道这支叛军看似不成气候,却早已处心积虑,在四方布二十八宿阵斩大端龙脉?
李怀信想起那位严家家主,不知他在严家军是何地位,也实在难将他与这布局深沉的幕后主谋对上号,背后应是另有高人,出谋划策。
但是……
李怀信还没但是出个所以然,一缕阴魂倏地撞进他视线,冯天一脸大事不好的神情,突然间去而复返,十万火急的脱口:“快,贞白跟掌教打起来了!”
李怀信眼皮狠狠一抖,手里的茶杯一个没拿稳,滑出去,砸在水槽边的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火已经烧到眉毛,冯天心急如焚地嚷:“寒时殿偏殿的屋顶都被贞白给掀了!”
顾不得禁足不禁足了,李怀信随冯天冲出院门:“怎么回事?”
若是贞白跟寒山君打起来,还说得过去,跟千张机?
这两个都是清冷自持的人,特别他师父,为一派之掌,最是理性克制,会起什么冲突,导致二人大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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