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五岁时看过一次游女生产。
生产地点是在肮脏的盘踞梅毒与绿色青苔的小巷, 在吉原,怀孕的女人毫无价值, 哪怕堕胎短时间内女人的精气神也无法恢复, 有些人甚至因此一命呜呼。
发现游女怀孕,就从茶屋里赶出去,是每家每户心照不宣的规定。
被赶出去的女人很多都打心眼里憎恨腹中的孩子, 把他们看作累赘, 看作吸食生命力的蛆虫,可小枝遇见的游女不同,用石次郎的话来说, 她是个傻子。
“叫什么名字才好?”她是春天被赶出来的, 相较于寒冬腊月流落街头的游女, 运气很好,只要没得病起码能活到秋天。
“什么?”小枝拖着鼻涕, 看她高耸的腹部。
“名字。”游女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肚子, “我是第一次当妈妈呀, 要给他起一个响亮的好听的名字才行, 曾有客人告诉我, 婴儿的姓名凝聚了父母的期待。”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他应该也不爱他, 但至少要感觉到妈妈的爱才行。”说着说着,她抚自己的肚子唱起狸猫之歌。
吉原的樱花开了,她们靠墙角而坐, 在最阴暗的角度赏花,风把嫩粉色的花瓣带到游女的头发间,带到小枝的手心上。
游女说:“如果她是女孩儿,我希望能跟小枝一样可爱。”她轻轻说,“那样的话,即便出生在此,也能少走弯路。”
……
“哈?名字?”石次郎嗤之以鼻,“我跟你说不要跟傻子接触,你已经够呆了,要变得更傻,我都帮不了你。”
“哦。”小枝双手托腮,“可我的名字应该是妈妈取的吧?”她刺溜一声吸鼻子,“就算我的名字是哥哥你取的,那‘石次郎’总归是妈妈取的吧?”
她从来没有看过妈妈,出生不久后,他们两的游女娘就去世了。
“哐——”匕首重重砍在砧板上,白萝卜干脆一刀两断,石次郎被激怒了,他说,“行,我告诉你,你不是想知道含义吗?”他伸手指窗外杂乱的树枝,他指的那一株格外瘦弱,影响樱花树的美感,恐怕过不了两天见世番就会把它砍了烧柴。
”看到没有,小枝指的是没有用的,应该被修剪掉的树枝。”
“至于石头,就是街边上谁都能踩一脚,谁都能吐口痰的小石子。”石次郎冷笑,“她根本就不想把我们生下来,除了脑子不好的,谁会想在花街要孩子?”他说话越来越重,无论是语气还是话的分量,“你活了,她死了,你要了她的命小枝。”
“谁会喜欢要了自己命的人。”
“哦。”小枝有点难过,但只有一小点儿,等喝到萝卜汤时她就不难过了,小枝没什么概念,她都没见过妈妈,自然石次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还以为,在我出生之前,妈妈也会摸着肚子唱歌。]
……
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的,小枝回忆起了这件事,她恰好在京极屋做工,问周围的游女预备役们,她们名字有什么来源。
“我是第一个孩子,叫一子。”
“是老板娘给我取的,叫阿恭。”
“不知道,村上有四个爱子。”
“什么傻瓜问题。”蕨姬的声音太有辨识度,她的冷哼似乎昭示着压抑的怒火,“偷什么懒?啊!”
一子、阿恭、小枝……在场的人跪倒在地,有些女孩儿埋怨地看小枝,觉得是她惹蕨姬发火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蕨姬难得没打人,她木屐鞋跟高,踩地上声声分明:“你这丑八怪又在说什么。”丑八怪指的是小枝,京极屋的其他人都觉得蕨姬的称呼太过分了,当时小枝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儿,她跟蕨姬是不同风格,如果说蕨姬是天空的日轮,她就是新芽,远处看毫无攻击力,却惹人怜爱。
那是种截然不同的美。
“蕨姬花魁一定是嫉妒小枝,才叫她丑八怪。”京极屋中甚至隐隐有此类言论流传。
说实话,人人都觉得蕨姬在虐待小枝,可小枝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她甚至觉得,蕨姬花魁对自己很好。
雪白的双足停留在自己眼前,每片指甲都被精心染红,凤仙花汁染料,是小枝亲手调配的。
“名字。”小枝鼓起勇气道,“在说名字。”
“哈?”
“我听过一种说法,每个人的名字都是由父母精心赋予的……”
“啪——”小枝头皮发痛,随即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响声让其他人不敢抬头看,很快她脸上就浮现了红印子。
[蕨姬花魁,她生气了?]
小枝的脸火辣辣的,她或许真像哥哥石次郎说的一样笨,这时候还有闲心好好观察蕨姬的表情。
她美丽的脸展现出狰狞之色,咬牙切齿,与平日里雷声大雨点小的怒气不同,这回仿佛触碰到了痛处,那张脸都变得不美了。
[小梅的梅,是梅毒的梅。]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死丫头。”她撕扯小枝的头发,“你生在这种地方,还指望有狗屁父母给你取名?我真要笑掉大牙了。”
“给我听好了死丫头,知道你为什么叫小枝吗?因为你就是树梢头的杂枝,只配折断了烧柴。”
[虽搞不清原因,可蕨姬花魁发怒了。]
在那以后,小枝再也没有提过名字的事。
……
“混蛋混蛋混蛋!”堕姬崩溃地扯着朴实的木发簪,“带我出来干什么啊混蛋!”
花魁打扮需要很长时间,尤其她们的发髻,非常难梳。
寻常花魁梳一次发髻要保持五到六天,睡觉时只n能用抬起的木棍支撑脖颈,保持头颅悬空,就为了不破坏头发的美感。堕姬不一样,她每天都要散头梳头,若梳头的新造达不到要求,轻被责打,重了就要逐出京极屋,在严酷的环境下,京极屋的新造都掌握了一手很好的梳发技巧。
除了发髻之外,花魁的妆容、穿着打扮也与其他游女不同,可不是每位花魁都爱盛装,鲤夏花魁除非道中或者见客,都做寻常打扮。
堕姬不一样,她永远盛装,永远美艳,哪怕在京极屋中走动,都与花魁道中时一样,只不穿几尺高的木屐。
[她在炫耀花魁的姿态。]太宰比谁都明白堕姬如此的缘故,[说白了就是执念,生前只想做花魁,却从未如愿。]
[变成鬼之后,就不愿放手了。]
他有的时候觉得鬼很可悲,他们都是被执念紧紧攥住的生物,从转变为鬼的那一刻开始,人的记忆只会随时间消逝,可人性、生前的愿景却盘旋在灵魂深处,永恒地影响着鬼的躯体。
太宰脑中有个模糊的念头:[为执念所驱使,是可悲的。]
他甚至感受到了泉涌般的悲意,却不知此情从何来。
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躯壳上开了个洞,内在的情感如流沙,从洞里漏走了。
“不是很可爱吗,小梅?”他看简单梳发打扮清爽的花魁道,“这样出去大家都认不出你是谁。”
“一点都不好!”堕姬崩溃地喊道,“一点都不好!你想干什么?”
“我准备去做个调查,到底谁杀了德川。”太宰说,“那俩小家伙上午就出门了,凭他们还打听不出什么,更何况这件事挺有意思,值得调查一番,消磨时间。”
堕姬想到妓夫太郎昨天的话,她想太宰的脑子很好,指不定真能看出什么,反正凭她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那只有特殊血鬼术的鬼。
“好吧。”她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听太宰解释完就不崩溃了,反而催促他道,“你快点,要是分析不出点儿什么我会发火。”
“真是有力的威胁。”太宰揶揄道,“那为了平息你可能出现的怒火,我得先想好怎么赔罪。”
“赔罪……”堕姬灵机一动,“你给我画副画好了。”
他一愣。
堕姬对他的反应不满意:“干什么,你们会写字的不都会画画吗?”她咄咄逼人,“什么浮世绘工笔画,你给我画一幅,要把我画得好看,听到没有。”
太宰什么都没说。
/给我画副画吧,太宰,就当庆祝我14岁生日。/
/我肯定是你画过的最好看的人!/
小梅也曾经跟他说过这句话。
可等他真完成那幅画时,画中人已经被活活烧成一团焦炭。
……
蝴蝶忍与富冈义勇的行动毫无进展。
按照先遣隐成员的想法,他们俩本应该打配合战,蝴蝶忍伪装秃或者游女预备役潜入,富冈义勇负责接应,太宰横插一手,让两人都以客人的身份进入吉原,打碎了隐众人的计划。
别说新客,就算是吉原的熟客都很难从游女口中问出点什么,她们说的话从来都真假参半只能信三分,幕府时代,游女中还混着忍者,从各方大臣耳中打探消息,甚至完成暗杀任务,现在到了新时代,暗杀或许少了,女性的防备心却继承下来。
“这样不行。”蝴蝶忍早就知道,打听情报上富冈义勇派不上用场,至于她自己,除了京极屋的人出于她身份愿意说几句话外,其他屋的游女至多不过和她调笑两句,只当她是来见世面的小少爷。
富冈义勇呆呆地站着,像尊木头桩子。
“别做无用功了。”富冈义勇说,“没人理你。”
“……”
蝴蝶忍的脑门上爆出个十字。
她现在的性格远不如以后,在蝴蝶香奈惠死后,蝴蝶忍才越发温柔,很像她的姐姐,现在的话,比起女孩儿,她性格更接近于少年。
“我说你啊。”蝴蝶忍道,“你这样说话,很容易让人误会。”
富冈义勇:“?”
“不对。”蝴蝶忍说,“是很让人讨厌才对。”
“!”富冈义勇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冷漠道,“跟我来。”说的没头没尾,脚步却不停,直往另一个方向走。
蝴蝶忍跟着他向前,走着走着额他们就脱离了主干道,连人气都变少了,四周冷冷清清,周围的建筑物透着一股腐朽之气。
蝴蝶忍知道,富冈义勇不会说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打一顿,就为了回敬先前的“讨厌说”,可是他一句话不解释就把人往偏僻地方领,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里还有人。”富冈义勇在小巷口停下脚步,蝴蝶忍慢他一步,等看清内里景色后,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他们。”富冈义勇说。
[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
五六岁的孩子警惕看向两位不速之客。
……
[我到底在干什么蠢事!]堕姬想,[我顶着恶心的头发,穿难看的衣服,还陪他在其他茶屋瞎逛,出门不是为了吃人,不为花魁道中,不杀鬼杀队成员,我是不是疯了。]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怎么答应太宰治的撺掇,回过神来就已经在陪他胡闹了。
解决闹事的鬼只需要三步骤:出门,找到他,吃掉,简单的三步却一筹莫展。
妓夫太郎又探查一圈回头告诉她:“没找到。”
他说完后干脆找一处地盘腿坐着,以隐晦的眼神打量太宰治,堕姬看古里古怪的哥哥,实在摸索不到他在想什么。
[管他呢。]不理会自己想不通的事,是堕姬的生活哲理。
“走吧走吧。”太宰拉着她的手,“吉原的夜晚很美对吧。”
明明是被男人拉着,堕姬却没什么感觉,她很讨厌人类不经同意触碰自己,有时甚至觉得被低下的人触碰很恶心。
太宰却是不同的。
她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喜欢太宰,可紧握的双手却没有搅乱她的心弦,更没有传来悸动,她只是感觉到了温度,比鬼的手还要低的温度。
[熟悉的凉意。]
她总觉得,自己曾经于太宰这样牵着走,无数次。
/喂,太宰你个废物,跑得快一点啊,再不跑的话就要被追上了!
太宰跟小梅说,有茶屋在找画师给游女画画像,他很久以前学过工笔画,如果拾起来家里就能多一份收入。
小梅说:“那好啊,你练习就是了。”
“没有纸,也没有笔。”
他无辜的姿态让谢花梅一阵恼火:“我们又买不起,你跟我说这个。”
妓夫太郎不在,空荡荡的家里就他们俩。
“啧。”小梅说,“你个废物,跟我来。”
她带太宰穿过横七竖八的小巷,蹑手蹑脚逼近花柳街上最大的茶屋。
“我听说这里的花魁会写诗还会画画,她那里肯定有纸币。”她兀自吩咐道,“你听着,我从窗户爬进去偷,你在下面帮我放风。”
几分钟后,小梅灵巧地从二楼跳至一层,却不凑巧地带了一屁股的追兵,他们俩在吉原狂奔,小梅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没有妓夫太郎熟练,却也比太宰好多了,她一边逃跑一边嫌弃这人没用,跑步都慢吞吞的。
“把你的手给我。”
她拽着冰凉的手,两人相互伴着往前跑。
远处是树、是夕阳、是家。/
……
“先要搞清的是,死的只有德川,还是有其他人。”
“哈?”
[这有什么好搞清楚的。]堕姬认为太宰的论断很无聊,他们鬼吃人难不成还按照社会关系挑?当然是哪个好吃就吃哪个了。
[说起来,那德川看上去就很不好吃,肥油太多,年纪又大,估计还有酒色毛病,我光是闻到就想吐,还有鬼专门吃他,真是低贱的口味。]
“调查的第一步,从社会网络着手。”太宰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入吉原的,都什么时候来,喜欢去哪几家,召见哪几位游女,是和朋友一起来还是和同事一起来,与他相关的人还有谁失踪了。”
“等搞清楚这些问题,就能开始筛选,推断他遇害的原因。”
“真是胡扯。”堕姬说话了,“要他是被传说中的鬼给吃掉,你调查再多都没用。”
“是吗?”太宰转头微笑,“可我不觉得,他是给鬼杀死的。”
“?”
他爱怜地说:“小梅你跟着我就行了。”
“反正以小梅你的智商,什么都想不透。”
[太宰你这个废物,只要躲在我和哥哥身后就行了。]
[反正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
[在这条街上,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叫我肝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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