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5章

小说:英灵失格 作者:浮云素
    “这篇报道……”

    “好过分,竟然提到高野了。”

    当高野良子走进教室时,学堂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和往常一样,女同学较多而男同学很少,她敏锐地察觉到,今天的气氛与平时不大相同,学舍中的男性都以兴奋而隐秘的眼神打量她,那视线粘糊糊的,其中掺杂某些令她不齿的情感,而女同学则担忧地看着她。

    她很能沉得住气,昂首挺胸,阔步向前,等走到女同学为自己留下的位置时方才坐下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同窗递上报纸。

    某以艳情出名的杂志绘声绘色描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第一位发言的女同学,同时放肆大胆充满污蔑地描述她内心对于男性作者的敬仰,用词之露骨下流让高野良子的脸都气红了。

    好在这张报纸上并没有照片,让高野良子的名誉不至于太受损,大正时代相机并没有走进千家万户,小报社供应不起相片。可是,当日前往东京大学听讲的并不只有女学生,济生学舍的男同学也有结伴前往的,这群人平日里就劣根性十足,恨不得将知识女性赶出教室,现在更是肆无忌惮地传闲话。

    进门没多久,高野良子就被从背后传来的纸条砸了无数次,先捡几张打开,发现全是艳情诗。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 微惊红涌。”

    “欢悦春宵夜,覆琴乱发复。”

    有汉字的诗歌,也有流行的官能诗歌,高野良子的脸成功从红上升为涨红,她恶狠狠地将这些纸团窝成一团,向窗外奋力投掷而去。

    关注她的无聊人很多,又是一阵起哄。

    坐在前排的蝴蝶香奈惠也发现了不对,她常独来独往,与学院中的任何小团体都不熟悉,唯独与高野良子还算是说过几句话,见她情绪不对便轻声询问身旁女性:“出什么事了?”

    女生小声说:“就是高野啊,在讲座上主动对太宰老师提问了,被小报瞎写成恋慕老师所以才如此,其他人现在正就这个起哄。”

    “胡闹。”香奈惠轻声呵斥,“难道身为学子,连求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香奈惠想,等一会儿下课后她跟高野良子一起走好了,免得她受人欺负。

    其他学生在听课时,教室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戴眼镜的男同学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因常有学生迟到,他的行为并不突兀,正前方上课的教授甚至没有给他多余的眼神,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厚框架眼镜架在鼻梁上,进门扫视一圈,他便将教室内环境收入眼底,女学生簇拥坐在最前排,一个挨着一个,认真上课完成笔记,与她们相比,人高马大的男性同学上课不很认真,教室里涌动着一股浮躁的气氛,时常有人对女性指指点点。

    济生学舍不是他探访的第一家男女混校,各校千篇一律,在这时代女性只有做出了远超男性的成绩才会被认可,走上职场以后也会面临诸多刁难,太宰治看着眼下情景,只觉得又悲哀、又嘲讽、又有趣。

    他忽然想到几年前跟鳞泷左近次先生的对话。

    “非政府公认组织啊。”穿洋服的青年与山河大川格格不入,他坐在游廊上,看被晚霞笼罩的狭雾山,“真是糟糕的局面。”他的嘴皮子太毒,眼光太锐利,总是能于瞬间撕毁虚伪的表皮,“本来与恶鬼斗争就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在乡村一带还好,总有些被认为是神神叨叨的老人相信自古流传下来的食人鬼传说,放在稍微文明开化一点的城镇或者都市,当谈起鬼甚至拔刀斩鬼时,往往会被周围人所不理解,甚至送进警署吧。”

    “没错。”鳞泷左近次回答,“但是加入鬼杀队的孩子,大部分都不是凭借主动意愿加入,而是靠着将生死之至于度外的仇恨,因此普通人的不配合不理解,与他们的嘲弄,是无法动摇这些孩子的。”

    “包括紫藤花家族在内的,一些受到鬼杀队庇护的大族,会提供隐秘的支持,对我们来说,这点微末的善意已经足够了。”

    “……真悲惨。”太宰轻声说,“掌握了真理的人,只能在暗地里默默付出,在阳光底下却要遭愚昧的大多数唾弃。”

    [我能感觉到,只有超越了社会意识的信念才能支持他们走到今天。]

    “没办法。”鳞泷说,”他们的命运早就被鬼扭曲了。”

    [她们的命运,早就被时代扭曲了。]

    明明是两件相差甚远的事,却让太宰发现了微妙的联系,以至于产生了共鸣。

    ……

    下课了,高野良子实在无法多在这教室里忍受一秒,她即刻冲了出去,其他女同学虽想拦截她,但出于种种顾虑,比如说自己也会跟高野良子一样受到欺负之类,到底还是没跟着出门,只有蝴蝶香奈惠毫不踟蹰地追了出去。

    草鞋底踩在楼梯上,发出蹬蹬蹬的响声,不知怎么的,在彻底从教室离开之前,她受到了直觉的感召引领,转头,看见了静坐于学舍最后一排的青年。

    [好像在哪里见过……]

    戴眼镜的青年微笑,张开嘴做几个口型:

    [昨日的月色真好,蝴蝶小姐。]

    ……

    “高野、高野、高野。”香奈惠一边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一边向前走,高野良子走得太快了,皮靴的硬底在地上发出哐哐哐的声音,她双手捧着课本,头向下埋,只看地板前路,心情非常糟糕。

    在此之前,就算是受到学舍其他男性的刁难侮辱,她也从未产生如此大的羞耻感,而现在,分明是与崇拜作者正经探讨文学,却被曲解,还上报纸成为谈资,这让她非常非常的恼火。

    [难道女性就没有求学的权利吗?]

    [难道我们连阅读的权利都没有吗?]

    [老师的作品,文学,难道不是属于所有人的吗?]

    越是学习了两性平等的思想,她就越为眼下的情况而恼怒,以至于平日在学校受到的欺辱,家人对她接着求学的不支持,众多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这不是高野吗?”她埋头向前走,没注意到前方的究竟是谁,差点儿撞进人高马大的男同学怀里,三男并排行走,高野抬头看他轻佻的眉眼,就知道接下来没什么好话。

    让他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就口花花的异性同学变本加厉,直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一逾越的举动让高野良子慌乱极了,直道:“你放开我!”

    “要我说啊,济生学舍一开始就不应该收你们,扰乱课堂秩序,勾得其他学子春心浮动,现在干脆成为了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给学校抹黑……”

    话还没有说完,高野良子脑后传来厉声呵斥:“请放开她。”

    是蝴蝶香奈惠。

    她是校舍中公认的美人,若不是下课后总是不见人影,早给心思不正的男学生纠缠住了,在场几人本就喜欢滋事,又不将身材纤细的蝴蝶香奈惠放在眼中,不仅不肯放手,甚至还示意其他人去抓她。

    “那就只能失礼了。”香奈惠明明还在笑,却能从她的笑容中看出蓬勃的怒意,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在课堂上用来画横平竖直线条的戒尺发挥出了非同一般的力量,几声响后打在男同学的手面,而她本人则在对方的怒吼声中全身而退,顺便还抓住愣神的高野良子,奋力向外跑去。

    “为了安全起见,请去好好看看医生吧。”她的声音扩散在走道间。

    [唉?唉!]

    高野良子眨巴眼睛,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

    “谢谢你,蝴蝶同学。”两人直接跑出教学楼,在街道上踱步,时近傍晚,今日晚上济生学舍没有夜课,他们已经放学了,高野良子一脸给蝴蝶香奈惠鞠了好几个躬,感谢对方的帮助,“真的好厉害啊,蝴蝶同学。”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您过去难道修习过剑道吗?那些男人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略有涉猎。”蝴蝶香奈惠的怒气消散了,笑容一如既往甜美可人,“倒是你,以后怎么办?”

    “不怎么办。”高野良子说,“这件事情我没有什么错误,是绝对不会向他们低头的。”她说,“更何况,他们就算是被你教训了,也不会说出来,就算是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并且会觉得他们属于男人的面子被折辱了吧。”

    “只要这段时间稍微小心点,努力地读书,他们也无法拿我怎么样。”原本她还有些委屈,但在看见了蝴蝶香奈惠之后,心中只剩下对她的崇拜,觉得蝴蝶才是她心目中能与男子比肩的新女性,而自己也绝对不能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而放弃。高野良子恶狠狠地说:“我一定要考去医师执照,成为闻名日本的女医师,让他们好好看看。”

    蝴蝶香奈惠微笑:“相当棒的志气哦。”

    “不过蝴蝶同学,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成为你这样坚定的,不畏惧强权的优秀女性吗?”高野良子像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刚才实在是太帅了。”

    “我这样的吗?”香奈惠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高野做自己就行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像我学吧。”

    “唉?”

    [不为外人所动的信念,是只有经历过极端的痛苦后才铸造而成的。]

    ……

    高野良子给朝日新闻寄了一封信。

    /太宰老师:

    敬上。

    我是高野良子,在您上次的讲座中,我提出了拙劣的问题,关于老师的高作《你好,大正》的结局是否停于展览后第二十天,老师也给出了精妙的解答,真的十分感谢。

    写这封信的本意是想要同老师您道歉,我鲁莽的行为给老师添了一些麻烦,让您本白璧无瑕的名声染上了尘埃。而我自己在学舍中的生活也变得略有些不好过,许多男性就此发出一些嘲讽,这让我十分愤怒,同时也很不解……

    在阅读了《玩偶之家》后,我豁然开朗,才惊觉男性女性生来就是平等的,我们拥有相同的权利,相同的学习能力,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却受到排斥,哪怕是站在同一学习场所也依旧受到性别的禁锢……

    这是很不正确的,我很想改变眼下的情景,第一步就是考取医师执照,成为优秀的医生,再精进学业,成立专门学校,为同样有志的女子提供方便……

    明明是给老师您的信,却通篇在说自己的事情,真的很抱歉,我想我写这封信的真实原因,可能只是想要得到老师您的评价吧,支持也好,反对也好……

    不管怎样说,是老师的文字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小庄来找太宰商量第二篇短篇小说时,他正巧阅读完这封来自高野良子的信,在此之前,他借朝日新闻之势,进入多所学校观察,只要是男女混合的学校,情况都大同小异。

    “老师终于准备写下篇作品了吗?”小庄小心翼翼地问道,“作品的名字想好了吗?”

    “想好了。”太宰笑道,“就叫女记者好了。”他说,“我想描绘一名,生长在大正时代受到过新教育的职业女性的故事。”

    “是悲剧吗?还是喜剧?”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薄凉地说:“对醒着的人来说,生长在这时代,总是悲痛多过幸福的。”

    “从这角度来说,睡死在铁屋子里,毫无知觉地死去,对多数人来说反而更好。”

    “说到底,越挣扎,就越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他在想什么,是以人类身躯比面对鬼的人,是不被理解却用刀剑保护人类的剑士,还是反抗社会意识发出呐喊的新女性?

    小庄:我的心好凉。

    “但是。”他忍不住接口了,“就算感受到无力,还是要接着挣扎吧。”

    “嗯?”

    他鼓起勇气说:“智慧得到开明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到无知了,更何况,这社会上挣扎着的同好,希望能够进步的人,还是存在的。”小庄说,“就像是您,太宰老师,您的文章,您的笔锋,不正是支持新女性向前,给她们心灵带来慰藉的力量吗?”

    [从这角度来说,太宰老师才不像他说的那样,悲观到了绝望的地步啊。]

    [太宰老师是个非常好的,非常温柔的人。]

    小庄速如此坚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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