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一开始听到儿媳说,“你不要说话了,我现在不想听”,着实愣了一下。她以为儿媳经过了这件事,终于心生嫌弃,感到不满了。
可是,她接下来听到了什么
儿媳要喂璋儿吃药一瞬间,侯夫人的嘴角抽了抽,神情有点古怪。现在的小年轻,说话这样大喘气的吗
“不用你”这时,一个厌恶的声音响起,是贺文璟,他刚刚被侯爷抓到身边,这时大步走过来,将于寒舟挤开,“我来喂哥哥吃药。”
那个女人喂哥哥吃药,他不放心
侯夫人听了,眼角跳了跳,抬起头教训小儿子“怎么跟你嫂子说话的还不道歉”
贺文璟冷哼一声,把头别过去,然后低下视线,看着贺文璋道“哥,一会儿我喂你吃药。”
他觉得于寒舟嫁过来不怀好意。哥哥这次病得厉害,还不是因为她就算不是她故意做了手脚,可是如果没有陪她回门,也不会这样。
说来说去,都是怪她她还想喂哥哥吃药贺文璟才不肯。
“咳”贺文璋低垂着眼睛,吃力地道“不用你们。叫翠珠,她喂我即可。”
掩在被子下面的手,捏紧了手指。
文璟怎么,怎么
刚才颜颜说要喂他吃药的。虽然他很不好意思,但是如果,如果她非要喂,他也是可以的。
他都病了,被媳妇喂吃药,怎么了
可是贺文璟这么一说,他就不好说“不,不用你,让你嫂子来就行”。
侯夫人最懂自己大儿子的心情,她此刻也是好气又好笑的,抬眼看了小儿子一眼,这是个憨货,讲不通道理的。
站起来道“这里有颜儿照看着就够了。这么多人都围在这里,未免打扰璋儿歇息。”
“我困了。”侯夫人打了个哈欠,走向侯爷身边,回头看了小儿子一眼,“走吧,这里有你大嫂,有常大夫,还有翠珠照顾着,尽够了,咱们回去歇息吧,不然璋儿又要心里愧疚了。”
贺文璋很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是的,每次惊动他们,他都分外过意不去。
贺文璟还想说什么,被侯夫人拽了一把“你明日不是要上课休息不好,在先生面前睡着了怎么办快走了,你粗手粗脚的,璋儿不用你照顾。”
侯夫人拉不动犟如牛的小儿子,可是侯爷跟她一条心,暗地里帮了把手,一下子就把贺文璟给拽出去了。
“我不放心”被推到院子里的贺文璟,还不服气地道“我要看着哥哥”
侯夫人哄道“好了好了,你嫂子虽然年轻,但是有常大夫在,还有翠珠,都是伺候熟了的,你不放心什么”
后来不知道侯夫人又说了什么,贺文璟没再吭声。让于寒舟说,他除非把当初的事情说出来,不然侯夫人不会站他的。
可是他又不能说。除非抓到切实的证据,证明她嫁过来后用心不正,否则这事捅出来就是个大篓子。
侯夫人一走,跟来的下人也走了,长青院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常大夫煎药的咕嘟声,以及丫鬟们轻手轻脚做事的声音。
贺文璋躺在床上,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闻得见。再看站在床前的于寒舟,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动“你,你坐过来吧。”
说话时,他吃力地往里挪了挪身子,想要把床边空出来一片。于寒舟按住了他,道“别动。”
在脚踏上随意坐了,才看着他道“好容易暖热乎的,你往旁边一挪,又要着凉。”
他这会儿病着,正是娇弱。
贺文璋见她如此细心,顿时心头涌过暖流,胸腔里发烫,又有些哽住。怔怔地看了她两眼,随即垂下了眼皮,说道“我连累你了。”
他连累父亲、母亲、弟弟就罢了,他们是血脉亲人。可是她,她才刚刚嫁给他,什么好处都没来得及享,就被他连累。
“哦。”于寒舟一手杵在床板上,支着腮,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被他连累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身体不好,她早就知道了的,也接受了的。
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贺文璋的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好处,她既要享受这些好处,就要接纳他的不好。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贺文璋没料到她如此平淡的反应,心下愕然。
她要不就说,没有没有,你没有连累我。
要么就说,没事没事,我们是夫妻,应该的。
这样“哦”一声,是什么意思
于寒舟正要说,恰时常大夫煎好了药,她便站起来,说道“先吃药。吃完药,我们慢慢说。”
翠珠端着药走过来,有别的丫鬟便过来扶贺文璋坐起来。
安置妥当,翠珠就道“大爷,奴婢喂您吃药。”
贺文璋垂着眼睛“嗯。”
“我来吧。”于寒舟却接过了药碗。她在侯夫人面前说了,要喂他吃药,就要做到,不然未免落得一个只会嘴上说说的形象。
刚在床边坐好,舀了一匙药汁,正要喂过去,抬眼就看见贺文璋水汪汪的,灿若繁星的眼睛。
她一愣“怎么了”
贺文璋的眼神晃动了一下,往旁边飘了飘,又飘回来,落在药碗上,停顿一下又移开了“让翠珠来吧。”
“这样”于寒舟愣了一下,以为贺文璋嫌她没经验,顿了顿,说道“那你吃一口。我都舀了,你吃一口,我就把药碗给翠珠。”
这样也算她喂了。侯夫人知道了,也不能说什么。
贺文璋听了这句,又把眼睑垂下。
她怎么不再坚持坚持
他刚刚少说一句话又怎样
看着喂过来的汤匙,舍不得含上去,却不得不含了上去。
往日里吃起来苦涩的药汁子,这回不知怎么,落在口中,蜜一样甜。
他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了,抬眼瞅她,那句“你再喂我”的话,始终说不出来。
而于寒舟已经将药碗递给翠珠,起身走开了。
还未走的常大夫,看着这一幕,冷笑一声,然后道“一会儿服了药,便歇下吧。”
说了一句,便甩手走了。
翠珠接了碗,在脚踏上跪了,开始一勺一勺耐心喂药。
于寒舟看着这一幕,眼底动了动。幸好她穿过来的身份是贵族,如果叫她像翠珠这样,一边顶着侯夫人的威严,一边应承着贺文璋,还要这样卑微恭顺地伺候人,她做不来。
贺文璋被翠珠喂着药,一口一口,苦涩难咽,皱着眉头艰难吃着。
终于吃过药,翠珠松了口气,起身道“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下去吧。”贺文璋道。
翠珠便又问于寒舟“奶奶可还有吩咐”
“没有。”于寒舟挥手叫她下去了,待房门被轻轻关上,她才脱了鞋子,爬上床。
听常大夫的意思,他吃完药就没事了,可以睡下了。
不过,要他睡下,也没这么快。想起刚才未尽的话题,她倚坐床头,把被子一团,抱在怀里,这才看向他道“我们谈一谈吧”
贺文璋这才想起,吃药之前她似乎想说什么,点点头“好。”
于寒舟便道“你之前不舒服,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
于寒舟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张了张口,说不出来,就道“你怕打扰我,怕连累我,是不是”
贺文璋抿了抿唇,低下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于寒舟便问他。
贺文璋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
对于她的问题,他有些抗拒。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嫁给他。
总归不是因为喜欢他,才想嫁给他。而别的,他都不想听。
“我其实后悔了的。”于寒舟看出他眼底的抗拒,虽然不很明显,但是她注意到了,于是略过不提,只说了后面的话“那是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后来我后悔了,只是我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贺文璋一怔,抿着唇,垂下眼帘。
“但是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于寒舟继续说道,“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更改,我认了。嫁给你,就是你的妻子。”
“你是个好人。”她看着他,发自内心地道“我很尊重你,也希望你过得好一点,活得久一点。你之前说,我们做朋友,我记在心里了。”
“在我心里,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我不好的时候,你帮帮我。你不好的时候,我照顾照顾你。”
贺文璋听到这里,心中大为震动,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她。
少女脸庞小巧,乌黑柔顺的长发披了满肩,此刻脸上的神情极为认真,漆黑的瞳仁看着他道“但我没想到,你所谓的朋友是这样的,一有事情就推开,怕连累我。早知道这样,我不跟你做朋友的。”
那样不叫朋友,那样想的他,也不配做她的朋友。
“我不是”贺文璋急了,想要辩解,“我,我想要跟你做朋友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连累我”于寒舟挑了挑眉,接过他说不出口的后半句话,“可是我如果不被你连累,以后怎么享受你的好处只占便宜,不付出的人,怎么能叫朋友那是小人。”
贺文璋怔怔的,心中震撼极了,摇头道“不,你不是小人,你怎么会是小人”
而且,“我,我能给你什么好处”他眼里露出痛苦,“那些田产,字画吗同你的名誉相比,算得了什么”
于寒舟听他这样说,也不着急,面容沉静,仔仔细细同他理论“不是你说的那样。”
“如果我好好照顾你,直到你走,外人只会称赞我,说我有情有义。不仅不损坏我的名誉,反而是赞誉。其次,你能给我许多好处,却不是田产、字画,那些我有,我父亲、母亲也会给我许多。”
“你能给我的是别的。”她对他眨了眨眼,“我嫁给你,可以睡懒觉,是不是不用每日晨昏定省,是不是母亲不会责备我,拿我立规矩,是不是你也不会有通房,更不会纳妾,是不是”
她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嫁给你,我过得很舒心。”
贺文璋仿佛听到了轰然一声,仿佛世界在他眼前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尘埃扬起,复又落回。
他满心的郁结,皆被震碎,喃喃道“原来,还可以这样想”
原来,嫁给他是真的有好处的
不,不是的。很快,贺文璋摇了摇头。
她这样想,只是因为得不到真正的好处,比如丈夫的疼爱,比如富贵荣华,才着眼小处,以此来劝自己这样很好。
就如同她当初后悔了的,只是没有办法更改,才不得不接受了。
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安慰他。
她是个好姑娘,为了让他好过点,绞尽脑汁想出这样的话来宽他的心。
“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于寒舟看出他的不信,伸手抓了下他的手臂,在他看过来后,才松开了,她认真看着他道“我嫁给你,其实有点尴尬的。你不信我,二爷也不信我。我说这些话,是想至少有一个人信我。”
“你信我,不疑我,我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她说道,顿了顿,“你也会好过。你不用总是提防我,时时刻刻戒备我,这会让你轻松很多。”
她如此认真而郑重地说话,贺文璋终于信了。
主要是因为,这能够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她之前是疯狂不理智的样子,现在却安于现状,甚至安分守己,与人为善。
是因为她想通了,不胡闹了。
他看着她沉静的眸子,心底浮上敬佩。敬佩的不是她醒来,而是她如此迅速做出富有智慧的安排。
认命,安分守己,不怨天尤人,显然是对她最好的选择。而同时他不禁又十分怜悯,怜悯她后悔太晚,不得不嫁给他这样的人。
然而,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他察觉到了,努力把嘴角往下压。这样实在太阴暗和卑鄙了,他怎么能为此高兴可是嘴角不受控制地上勾,怎么也压不住。
“放宽心。”于寒舟见他开怀了,终于松了口气,生病的人最忌心情郁结,她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休息吧,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
贺文璋抿着嘴角,不敢看她,垂着眼睛道“嗯。”
时间已经很晚了,而贺文璋吃了药有一会儿了,此时药劲儿上来,眼皮便有些往下坠。
“晚安。”于寒舟说道。
“晚安。”贺文璋回应道。
两人缓缓往下缩,先后钻进了被窝里,躺好。闭上眼睛,两道长短不一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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