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在飞仙草庐待着很心安理得, 丝毫没有回观星台休息的意思。
伏传心里很犯嘀咕。他知道观星台空置多年, 给李南风送信之后, 还专门差人去把观星台收拾了出来。以他想来,大师兄和师父谈的事再重要, 谈完了也总要回去休息吧
哪晓得谢青鹤就真的赖在飞仙草庐不走了
先坐在师父这里聊天说话, 中午蹭了一顿饭吃,吃完了还倒头睡了一会
看着谢青鹤盖着师父的被子,睡着师父的枕头,伏传整个人都震惊了。
他打小就是束寒云养着,五岁那年束寒云失踪了, 他也就在飞仙草庐住了几天,很快就由李钱继续照顾。飞仙草庐也不是没睡过,但, 那得是十岁以前的事了
说到底,但凡懂点事了,半大小子精力充沛的,好意思去蹭师父个老人家的床么
见谢青鹤歪着睡午觉, 上官时宜才吩咐远处听差的外门弟子,叫去观星台把大师兄的旧衣裳找几身来,又安排了晚饭。伏传也累了一天没睡觉,上官时宜回来就看见他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也睡一会儿吧。”上官时宜把伏传拎上床, 跟谢青鹤挨在一起, “睡觉老实些。”
看样子, 若是伏传睡觉不老实, 打扰了谢青鹤休息,就要被他拎出去蜷在榻上休息了。
伏传春梦之后,谢青鹤就再不肯与他同床。上官时宜哪晓得两个徒弟之间还有种种旧事谢青鹤与束寒云定情,上官时宜也不觉得大徒弟见了男人就喜欢。直接就把伏传塞进了谢青鹤的被窝里。
谢青鹤才刚刚睡着,冷不丁背后挤了个小师弟,也是想给师父跪了。
师父肯定不知道,小师弟昨天还想做我的道侣。
思前想后,谢青鹤决定装死。
本来没多大一回事,他若反应过度,惹来师父疑心倒不是大问题,只怕小师弟又胡思乱想,得出个“可以跟大师兄睡觉”的奇葩结论来。
伏传挨着谢青鹤拱了一下,将脸埋在谢青鹤背心,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想是有点乱想。但是,大师兄一点反应都没有,师父也对此习以为常。对嘛,两个男人睡在一起,多正常啊。伏传便也觉得这事没什么,完全没有禁忌偷情的刺激,很快就睡着了。
一直到傍晚时候。
陈一味蹲在床前,捏住伏传的鼻子“吃饭啦”
伏传倏地惊醒,看着陈一味轻松的笑脸,心中特别惊讶。
内门两个师兄中,李南风一直对他比较疏远。如今想来,李南风一直与束寒云有联系,当然知道大师兄还活着且迟早会归来。所以,李南风不把他这个“掌门弟子”放在眼里,也不奇怪
陈一味则不然。
他一直都很认同伏传掌门弟子的身份,对伏传一直很尊敬。
平时说话从来不开玩笑,更不可能动手捏伏传的鼻子。
这突如其来的捉弄让伏传特别不适应。看着陈一味轻松带笑的眼神,他突然想明白了。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是掌门弟子,他也是掌门弟子。
他与大师兄之间,一味师兄自然更敬服大师兄,甘愿辅佐大师兄。就算他自己,不也觉得大师兄更有资格承继宗门绝学,更有资格成为领导群伦的一代仙长么
何况,掌门弟子有什么好做的被高高地供起来,人话都听不见一句
若他卸下掌门弟子的身份,不就是陈一味的小师弟么师兄捏捏小师弟的鼻子,这又算什么
想通这一点之后,伏传没有失落,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全与平静。这么多年来,掌门弟子的身份带给他的更多是压力,时时刻刻都要端着架子,容不得半点差错与瑕疵,何其不自由。
出于对大师兄的信任,伏传很容易就接受了身份上的转变。
掌门弟子要万事周全,小师弟就不一样了,小师弟可以任性捣乱,师兄们都得憋着
他猛地一把抓住陈一味的胳膊,张嘴就咬。唬得陈一味慌忙抽手,还是差点被他咬住了手指,愕然看着他。伏传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你要捏我鼻子,还怕被咬”
说着伏传翻身下床,床前放着的还是谢青鹤的木屐。
他歪头看了一眼,上官时宜和谢青鹤都在外边,师父歪在坐榻上看书,大师兄正在跟师父说话,大约是怕吵着他睡觉,大师兄声音很轻。
“一味师兄什么时候过来的”伏传有些不好意思,小心探问,“大师兄起来很久了么”
“中午来不及布置,这不是师父吩咐了么我亲自来给大师兄办接风宴。南风师兄不在,内门就咱们几个人,也算是个小小的家宴吧。我过来的时候,大师兄就在外边跟师父说话了。”陈一味一边说话,见伏传睡得头发毛绒绒的,忍不住给他抓了几下,“是不是上点头”
“油”字还没出口,伏传已护住了脑袋“大师兄给我梳的”
陈一味不禁失笑“大师兄给你梳头”
伏传得意地说“对呀。大师兄还给我洗澡呢你是不是很羡慕”
陈一味确实有些意外。谢青鹤在师门的地位非常特殊,几个师弟都是他的附贰跟班,师父专门收入门中为他服务的,陈一味也接受了自己的定位,很自觉地照顾大师兄的起居。除了师父和二师兄,何曾见过大师兄照顾别人
但若说羡慕又不是断手断脚了,羡慕大师兄给自己洗澡梳头陈一味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他给伏传拿了刷牙的青盐,笑道“你在襁褓的时候,大师兄还给你换过尿布呢。”
伏传就有些脸红“你不许说了”
眼看伏传收拾得差不多了,陈一味往外边去收拾餐桌,把鱼头砂锅端上火炉,说道“师父,大师兄,小师弟这就起来了。”又问谢青鹤,“这就给您烫酒么”
“天气渐热,吃的又是锅子,酒就不必烫了。”谢青鹤说。
伏传穿着木屐咔哒咔哒出来,恰好听见谢青鹤对陈一味说“你若有事便去忙吧。恰好我与师父、小师弟,还有些秘事商量。”
这就很尴尬了。
陈一味将筷子都摆好了,恰好四个人,一张方桌坐得刚好。
明明是内门家宴,且是陈一味忙前忙后预备的接风宴,被谢青鹤一句话就变成了掌门和两位掌门弟子的私席密谈,陈一味马上就被拒之门外。以他的身份,确实没资格列席涉及到宗门层面的事务。
可是,有什么重要事情非得在吃饭的时候谈伏传睡了半下午,谢青鹤与上官时宜歪在外边,聊的也都是闲话。可见所谓的“秘事”,根本就不着急。完全可以吃过了饭,等陈一味走了再谈。
陈一味看了师父一眼。
上官时宜坐在榻上翻看医书,仿佛根本没听见发生的一切。
“是。那小弟先告辞了。明日再来拜见大师兄。”陈一味施礼告退。
伏传张了张嘴。
他隐隐觉得,一味师兄好像是被大师兄教训了,而且,应该和自己有关。
可是,师父和大师兄都不想让陈一味留下来,他就不好说话。大师兄说话不肯拐弯,他若去打圆场,大师兄直接就把事情挑明了,只会让一味师兄更加尴尬。
直到陈一味走得远了,伏传才忍不住问谢青鹤“大师兄为何故意给一味师兄难堪”
谢青鹤玩着软枕上的玉鹤流苏,冷笑道“那他为何故意捏你鼻子”
伏传心道,果然如此。
陈一味确实是想给谢青鹤接风,也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一个宗门哪能有两个掌门弟子大师兄和小师弟之间,是不是已经有了默契和决断师父是什么态度陈一味不过捏了伏传的鼻子一下,全都试探了出来。
小师弟甘心相让。
大师兄很护着小师弟。
师父跟从前一样宠爱大师兄。
吃不吃这顿饭,尴尬不尴尬,对陈一味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伏传想了想,说道“师父,大师兄,弟子以为此事正该早日议定,以免宗门人心惶惶,总想着左右投机。我被大师兄指为掌门弟子,本也是为了承继大师兄无法履行的宗门重任,如今大师兄身体康健,修为不减当年,弟子恰好功成身退,卸下掌门弟子的身份。”
他跪下朝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磕了头,有些不舍地摘下颈上挂坠,欲还给谢青鹤。
若不是上官时宜就在当场,搞鬼把戏会被师父拆穿,谢青鹤马上就能吐一口血给小师弟看。
“这件事我与师父还要再商议。你就不要凑热闹了。”谢青鹤把挂坠重新戴回伏传颈上,轻轻拍了两下,仿佛是保证这挂坠绝不会被取回,“安心戴着。”
伏传被他拍得有点心慌,忍不住去拉上官时宜“师父。”
上官时宜才放下手里的医书,笑道“听大师哥的话。”
谢青鹤都忍不住多看了上官时宜一眼。上午不还气势汹汹地说,若伏传不以宗门传承为重,就没有资格做掌门弟子么还是这么多年来,师父已经习惯了在师弟们跟前维护他大师兄的权威
伏传已经做好了卸任的准备,突然又被师父和大师兄的态度弄得有点忐忑。
哪晓得上官时宜和谢青鹤默契十足,二人一同搁置争议,谢青鹤往鱼头汤锅里下豆腐,上官时宜乐呵呵地拌芫荽,搞得伏传满头雾水。你们俩到底要干什么呀算了,好香,先吃饭。
吃完饭,伏传收拾桌子,谢青鹤跟上官时宜又跑到院子里晒月亮。
伏传坐在屋檐下,看着师父和大师兄各自躺在竹椅上,一人拿着一根银筷子隔着茶桌打架
好文明哦。
老人家切磋都这么斯文。
刚开始他还能跟得上,看着看着就觉得头昏脑涨,心知是师父和大师兄境界太高,他观斗时消耗了太多心神,再看下去可能会虚脱,连忙闭上眼睛,歇了片刻再仰头看月亮。
不知不觉,月亮都那么高了。
大师兄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还要赖在飞仙草庐不回去睡觉吗
伏传抱着膝盖发呆。
与此同时。
李南风的飞鸢抵达了龙城。
未央宫的气氛非常紧张。
谢青鹤学伏蔚的嗓音惟妙惟肖,拖住了很长的时间。
直到天彻底黑透了,太极殿的宫人始终不见皇帝吩咐点灯,才鼓起勇气拍门进去。发现皇帝被打成猪头,几个宫人直接就吓尿了,喧哗得满宫皆知。
好在混乱之中,几个宫人也只发现了皇帝脸被打肿了。
御医和皇后赶到之前,束寒云先控制了局势。所以,皇帝脊椎被捏断的消息,被死死封住了。
至于伏蔚地魂丢失一事,束寒云也彻底遮掩了下来。他以日升月落术进入伏蔚的皮囊,赋予伏蔚神智,二人常年相处,经常互换身份,得宠的宫妃尚且分不出来,朝臣就更加难以辨认了。
调来心腹侍卫守宫之后,束寒云又命太医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对外只说皇帝病了需要静养。
伏蔚被他丢在太极殿里“养病”,他自己则出来寻找谢青鹤的踪迹。
他进入伏蔚的皮囊,读取了伏蔚的记忆,知道这事是谢青鹤干的。
然而,这件事被谢青鹤办得最绝的一点,在于他拘走了伏蔚的地魂。
地魂主智慧。
伏蔚既失智慧,当时所有的猜测判断也都随之消散。
束寒云读取了伏蔚残存的记忆,只能看见谢青鹤与伏传突然出现,给伏蔚贴了几张符,然后伏传就对伏蔚拳打脚踢失去地魂的伏蔚根本没有读写能力,束寒云明明看见了谢青鹤贴在伏蔚额上的符纸,符纸上的内容却是一片模糊。
这导致束寒云至今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此前他还想着杀几个人搪塞伏传,比如当初追杀刘娘子的十人率,或是吞星教几个分坛主以期讨好了小师弟,就能让大师兄态度和缓些。
哪晓得大师兄突然就对伏蔚痛下杀手了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束寒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管哪里出了问题,先把大师兄找到了,才知道下一步如何应对。
他根本不知道谢青鹤与伏传已经回了寒山,正派出各路眼线四处寻找,已经找了一整天。
昨天那场暴雨洗去了很多痕迹,暴雨之下,也很少有摊贩出买卖,闲人上街乱逛。也就使得束寒云的人海战术异常乏力。一路一路的下属、探报来缴令,全都没有结果,束寒云越来越心浮气躁
如果他始终找不到谢青鹤,那就代表谢青鹤不想被他找到
这对束寒云而言,是比伏蔚被废、被拘魂更恐怖的事情。
正在束寒云想要发飙的时候,李南风的飞鸢停在了龙鳞卫衙门门口,早有心腹下属前来通报,束寒云才说了一声快请,李南风已轻飘飘地落在了院子里,先屈膝施礼“二师兄。”
“怎么这时候来了”束寒云对谢青鹤毕竟了解,“大师兄回师门了”
李南风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锦盒,说“我来送掌门令。”
束寒云连忙与李南风互换位置,屈膝下拜“弟子束寒云领命。”
李南风将锦盒打开,把那张上官时宜手书的信纸放在束寒云手里,扶束寒云起身“二师兄自己看吧。今天上午大师兄与小师弟一起回了寒山,飞鸢停在飞仙草庐不久,小师弟就送来师父亲笔手书的掌门令,说是师父指名要我给你送来。”
束寒云展开信纸,借着月光粗略扫了一遍,很制式的一道命令,就是要他马上回师门一趟。没头没尾,也根本没说是为了什么事。掌门令么,就是这么霸道。
束寒云不禁多看了李南风一眼。
李南风摇头道“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师父这些年也很少召我去飞仙草庐。”
束寒云叫来几个龙鳞卫的心腹,简单交代了几句,说“走吧。”
李南风倒有些不适应。
从他送信抵达到束寒云准备出发,前后不过一刻钟。这还真是半点都不耽误
他乘驾飞鸢到龙城就花了一整天时间,累得不行,这简直马不停蹄地又得返程跟着束寒云回去复命,也只能强行熬着跟着走谁知道束寒云回寒山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
束寒云一去龙城十一年,在寒山没留下多少嫡系了。李南风实在很不放心。
伏传歪在屋檐下,睡得正香。
上官时宜啜了一口新沏的茶,问道“要等多久”
谢青鹤躺在竹椅上,覆盖薄毯,望着漆黑的夜空,说“明日下午”
“依他的脾性,必然是会回来的。”上官时宜说。
谢青鹤笑了笑,说“我也不信他会害我。偶尔想一想,又忍不住怀疑,真的吗十一年呢,他学会了撒谎,学会了哄骗,万一也学会怎么害我了呢说到底,害我也不算什么。”
他拉起薄被盖住自己的胸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平静的冰冷。
“我曾对师父说,我喜欢他,要与他在一起。那是真心话。喜欢一个人又没什么道理,也不是做交易买卖。天底下好人那么多,我个个都要喜欢么就算他想害我,我喜欢他,也会忍让原谅他。”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不那么喜欢了。”
“我想了许久,想不明白。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因为他骗我吧。”
“今日骗我这件事,昔日说喜欢我,是不是也在骗我昔日种种,是不是都在骗我”
“世间深情,无非一个真字。”
“他撒了谎,我就不能深信了。根基全都坍塌了。”
谢青鹤一辈子追求的就是一个“真”字。
十一年前,上官时宜试图欺哄他,故意与束寒云打架,想要趁势棒打鸳鸯,骗得谢青鹤对束寒云心灰意冷,才会惹得谢青鹤勃然大怒,第一次对上官时宜怒斥翻脸。
也正是因为上官时宜横插一杠子,才会让谢青鹤与束寒云在十一年前没断干净。
上官时宜有心离间,衬得束寒云可怜又无辜,谢青鹤自然偏心束寒云。
这会儿谢青鹤又来提所谓“真”情,显然是在替伏传说话,暗中劝上官时宜改变主意。
你要对小师弟真情实意,小师弟才会真心对你。感情都是互相的。若没有一个“真”字做根基,再是花团锦簇也不过空中楼阁而已。
上官时宜哪会听不懂大徒弟的暗指。他又喝了一口茶,笑了笑,不说话。
如他这样的老人家,岂会在同一个坑里跌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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