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盘算得很好。
等小师弟对床笫事的热乎劲过了之后, 他再跟伏传谈入魔修行之事。
他所谓的“热乎劲过了”的标准也很简单,每天恢复正常作息就行。刚开荤的小师弟简直是个刚吃到糖的小孩子, 一口一口再一口, 每天都在偷摸摸瞧他,瞧着瞧着就要过来挨挨蹭蹭。
既然是刚刚定情品尝到云雨之乐, 谢青鹤也没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全都一一满足。
以谢青鹤想来,这事岂能长久不就是进进出出那点儿事么一日喜欢,三日喜欢,五日喜欢, 还能连续孜孜不倦地喜欢上十天半个月他倒是无所谓,小师弟不嫌腻味么
哪晓得小师弟就是这么不腻味
一连大半个月, 将近二十日每天睁开眼睛就要吃肉,吃到半夜二更天。
可怜云朝在外流浪了半个月,刚开始跟时钦商量好,只住一夜,又溜去李钱那里住了一夜,流窜几日之后, 他干脆去时钦处申请了一个小房间, 说“我怕是要在这里长住了。”
谢青鹤既然与伏传做了好事, 就没再想着隐瞒。云朝去小范围内当了个耳报神, 搞得时钦、李钱乃至于陈一味都知道了大师兄和小师弟正式结侣, 也算是谢青鹤默许。
李钱兴冲冲地还想去观星台喝喜酒, 云朝瞥他一眼, 他顿时讪讪“这都好几天了吧”
时钦给李钱的碟子里夹菜,笑道“什么时候云小哥回观星台了,咱们再去拜访。”
前些年伏传不在家,时钦不得不出面代表伏传,与陈一味共掌外务,如今伏传回来之后,也没有提过收缴他手底下权限的事情,时钦也没提交权的事情,就继续做了下去。毕竟如今掌门是谢青鹤,时钦本就有报效之心,办事卖力并不吝啬。
李钱是寒江剑派的财神爷,不止因为他是大供货商,也因为他被谢青鹤强行指点入道之后,成了寒江剑派的外门精英弟子,这些年一直在打理寒江剑派的生意。
寒江剑派的生意盘子比刘娘子大得多,只因门内都是一心修行又怀才不遇天资不够的外门弟子,经营得也实在不怎么上心。也就是仗着根基沉稳、盘子大、靠山厚实,实在觉得自己吃亏了被坑了,直接操起剑开始不讲理暴揍,才没沦落到紫竹山庄的地步。
李钱与谢青鹤、伏传的关系都极其亲厚,又彻底成了自己人,当然要把生意交给他管。
所以,这些年李钱非但没有因为修行变得身体健康,那肚皮好像又肥厚了一层。
山上的各位执事、长老、精英弟子,全都对李钱敬重不已。时钦这样轻易不给人好脸的实权派,坐在桌上也得带了点讨好地给他布菜斟酒,总得把他哄高兴了,要钱要东西啥都方便。
总而言之,外边为他俩庆祝的席面都吃了好几轮了,谢青鹤跟伏传还在观星台抵死缠绵。
又过了颠鸾倒凤、暗无天日的十天时间。
谢青鹤终于忍不住了,这日起床时,照着小师弟的规矩行事毕,伏传又不肯去洗漱。
依他俩昏天胡地的闹腾劲儿,一次就要洗一回,只怕早就洗脱皮了。所以,伏传不肯洗漱,就是不肯正经穿衣服,不肯正经生活作息,还要继续胡闹。
“已有三十日了。”谢青鹤搂着伏传温声软语,这事不能板着脸说,“你去洗一洗,咱们以后白天都要做正经事了,也不能日日都如此。”
这事早就告诫过的。只是因为谢青鹤嘴里说得严,尺度放得宽,又纵容了伏传整个月。
伏传已经能很熟练地坐在他膝上,搂着他的脖子,近乎撒娇地说话“我就想,大师兄何时才会再告诫我。日七八日十天半个月没想到一直到今天,整整一个月。”
他忍不住去亲谢青鹤的嘴,二人才亲热过,亲吻时只有亲昵与温柔,不像从前那么激动。
亲吻结束之后,伏传就下了床,去柜子里拿了干净衣裳。
这些日子云朝不在,衣食起居都要谢青鹤与伏传自己动手。其实,修士与凡人在执行力上天差地别,许多凡人做来繁琐劳苦的家务,于修士而言都是举手之劳,不及从前苦修之万一,做起来也快。
若是谢青鹤与伏传二人同居,没有云朝照顾,想要安排好二人的饮食起居,也没什么压力。
偏偏伏传把二人同居的日子弄得非常忙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好事,吃饭穿衣都得靠边站。
准确来说,饭还是要吃的,穿衣服可以等一等。
不得已,谢青鹤使用神通的时候越来越多。刚开始只是做水热食,渐渐地,就得帮忙拆被洗褥子他俩衣裳都多,柜子里的还没穿完,就是被褥不够换了。
因上下都知道大师兄讲究喜净,外门弟子奉承了不少被褥来拆换,观星台光是谢青鹤的柜子里就有十九套被褥,荣登寒江剑派单人被套榜榜首榜首的被单也禁不住一天套地薅啊
伏传越换被单越少,一次拆下之后,发现居然没干净被褥可以更换了,顿时慌了神。
谢青鹤就看见小师弟疯狂洗被单,晾在院子里,然后烧了十二堆篝火,开始烘烤被单。之所以只烤十二单,完全是因为观星台花草众多,留给他能晒被单又能烧火的地方不太多了。
看在小师弟在外边垂头丧气火烤被单,谢青鹤简直哭笑不得“哟,今晚吃烤被单呢”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神通既然能蒸热水,自然也能把被单瞬间烘干。
剩下的被单也不需要伏传慢慢手搓,一起丢进池子里,谢青鹤将手放在水里,水就像是被振动一样腾起极其细小的波纹,很快就把被子洗了个干干净净,捞出来,折叠的时候,直接就烘干了。
伏传震惊得不行,问明白原理。
谢青鹤跟他讲了几句,道理都是很简单,做起来也容易,就是伏传做不到。
“你且年轻呢。多修行几年,修为多得每处使,就能跟师哥一样到处扔了。”谢青鹤没说他被体内群魔镇压着强行卡级,这修为真的是多得早就溢出来无数,搞点神通就跟毛毛雨似的。
这让伏传生出了无限的敬畏之心。
他试着外放了修为一次,瞬间就被抽空,且弄不出一点小水花来。
大师兄却可以肆意挥洒,半点不觉得艰难。
这其中差了多少修为简直不敢想象。
然后,他就把囤在隔壁屋子里的衣服,一次次抱出来,请谢青鹤帮忙处理了。
这些天二人还能保持着从前的生活水准,没有变的脏兮兮乌糟糟,全靠着谢青鹤的神通打理。伏传将自己的干净衣裳拿出来抱在怀里,要去洗浴的时候,又回过头来“也不独是我贪欢好色吧”
谢青鹤随他起身,要去给他弄些热水洗漱,笑道“是。自然师哥也一样贪欢好色。本就是两个人才能做的事,你想我不想,哪里做得了呢不是怪罪训斥你,只是真的要做正经事了。”
他将伏传揽在怀里,带着往外边池子里走。
水源处的池子本是两个,一处饮用,一处日用,是个非常吉祥的葫芦水形状。
自从在日用的大池子里洗过被单之后,谢青鹤就觉得叫小师弟在里边洗澡不好不是觉得伏传会弄脏了池子,而是觉得洗过被单的池子配不起小师弟,干脆又在旁边给伏传掘了个澡池。
伏传挺会起哄,又说要立阑干,可以挂衣裳,又说要凿个小台子,可以放茶炉点心盘子。
谢青鹤对他完全没脾气,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一身的手艺,不给小师弟使,给谁使
谢青鹤花了小半天时间,照着伏传的指点一一做好之后,这澡池就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阑干挡了外界的视线,澡池有半人高,两个人在里边洗浴嬉戏都不成问题
当天晚上,二人就做了戏水的鸳鸳。
事后伏传躺在池边,两只脚伸进热水里,望着苍茫的星空,对他说“上古人皆幕天席地,行此美事,真是会享受啊”
那个时候,谢青鹤就决定让云朝搬出观星台了。
小师弟喜欢幕天席地,他好像
也不讨厌。
二人一路走出来,隔壁伏传故居木屋的窗格前,廊轩的矮阶上,煮水茶炉的阑干边尤其是廊轩那处放煮水茶炉的阑干处,伏传特别坚持一定要在那里。
那是伏传最难过的一段记忆。
他曾在那里满怀虔诚的煮了一壶玉露茶,捧到谢青鹤手里,谢青鹤倏地变了脸色。
他不曾说过自己的难过,只是非要拉着谢青鹤在那里行事,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结。那是谢青鹤话最多的一次,搂着伏传说了无数次心爱,事毕回屋,饭都吃过了,伏传才趴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总算将从前的暗伤与委屈都哭了出去,彻底解开。
短短一个月时间,二人留在观星台的共同记忆,远比从前数年还要频密繁多。
不是说二人从前相处得少,或是感情不深。只是从前二人就算待在一起,除了吃饭喝茶聊天,其余时候也都是各做各事,哪怕是谢青鹤指点伏传修行,也是一个说,一个做,很少同做一件事。
这种情感极其强烈真挚又私密的事,又必须二人一同去做,留下的记忆自然非常深刻。
到了澡池边上,伏传先将衣裳在阑干上挂好,等谢青鹤做热水。
谢青鹤只将手放在水里,顷刻间,整个池子就腾起淡淡的热雾。伏传已经见得多了,眼底仍有淡淡的艳羡之色。二人一同下了池子,泡在水里,伏传老老实实洗澡,并没有再撩谢青鹤。
“你曾随我去过伏蔚的记忆里,应该也知道我这几年都在常年入魔修行。”谢青鹤靠在池边,用毛巾擦了擦脸。
伏传点点头“我知道。”
“其实,早几年我与文澜澜就有了法子,可以带你一起入魔。”谢青鹤觉得这事必须开诚布公的说,否则,哪怕是他与小师弟的关系,也很容易起猜忌,何必去冒那份儿险
“并不是说,从前我不曾与你做了这件事,就对你心怀忌惮,不甘心为你引路。也不是因为你与我做了这件事,我才肯带你入魔。早几年你年纪还小,若是我带你入魔,二三十年都相依为命,我怕你会混淆对我的感情,越发离不开我”谢青鹤说话的时候,注意着伏传的表情。
伏传听得很认真,神色也有些复杂,却没有显露出一丝怀疑与疏远。
他原本靠在另一边搓洗身体,闻言踏着水过来,靠着谢青鹤胸膛,说道“大师兄,不管从前你是怎么考虑的,我深信你都是为了我好。”
谢青鹤明知道伏传不会作闹,也不会误会,真正听了这句话之后,还是觉得很舒心。
伏传又搂着他的腰,吭哧吭哧地说“你若不解释此事,直接带我入魔,我也不会多想。但是,大师兄,你对我说了前因后果,我很高兴的。只有大师兄说了,我才知道大师兄好几年前就在为我的修行考虑了,大师兄时时刻刻都在关心我。你以后都告诉我,好不好”
这话术就很厉害了。明明就是想要谢青鹤以后再接再厉,任何事情都对他解释清楚,被他甜丝丝地包装成这样,谢青鹤明知道他背后的心术,也丝毫不觉得讨厌,笑道“自然是好。”
伏传用平坦结实的腹肌哐哐拍水,指尖在谢青鹤胸前划过“今日真的不能么”
谢青鹤被他撩得无奈至极,只得搂住他不安分的腰,说“情兴意动,为何不能只是唉,平日稍微克制些还想不想去入魔了”
伏传如愿以偿,只顾搂着他“嘿嘿嘿。”
不是他故意违背大师兄的命令,非要作闹。
如果大师兄的正经事是修行,是做功课,是去外门搞事情,他肯定会老老实实洗澡。
结果板着脸训了他半天,那正经事居然是入魔
他试过溯往术的
那玩意儿又不花时间,跟夫夫恩爱根本不冲突
这个澡从上午一直洗到了下午,中间谢青鹤还得腾出手给水加热。
伏传穿戴整齐之后,满脸都是偷笑。明明也是很寻常的事,被大师兄训斥过不许恣意贪欢之后,又偷了两回腥,那感觉比昨天的理直气壮都刺激难怪山下凡夫说,偷不如偷不着。
意识到这点之后,伏传本是披着宽敞的袍子晃荡,回屋又换了一身扎革带的锦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层层的衣裳裤子,套上袜子靴子,连领口都没露出一点儿肉。
穿整齐了再出来,他偷偷看谢青鹤的眼神。
对的,就是这个眼神大师兄想扒我的衣裳大师兄果然也很贪欢好色
这事都是伏传主动,不管谢青鹤几次说他也如此,他也渴念,伏传还是喜欢去寻找谢青鹤也热切渴盼自己的证据。
所以,很多时候,谢青鹤也不会刻意掩藏自己的情绪,大大方方让伏传窥见真相。
情人间悄无声息地过了一招,伏传得意洋洋,谢青鹤也觉得故意勾引自己的小师弟很可爱。
只是,好色归好色,谢青鹤的守心功夫比伏小流氓好上千百倍不止。一时心动之后,谢青鹤认为这事完全可以放到晚上再做,他是半点都不着急。
好东西要慢慢吃,唾手可得的一切都不够甜美。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师弟值得等待。
二人甜丝丝地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收拾停当已经是半下午了,眼看着斜阳西偏。
谢青鹤仍是带着伏传去了空间,与小胖妞见面。
空间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二人相处好几年都没有去对方的空间里逛过。伏传进去之后就觉得感觉很熟悉,毕竟不管空间怎么升级,里边的炁场是一致不改的,和他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然而,整个场景已经彻底不同了。
谢青鹤的空间比祖师爷空间多升级一次,木屋变成了宅院,看上去非常气派。
矗立在宅子前方庭院里的轮回树也长得姿态奇异,那枝丫弯弯曲曲不甚挺拔,又有一种很奇异的美感。伏传正觉得那棵树相当不凡,小胖妞墩墩墩地跑了出来,牵着裙子给伏传施礼“拜见小师兄。”
“这是文澜澜文师妹。”谢青鹤在外边已经大概说了情况,“如今替我守着空间。”
本来小胖妞只是借地修行,谢青鹤把她当作“大管家”,她顿时挺直了腰板,拍着小胸脯保证“我文澜澜守门天下第二厉害,大师兄小师兄都放心”
伏传很好奇地问“那天下第一厉害的是谁”
小胖妞顿时露出谄媚的笑容“那自然是大师兄啊。大师兄做什么都天下第一厉害”
伏传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生硬的彩虹屁了,谢青鹤见他有点想笑,连忙扶着他背心,把他往前面推“不说其他了,先去九方封魔阵看看。文师妹,人选都挑好了么”
伏传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符文圆墙,顿时收起了对小胖妞的轻视,这小姑娘很厉害啊。
小胖妞便将圆墙翻转,一一向谢青鹤介绍悬挂起来的魔类生平。
这九只魔类都是按照谢青鹤要求的条件去找的,若谢青鹤独自入魔,并不会讲究那么多,挨着进去就行了。这回要带着伏传,考虑的问题就比较复杂。
“这个为何不行”伏传问。
“入魔与溯往不同,我不能随意操控时间。而且,入魔的时候,究竟会从哪一天开始,也并不清楚。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的魔类心结都在幼年形成,岁时非常多,岁也不鲜见。他们或许在二三十年后才入魔执迷,症结却在十岁之前。”谢青鹤对他说自己的经验。
“但,各人经历不同,这事也说不好。我也曾经在魔类五六十岁的时候进去。”
“我若独自入魔,去什么时候都是无碍的。与你同行就不行了。最基本的要求,你得在我入魔之前都活着,才不会与我错过,独自失落在入魔世界里。其次,你与我要有相见的条件。若是本身亲友也罢了,如果身边亲友都没有常年相伴活到入魔那时候的,也得找关系不太远的,才能如愿相逢”
说到这里,谢青鹤告诫伏传“入魔世界的一切都很真实,并非儿戏,也不能像溯往术一样肆意调整时间点。你与我进去,就是实实在在的几十年时间。真实世界与入魔世界,你不能弄混淆。”
伏传听来听去,发现谢青鹤就是担心自己,怕二人失落太远,无法马上重逢。
如果没有谢青鹤当指针,伏传很可能会在入魔世界里失去方向,混淆真伪。
不管谢青鹤如何挑剔,总归都是为了伏传考虑。明白这一点之后,伏传就不吭声了。他对入魔确实没什么经验,听大师兄安排就好。
九个候选魔类都看完了,谢青鹤都不满意,他调整了自己的思路“这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文师妹,劳烦你重新替我找几个。此次就不必拘束于魔类资质了。无论什么魔都可以,只挑他身边必要有一个常年相伴的,或是叔父兄弟,或是至交好友,第一次带小师弟入魔,谨慎些不为过。待他熟悉三两次,也就不必那么苛刻,必得跟在我身边了。”
小胖妞还没答应,伏传还是忍不住了,问道“等等,这个为什么不行啊”
谢青鹤看着伏传指着的那只魔。
那是只怨憎魔。
怨憎是人类最易产生的戾气情绪,很多人都会动辄生怨憎,但,真正入魔的还是少数。
因为怨憎这种情绪很快就会被其他的好情绪所取代,而动辄生怨憎的人,他们怨憎的对象也不可能总是同一种,今日怨天,明日憎地,怨憎的对象太多了,反而分散了入魔的可能。
这只怨憎魔的出生也离不开大时代的背景。
此魔名叫苏时景,小名瓦郎,出生在山阳富庶之地,家人聚族而居。
苏家在当地不算顶级大族,只能说是二流门户。然而,所谓二流门户,也不是贫门轻易拉扯得上的家族。家规族律繁多,子子孙孙多了,枝繁叶茂,自然也会有各种勾心斗角。
原本这种聚族而居的日子就很苦闷,长辈们带着男子们去读书或去地里劳作,女祖宗们也会领着媳妇们去干家务,搞好后勤工作。无论男女,这种家族是绝不会养闲人的。根据家里有权长辈的喜好,也会有各种偏心和挤兑。
苏时景这一支本就离嫡系比较远了,他的父亲苏梧友也不善言辞,平时就比较受冷待。分配的吃的喝的用的肯定不会有明面上的差异,但是,苏梧友干的活总是最累的,苏时景的母亲许娘子也常常被妯娌们排挤欺负,分配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去做。
妇人受了欺负无处诉说,难免就要找丈夫嘤嘤嘤,也就是想求个安慰,让丈夫说些好话哄她。我在你家吃了这么多苦,你可要念着我的贤惠不易吧
哪晓得苏梧友就认为她是要解决方案。好家伙,这哪里解决得了苏梧友在外也是天天受气,他还自身难保呢他还想有个大哥拉扯拉扯他,帮他说些好话,让他不要天天干苦活重活呢
许娘子没如愿得到贤良淑德的夸奖,丈夫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天天阴着脸,她就来气。
所以,许娘子继续天天嘤嘤嘤。
终于把苏梧友惹毛了,关上门,把许娘子暴打了一顿叫你嘤嘤嘤,哪家媳妇不干活嫂嫂弟妹干不干活人家都不嘤嘤嘤,你天天嘤嘤嘤,你是哪家的娇小姐不干活你喝风去呀
这事惊动了家里长辈,苏家也算家风严谨,问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夫妻两个都被分开处置。
苏梧友被罚干了一个月粗活,挨打的许娘子也没逃过,抄了半年女诫。当然不是闺中少女那样,每天什么事都不做,就抄抄女诫。她是每天干完活之后半夜回家抄。灯油不够用,还得自己掏钱买。
本来苏梧友就是个器不大、活不好,不怎么男人的男人,往日沉默寡言只会干活,外人还夸他不吵不闹“疼婆姨”,许娘子心中的苦闷,也就只靠着这点外人恭维的体面来排遣。
妇人之间也有攀比之心,你男人有没有本事,出不出息,受不受家里长辈看重,对你好不好,你儿子有几个,是否受家族重点栽培全都是妇人立身处世的根本。男人和孩子不行,妇人再能干都无法在家族里立足。
苏梧友既没本事也不受宠,许娘子唯一聊以自慰的就是,她男人老实,不爱训女人,宠她。这回许娘子被暴打闹得满族皆知,让许娘子颜面尽失,仅剩的一点儿夫妻情分也打没了。
后来许娘子与族学里六十岁塾师老鳏夫搅在一起,光天化日被人从废弃的桥洞里揪了出来,结局没有任何悬念。许娘子当即就被填了井,那老塾师也是苏家族亲,既然年纪大,辈分自然高,事情闹到苏家家主那里,也就是把那老塾师赶出族学,不许再从家里领花用罢了。
苏梧友为此大闹了一场。为何不处置奸夫非要闹着把奸夫一起填井。
他也不是非要把老塾师填井,是隔壁兄弟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去大闹。
那老塾师是族里长辈,哪可能被填井上下尊卑讲不讲了但是,不闹就什么都没有。
那许娘子再是在外捻三惹四,在家不还得烧饭洒扫照顾孩子吗这一下子,伺候家里的人没了,他苏梧友才是受害人啊去闹吧,说不得叫那老塾师赔钱,或是族里觉得对不起你,出钱再给你娶个黄花大闺女。
苏梧友就去闹了。把家里几位掌权的大佬气得够呛,你管不好老婆,闹出这么大的丑闻,你还敢闹治不了辈分高的老淫棍,我还治不了你
然后,苏梧友就带着年仅八岁的苏时景,被扫地出门了。
苏家也还算厚道,分给苏梧友两亩地,一间小屋,另有三两银子,营生是足够了。苏梧友也在族学读过书,秀才没考上,认字是不成问题,也能帮人写写信、算算账。
前面说过,苏梧友是个不太男人的男人,他当初背靠着家族,取到了姿色不错的许娘子,就担心儿子苏时景不好娶媳妇。聚族而居的生活毕竟不一样,哪个嫁到大家族的妇人敢说自己男人唧唧小不怕被婆婆太婆婆拿篾片抽烂嘴
但是他父子如今搬出来了,没了大家族撑腰的底气,乡野村妇粗鄙得很,说不定就敢胡说攀比。
看着儿子遗传的小唧唧,苏梧友就想着攒钱给儿子买个童养媳。
那时候世道就不怎么太平了,朝廷一边欠饷,一边加征,稍微有点天灾下来,马上就有底层贫民卖儿鬻女。苏梧友与苏时景两父子靠着两亩地,手里攥着几两银子,真遭灾了,回家去求点粮食,苏家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俩饿死,所以,日子还算是好过。
苏梧友就在插了草标的小丫头里,挑挑捡捡的,找了个面相温柔不苦气的女孩买下来,养在家里给苏时景当童养媳。这女孩儿名叫草娘,比苏时景大两岁,十一岁的贫家女孩已经能做很多活儿了,养着也不吃亏,就当买个丫鬟。
平时苏家两父子吃细米精面,草娘就吃些野菜粗饼,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辈子都没吃饱过到了养家终于能吃饱了
到苏时景十五岁的时候,十七岁的草娘已经被养得亭亭玉立,苏梧友毕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草娘也出去偷男人,做主让苏时景与草娘圆房成亲。
草娘果然是没什么见识,不懂事的年纪被卖了出来,娘家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女性长辈可以询问。许娘子还知道自己男人不行,心里暗暗苦闷,草娘就没有半点苦闷,她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的。
婚后两年,草娘生了个女儿,苏梧友生了闷气,苏时景连连安慰草娘。
婚后第四年,草娘生下个儿子,苏梧友方才喜笑颜开。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到了二十二年后。
苏梧友已经去世。
苏时景与草娘的儿女也都已经成婚,家里开始有第三代的欢声笑语。
很不幸的是,盛世结束了。
天下烽烟四起,才听说那边闹贼,剿了几回都不能剿灭,朝廷又往后征了五年赋税,又听说北边的骑马人打了进来,抢牛羊草场,抢妇人铁器盐巴,抢绫罗绸缎
山阳本是富庶之地,朝廷视为腹心,守得很紧。
然而,朝廷也抵不住了。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有朝廷兵丁差役挨家挨户照着籍册来点人,点到苏时景家中,要求出粮若干升,出银若干两,苏时景也只在默默地听着,盘算毁家纡难够不够奉献。
哪晓得代表着朝廷的差役说,你家还得出一个妇人。
苏时景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什么”
朝廷认为攘外必先安内,毕竟骑马人只求钱财妇人,又不贪婪中原腹地,真正的心腹大患是位于南方的叛军。所以,朝廷决定先与北面骑马人议和。
骑马人要金子银子绸子瓷器,还点名索要三万名适龄妇人,最好是已经生育过的。
金子银子不能少。妇人不给我送来,我们自己去抢
朝廷往各处一摊派,这郡说我出了兵,那郡说我出了粮,吵来吵去,一直没轮得上出什么的山阳郡就被摊派了八千名妇人。衮衮诸公在朝堂之上大发雄威,勒令山阳郡守,必须在半个月内弄到手,办不好这差事,提头来见
来搜剿妇人的差役也都在别家演练许多回了,说得义正词严“男儿保家卫国不也是抛头颅洒热血么妇人为何就上不得战场了你隔壁家抽壮丁去南面剿贼,今日抽缴妇人就免了他家的役。朝廷是公平的,你家当初塞了银子不抽丁,不肯去打仗,去保家卫国,今日就得出妇人”
“你就当她死在战场上了嘛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苏老爷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不知道舍生取义的道理呢独为一妇人,坏了朝廷议和的大事,这干系你苏老爷恐怕是担待不起”
山阳郡分派抽缴的八千名妇人,全都从乡野之中搜刮,但凡会读书会骂娘的,县上都列了名单,小心翼翼地避开,就怕被读书人写书骂娘。苏时景虽是出身苏家,却已搬出来大半辈子,他爹苏梧友死后,苏家大门朝那边开,苏时景也都不怎么知道了,自然是最软的柿子之一。
苏时景这样有些家业,又惜命,又没门路靠山的,才是最好的欺压对象。又如赤贫乡间,想要去收村汉的老婆,还得看这村汉是不是有老人在堂,平时孝不孝顺。若是个孝顺儿子,就可以去收他的老婆了,他是不敢抗争的。
赤脚农夫虽然无害,可他只有一个老婆,你敢抢他的老婆,二愣子就敢拼命。
苏时景所有女儿都已经出嫁,收妇人也收不着女人身上。家中还有两个儿媳妇,在里屋听着都已经傻了。官府收妇人,收大儿媳妇还是二儿媳妇两个儿媳妇都还年轻,膝下孩子也才岁,在屋里哇哇大哭。
苏时景的两个儿子脸都是青的,然而,兄弟俩还是互相谦让。
大哥说,让我屋里的去。
二弟说,大嫂是长嫂,哪有让长嫂去做这个的道理让我屋里的去。
大哥说,你家璞儿还小。
二弟说,长嫂为母自然也会照顾他。
大哥说,不不不,我既然是大哥,自然要照顾你。
二弟说,对对对,我既然是弟弟,当然要孝敬哥哥。
草娘强忍着恐惧走了出来,说“我去。”
她手里拿着她的身契,是一张白契,当初家人把她卖给苏家时,给了身契。只因苏家要她当童养媳,并非卖做奴婢,就不会去官府更换契书。所以,这张契书只在民间有效。若草娘当真跑了,苏家去告官,官府认不认草娘是逃奴,全凭堂上裁断,或判逃奴,或不判也说得过去。
契书上,写着草娘的生辰八字,籍贯来历,父母某某。
“差爷说十五岁到四十岁的妇人,生育过最好。我今年三十九岁,也还在其中。”草娘说。
两个儿子顿时不吵了,双双跪在她面前,哭求道“娘啊,不要啊。媳妇可以再娶,娘只有一个啊儿子们既然在,哪怕两个媳妇都不要了,也不能让娘去”
那两个在里屋的媳妇也只能奔了出来,悲悲切切地哭求,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要求自己去。
几个孩子听见自家亲娘在哭,也跟着出来哇哇大哭。
一屋子哭声震天,把来收缴妇人的官差闹得极其不耐烦。去哪家都是这么个章程,都要拉扯一番,最后还不是把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扔出来这家最奇葩的就是有个当婆婆的主动跳出来了
草娘是个特别质朴的妇人,说的道理把许多丈夫都唬得一震。
“骑马人要妇人是做什么不就是给他们生孩子么八千个妇人,人人生个儿郎,翌日兵临城下对我朝烧杀抢掠的就是数万大军我如今的年岁是生不出孩子了。阿大阿细都还年轻,争取多生几个孩儿,纵然不上战场杀敌,保家卫国,也能在战乱中为苏家绵延香火”
草娘回头问差役,说“差爷,您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那差役连连对草娘喝彩,感慨道“今日听阿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这么大义凛然,舍小家为大家,连带着儿子儿媳那点孝顺都是“小孝顺”,不是为了家族绵延香火的“大孝顺”,在场所有人都辩不倒她。
唯独苏时景想不通这个道理。
八岁的时候,他母亲许娘子不守节,被捉去填了井,他与父亲也被迫离开了苏家。
这辈子他都认为妇人要守节。不守节的妇人是坏女人。怎么到了今天,妇人守节也不对了呢不守节倒成了舍生取义的巾帼英雄你草娘虽不能生孩子,可你被发给骑马人做老婆,一马不配两鞍,一女不事二夫,你这样不守妇道,你是要被填井的啊
因收缴妇人的命令来得非常急迫,就不似抽丁一般,点了名还容许在家收拾行李,吃宴席告别亲友,现场验明正身,马上就要带走。草娘一番话镇住全家之后,这事就被默许了,她回屋换了身衣裳,带了两块干粮,就跟差役一起离开。
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几个小孙孙,全都依依不舍地跟着她,送她出门。
惟有苏时景霍地转头,奔回屋去。
众人只认为他受了太大的打击,或是颜面挂不住,只是叹息了一声。
哪晓得没多久,苏时景就拿着菜刀奔了出来,照着草娘一通乱砍,生生将她脖子砍断,脑袋都歪在一边。他力气变得非常大,两个儿子几个差役去拉都拦不住砍死了草娘不算,他又开始砍近在咫尺的儿媳妇,大儿媳妇被他砍掉半个手掌,小儿媳妇倒霉,一刀割喉毙命。
连他的小孙女也没逃出生天,菜刀精准地绕过了孙子的脖子,砍在了孙女的脸上。
这疯狂劲儿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他手里拿着刀,力气又大,谁敢近身
砍杀媳妇孙女之后,苏时景又看向外边。那里有七八个刚刚收缴来的妇人,都是同村各家的儿媳妇,或是长得不大好看却还未出嫁的小闺女,苏时景直接就奔了出去,一通乱砍。
那一日,苏时景仗着堕魔,有魔尊襄助,砍杀妇人二十余人。
不止是他自己的老婆、儿媳妇和孙女,被收缴的妇人,连带着同村被他遇见的妇人,他见一个就砍一个,口中大喊“妇人岂能不守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给骑马人生数万大军但凡你们妇人管住自己的肚子,哪里来的数万大军朝廷管不好,你们管不好,我来替你们管”
“淫妇,淫妇装了半辈子,就是淫妇”苏时景持刀咆哮。
苏时景也没能活过那一日,很快就被全村青壮联手制伏,将他乱石砸死。
然而,苏时景成功堕魔,成为怨憎魔。
谢青鹤微微皱眉,问道“你莫不是想做我爹”
苏梧友活得还算长久,死后七年,苏时景就入魔了。
伏传摇摇头,说“草娘啊。她比苏时景大两岁,许娘子死的时候,她就有十岁了。更何况,苏时景若有心结,起码也得记事了吧大师兄入魔的时候,至少也有岁。那草娘最小也有五岁了。五岁的女孩子,家里管得不严,走丢了也没人管不过,据我推测,应该是在苏时景八岁左右,可能是许娘子死的时候,或者是苏梧友和许娘子闹矛盾的时候”
这是个让谢青鹤完全没想过的答案。
因为,草娘是个妇人。
他和小胖妞给伏传挑身份的时候,找的都是男子,从未考虑过妇人。
伏传自己完全不在乎男女,看着谢青鹤错愕的脸,问道“妇人不可以吗”
“你若是妇人如何修行”谢青鹤这句话毫无说服力。
“大师兄进了不修者的皮囊都能修行,我为何不能修行我听安安说,女子修行比男子先天就有优势,因为女子天生就有子宫,团团一股真气,混沌便成胎儿。只要女子行经之前筑基成功,说不得能比男子先成就元婴。”他说到这里,向谢青鹤承认了自己的妄想,“我老早就想试试了。”
谢青鹤还是有些犹豫。
“小师弟,这是你第一次入魔,咱们尽量降低风险,不弄那些花俏的。你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历世不多,若是用女子身份在入魔世界里生活三四十年,体格,肌肉,血脉,处处都与男子不同。纵然我能在你身边提醒你何谓真实,何谓虚妄,我也担心你感知混淆。”
伏传非常容易接受谢青鹤的意见,想了想,说“既然大师兄担心,我都听大师兄的。”
谢青鹤才要让小胖妞重新找几个魔类待选,又听见伏传说“不过,大师兄,我觉得我不会混淆。我读史也曾读过这段记载,只说后赵末年,搜刮民女以资群蛮,有山阳义士不堪受辱,杀伤妻儿以示抗争。”
他想起了无辜的刘娘子“我只是不懂,这些怯懦男人,为何总喜欢欺负妇人”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
我想去,出出气。
谢青鹤冷汗都差点下来了,小声提醒他“我若是进去了,就是苏时景那个怯懦男人。”
“大师兄只管修行。”伏传连忙安慰他,“我去会会朝上大发雄威的衮衮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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