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车夫阿福归来时, 把苏梧友的药也带了回来。

    据他所说, 他昨夜就去药铺子把药捡好了, 归程时撞上城门封闭,只好在城里歇了一夜。

    谢青鹤与伏传都知道他在撒谎, 可谁也不会去拆穿他。

    昨天阿福送大夫回县城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十多里路赶回去, 城门必然已经关上。谢青鹤让阿福把大夫送回城里, 那时候就知道阿福有叫开城门的办法。

    山阳郡位于朝廷心腹之地,既无边衅也没闹过贼患, 富庶之地, 治安还算良好,城门就守得不如边城那么严谨。或是花些银钱,或是拿出有分量的名帖,都能使城门吏悄悄打开城门。

    宰相门前七品官, 粱安侯府随侍世子爷的车夫,也不会真的那么吃不开。

    阿福既然能进得去,必然也出得来。之所以没有漏夜赶回屏乡, 自然是另有使命。

    “已查问过了。正是县上苏家分支出来的子弟,苏家祖上在西秦做过官,也算是西秦的肱股之臣, 西秦灭亡之后, 辗转回了山阳原籍, 闷不吭声绵延生息。这些年, 苏家也有子弟在朝中司职,不过,多是六七品的末流小官,没有在京的大员看上去是有些落魄了,内里底蕴还在。”

    “为何分家出来,倒是没能打听得出来。大宅里边口风极严,时间仓促,也没能找到门路。只知道是去岁分到了屏乡,这附近基本上都是苏家的祭田,佃农庄户众多,没人敢来招惹欺负。这么看来,倒也不像是排挤责罚”

    “这家女主人娘家姓许,分家之前就病死在老宅里了,死后也没见苏梧友再与岳家联系。”

    “至于这个小少年,在苏家时是肯定没有的。苏梧友只有瓦郎一个儿子。”

    阿福把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轻声汇报。

    前日与谢青鹤是萍水相逢,问不问来路都无所谓。昨天下午韩琳遇刺,谢青鹤又恰逢其会,救了韩琳一命。救了粱安侯府世子这么大的恩情,总得回报吧如何回报就是个大问题了。

    若恩人是黑道匪首,自然只能重酬。若恩人身家清白,则完全可以深交。

    谢青鹤究竟是个什么来历,韩琳与阿福自然要调查清楚。

    何况,粱安侯府的援军起码还得三日才能赶到,潜伏在暗处的杀手不知道还有多少,韩琳重伤之下到了屏乡养伤,也得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才好为未来打算阿福进城调查端的时,谢青鹤还没有要求马上离开屏乡,韩琳伤势又重,还真打算在这儿窝到援军来接。

    按照阿福的说法,苏梧友与苏时景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且苏梧友对儿子非常看重疼爱。

    苏梧友刚刚搬到屏乡时,乡下就有媒婆来试探。苏梧友年纪也不大,家底在乡下算是殷实,还有个城里的大家族倚靠,能认字写字,那就是不得了的人了,不少乡下姑娘都想嫁。

    苏梧友的态度就很坚决,表示娶妻是为了绵延后嗣,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不会续娶。

    如韩琳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很难不被父亲的三妻四妾所搅扰。

    他母亲卫夫人已经算是肚皮争气很会生儿子了,照样抵不住父亲后宅的莺莺燕燕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下庶子庶女。文官还有礼教身份压着,粱安侯是个武将,养儿子跟养兵一样,越多越好,且只看智慧勇猛,并不看重嫡庶。

    后赵的贵妇们,通常生下个孩子之后,就会故意避宠养身,不再继续生孩子了。

    粱安侯府的后嗣生态太恐怖,卫夫人为了给长子更多的臂膀,四十高龄还在与十几岁的小姑娘争宠生子,大夫几次劝说不宜再生产,卫夫人也坚持要继续生,使韩琳伤感又悲痛。

    似苏梧友这样看重独子的慈父,韩琳真是从未见闻,深为感动。

    可是,苏梧友是慈父,苏时景却没有几分孝子的样子啊

    前日苏梧友的腿就摔断了。

    苏时景去县上请大夫,发现城门关了,也不见他在城外等候,转身就跑回屏乡。

    路遇韩琳之后,苏时景完全可以蹭韩琳的马车进城。他并不曾央求过韩琳帮忙进城找大夫,而是拿着韩琳给的银子,骑着马回了家,就这么让断腿的苏梧友又等了一宿。

    昨日又进城请大夫。救韩琳那是飞电给的意外,不算苏时景的锅。可是,救了韩琳之后,他也是不紧不慢的,还先去别处转了一圈,给韩琳抓药买疗毒的材料,最后才去抓了个大夫,带回屏乡给苏梧友治腿。

    这就很说不通了。他能替韩琳治捅穿胸口的刀伤,能疗毒,可见内外伤处都很精通。

    那为什么他可以替韩琳治伤疗毒,却对苏梧友的断腿置之不顾呢

    若阿福没有殷勤些,让大夫重新抄了一份方子,去给苏梧友捡好药带回来,这个不孝子还打算今天再去县城给亲爹捡药吃呢

    “他没打算给亲爹捡药吃。”韩琳纠正了阿福的说法,“他打算把亲爹丢到苏家门口。”

    阿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丢”

    谢青鹤已经把苏梧友的各样细软都收拾在一个小包袱里,用布绳绑在他的胳膊上。里面有分家得到的田契,正住的院儿看着比隔壁家气派,其实也不值什么钱,自然是没有契书的。

    另有苏梧友攒下的一些银钱,以及前天韩琳给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全都在苏梧友身边包着。

    “阿福管家,可否来帮一把手”谢青鹤来书房招呼。

    阿福连忙换了笑容,去帮他把苏梧友搬上了马车。

    韩琳出行的马车比较低调,那就不可能非常宽敞,躺下两个成年男子还是可以的。苏梧友一直都在昏睡,为了给自家世子爷腾出更大的空间,阿福很狡猾地把苏梧友往里凑了凑。

    哪晓得阿福才把苏梧友安置好,谢青鹤已经把书房里那几本书撞进塞了绸被的箱笼里,丝绸被面也是这个不富裕的家庭难得的珍物了,谢青鹤也不打算帮苏梧友浪费了,全都装上。

    “这几个箱子也上车。”谢青鹤说。

    阿福就不大乐意了“小爷,车子就这么大,箱笼上去了,我们家四爷”

    韩琳休息的被窝是铺在箱笼上的。这会儿箱子都被抬出来了,韩琳自然也没了休息的地方。让阿福觉得很惊异的是,昨天还奄奄一息的世子爷,今天居然能自己站住,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我没事,你把箱子堆起来,给我留个座儿就行。”韩琳知道自己的野草地位,非常谦卑。

    阿福对那个半大小子非常不满,不过,那是韩琳的救命恩人,韩琳又表现得非常客气,阿福依着主人的态度,也只得对谢青鹤的各种奇葩指挥憋闷服从。

    箱笼装好了,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韩琳果然就只剩下一个座儿,还被安排坐在箱子上。

    伏传已经把鸡舍里的鸡鸭都捆了起来,轻车熟路地挂在了马车上。

    阿福脸都青了。

    伏传安慰谢青鹤“咱们骑马。”

    除去拉车的两匹驽马,还有两匹骏马,伏传想得挺好,可以与大师兄各自骑乘一匹。

    哪晓得准备上鞍的时候又出了意外。

    飞飕受了伤,它自己对上鞍没什么抗拒之心,也很喜欢跟人一起驰骋的感觉。但是,它是个有妈妈的孩子。飞电护崽儿,坚决不许给飞飕上鞍,阿福拿着马鞍靠近飞飕,就会被飞电尥蹶子。

    阿福驯养马匹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倔性儿,转身就要把飞电拴在远处,非要给飞飕上鞍。

    谢青鹤安抚住飞电,说“我与小草身量轻,共乘一骑罢。它是爱子心切,何必为难它。”

    阿福看了谢青鹤一眼,放弃了为飞飕上鞍。

    谢青鹤便与伏传共乘一骑,伏传虎口上还有燎出水泡的伤处,谢青鹤控马徐行,二人靠在一起,说着话儿往村外奔去,飞飕则乖乖地跟在飞电后边,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非常清脆。

    阿福坐回车辕上,一扬马鞭,驱车跟上。

    “看不懂。”阿福轻声说,“对亲爹毫无亲近孝顺之心,对畜生反倒能同理共情。”

    韩琳看了昏睡不醒的苏梧友一眼,说道“那你可知道,昨夜他俩在院儿后埋了七个人”

    阿福霍地转身“昨儿有夜袭”

    “三个甲字顶尖的好手,剩下四个也有乙上的资质。那叫小草的少年就拿了一根烧火棍,全部撂在了院子里。拿的是烧火棍,使的是当世一流的枪术。你说,这身本事哪里来的”韩琳轻轻捂了捂自己胸口的伤处,想的却是,谢青鹤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是从哪里来的

    “这少年也是没来历的。”阿福说。

    他昨夜去城里调查苏家的来历,却不知道草娘是苏梧友刚买回来的丫头,自然打听不到来历。

    偏偏伏传刚到家就换了男装,小丫头也还没有长出女性特征,看着就是个纯然的少年模样。草娘变成了草郎,那就更加弄不清楚来历了。

    两人没有再讨论下去,可心里都有了一个揣测。

    那就是死去的许娘子,肯定是个关键人物

    她应该是什么神秘组织的成员,脱身嫁人之后,还是把自己的一身绝学传给了儿子。至于那个小草,很可能是许娘子的徒弟或者亲戚什么的,也可能是同一个组织的人。

    “以后说话,再小心一些。”韩琳叮嘱道。

    阿福谨慎地点点头。

    因防着不知道会从哪里来的追杀,阿福一路上都很小心,架不住挂在车上的鸡鸭老扑腾。

    那鸡鸭都是直肠子,吃了就要拉,没得憋住的时候。韩琳坐在马车上,完全体会到了当初谢青鹤的悲惨处境,车还没到县城,韩琳的脸都快要变成铁青色了。

    伏传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时代的县城,看着破败的街头,衣衫褴褛的百姓,心情不好。

    战乱频仍数百年,后赵皇室除却开国两代英主之外,余子碌碌,都不大成气候。也就是乱了太长的时间,人心思归,无力生变,才使后赵皇室勉强维持着统治。丁口少,徭役多,百姓苦。

    谢青鹤入魔经历太多,早已经习惯了,伏传却是生在“盛世”的幸福一代。

    他是真的没见过这样凋敝破败的城池。

    这也算是县城

    “桥头有一家卖偃月馄饨的摊子,这时候该出摊了。我带你去吃一碗。”谢青鹤哄道。

    谢青鹤与伏传就去摊上,围着一碗偃月馄饨分吃。

    后面赶车的阿福有点生气,你俩还挺悠闲我这儿都是鸡屎鸭粪的味儿哪晓得车帘子一掀,韩琳吩咐道“去给我也端一碗来。”

    吃过馄饨之后,谢青鹤牵着马,与伏传在街上慢悠悠地逛。

    这会儿连阿福也看出来了“他这是在等什么”

    “总不会是等刺客。”韩琳坐得久了,各处不自在,回头一看,苏梧友还在昏睡中。

    这人好几天不吃不喝不上茅厕,真的不会出问题吗韩琳看着苏梧友还算健康的脸色,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苏时景此人年纪虽小,本事极大,韩琳都不敢轻视。若能被苏时景当亲爹供奉起来,起码是一生不愁体面富贵吧偏偏苏时景不肯孝顺苏梧友。

    在街上逛了一段时间,谢青鹤才把马车引到了苏家大宅的偏门附近。

    苏家大宅是占地极广的一处宅院,同族几代共居,子子孙孙能有数千人。光是几百口子壮年男丁往城里一站,就没什么人敢去招惹他们人多势众,打群架绝不服输。

    苏家大宅基本就是个城中小城,除却正门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偏门。

    谢青鹤挑的这扇门,就是通往苏家庄田的一条路。每天苏家的男丁都会从这里出入,去庄田劳作,也是统一管理,绝对不许任何人偷奸耍滑的。

    “快搬下来放在地上,马上就走。”谢青鹤催促道。

    阿福也不敢给他使坏,先把韩琳扶下来,连忙往地上搬东西。

    先把箱笼搬下来拼好,好几个箱笼就能拼个床榻的模样,箱子放好了,再把苏梧友搬了下来,放在箱子上,也就不怕放在地上会过了湿气。他在这里搬重物,谢青鹤与伏传就把车子是的鸡鸭也解了下来,一股脑儿地套在了箱子上。

    “快走快走。”谢青鹤与伏传攀上马背,一马当先落荒而逃。

    看得阿福满头雾水,又将韩琳扶上马车之后,才刚刚扬鞭离开,远处就有苏家大批回来吃饭的男丁浩浩荡荡地走了回来。阿福也不禁紧赶了一步,快速离开这条路。

    谢青鹤与伏传已经去得远了。

    伏传隔着老远攀了一堵墙,看着苏家有人围住了苏梧友,对谢青鹤点点头“接着他了。”

    这就是大家族的好处。但凡不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哪怕已经分家离开,真有了难处找回家里,家里也不可能置之不顾。苏梧友断了腿,昏迷着被放到苏家门口,被大批苏家子弟发现,苏家肯定会把他接回家里照顾否则,这群苏家子弟都会寒心。

    至于苏梧友腿伤好了之后,苏家会不会把他再赶出去,谢青鹤也就懒得去管了。

    那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有谢青鹤留下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只要不去赌博逛青楼,下半辈子养老是尽够了。实在想要儿子,再续娶一房,也花不了几十两银子。

    韩琳的马车跟在他俩的马后,摇摇晃晃地出了县城。

    为了应付路上的凶险,伏传出城之后,看见路边一片竹林,还从阿福处借了砍刀,削了十几根青竹放在车内备用。他如今还未锻体,体能也差,臂力更是几近没有,让他使用真武器反而会被带累,这种轻飘飘的竹竿将顶端削尖,纯以技巧取胜,才是正道。

    光看他削青竹时偶尔耍了一手,阿福与韩琳都看得眼神凝重。

    这等枪术

    举轻若重,世所罕见。

    谢青鹤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伏传削竹子。

    哪晓得这半车竹子并未派上用场。

    据韩琳推测,来追杀他的高级杀手也是有数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手段高强的亡命之徒县里就折了一波,乡下又折了一波,纵然对方还想追杀他,调遣人手也得花费些时日那杀手又不能信鸽一样,扑棱着翅膀,一日千里飞到山阳。

    韩琳遇刺之后,马上就给附近的禹州守备将军发了消息,那是粱安侯旧部,即刻派人来接。

    说是三天就到。

    那边往屏乡赶,韩琳也驾车往京城走,实际上刚到第三天凌晨,两边就对接上了。

    禹州守备派了二百九十九个精兵来保护韩琳,原因很简单,一旦调派三百人以上的军队,就得上报太守府。这二百九十九名骑马带甲的精兵把韩琳的马车一围,哪还有不长眼的刺客敢来送死

    那带队来救援韩琳的白衣小校颇有几分傲气,也就看得上韩琳。

    谢青鹤与伏传两个半大小子,被他当作与车夫类似的仆役,全然不放在眼里,动辄呼喝吩咐。

    韩琳几次强调二人是救命恩人,是座上宾,并非奴仆,那兵头听是听了,嘴上客气叫一声小爷,实际上还是把谢青鹤与伏传当韩琳身边随侍的小童对待。粱安侯府那么多义子,说是粱安侯的儿子,与世子一起序齿,实际上不还是世子的奴仆危难时刻要替世子当肉靶子的那一种。

    谢青鹤与伏传都没当一回事,二人只管骑着马游山玩水,一边赶路,一边锻炼修行。

    这世道与后世不同,因战乱导致人丁锐减,许多曾经繁华的城池都已荒蔽。行在路上,不止很少看见人烟茶摊,反而会常常遇到前来觅食的猛兽。

    谢青鹤对伏传授以经验“山野走兽多半会避开人烟。若是前来马路上晃荡的猛兽,必然是吃人的惯犯。你看这只老虎,皮毛不好,牙齿断裂,应该是无法在山林中生存,便来捕食农民。”

    “这类畜生,正该杀个干净。”伏传跃跃欲试。

    谢青鹤突然出手,抓向伏传腰间。

    伏传反应极快,一瞬间翻身跃入草丛,笑道“我可比昨儿快了。”

    谢青鹤才笑了笑,说“去吧。”

    山野间的老虎哪有在屏乡追杀韩琳的甲字杀手凶猛谢青鹤却仍是不愿让伏传涉险,试过他如今的反应速度之后,才放他出去猎虎。那老虎爪子是闹着玩儿的么一巴掌就把小草娘呼死了。

    伏传拎着一根青竹就冲了上去,与老虎只过了一招。

    老虎飞扑。

    伏传一入。

    竹竿从老虎眼眶插入头颅之中,仗着身轻如燕,伏传直接拽着竹竿转了一圈,落在了老虎背上。

    脑干被竹竿截断,老虎当场死亡。

    伏传凑近老虎看了一眼,被那腥臭的大嘴熏得差点吐出来。

    “瓦郎,这皮毛看着也不好。”伏传向谢青鹤汇报。

    “那便不要那皮毛。去京城还有好长的路,若是再遇见来官道觅食的老虎,咱们再找虎皮。快过来,我看竹子裂开了,可曾伤了手”谢青鹤问道。

    伏传就跳下虎背,钻到谢青鹤身边,把手给他看“没有伤着。”

    两人就这么扔下虎尸,准备回扎营地吃晚饭。

    有老虎的事也传回了营地,那带兵的小校虽说性极高傲,责任感倒是挺强。马上就点齐了兵马,戴上重箭,前来围猎老虎,营救“那两个小子”。

    哪晓得战斗结束得如此之快。

    一群人傻呵呵地看着谢青鹤与伏传牵着手回来。

    谢青鹤还弯腰摘花,编了两个花环,各自戴在头上,满是乡野村趣。

    因这兵头儿极其骄傲,又不肯尊重他二人,谢青鹤与伏传不与他一般见识,当然也不可能主动搭理他,见面就这么错了过去,与从前相处时一样。

    “等等等。”丛璧冲到伏传跟前,不可思议地问,“你刚才杀了一头老虎”

    伏传正在学着编花环,抬起头来“你想学我的枪术”

    丛璧的脸居然有点红,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眼里就带了一丝谄媚“拜师,交束脩”

    “你学不会。”伏传说。

    丛璧咬牙道“黄金打的五谷这么大”

    “我的枪术只存一心,方为至道。你学不会。”伏传没有骗他,这是一心道的枪术,“你若是想学功夫,可以拜我大瓦郎为师。”

    丛璧看看伏传,又看看谢青鹤。

    不止修行之人看资质,练武之人也要看资质。但凡稍微懂些相术的人都看得出来,伏传身骨绝佳,资质奇高,是天生的秀才。谢青鹤却是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庸才,资质差到了极点。

    偏偏伏传处处依从谢青鹤,还处处推崇谢青鹤,这就让人很看不懂了。

    这世上,哪有英才依附庸才的道理

    丛璧将信将疑。

    伏传也不强求,在谢青鹤的指点下编好了花环,就戴在谢青鹤的头上。

    “今日烤蘑菇。”伏传凑近篝火处。

    阿福把做好的汤食分给他与谢青鹤,韩琳就坐在谢青鹤的身边,与他窃窃私语。

    丛璧是个错失机缘的倒霉蛋,韩琳就不一样了,他把伏传与丛璧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就与谢青鹤商议“你的功夫,可以授人么”

    谢青鹤只是笑一笑,没有给明确的答复。

    他是有心在这个世界里推行大折不弯与内火炼真诀,看看会有什么变化与结果,若有极其深远的恶劣影响与弊端,也好在现实世界里施行时尽量避免。

    但,这事不能着急。

    “我不求杀人御敌之术。”韩琳摸了摸自己愈合得极好的胸口伤处,“前些年随我父在阵前御敌,满地血肉横飞。一场大战之后,许多同袍战友都还活着,却因行军之时无法扶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拖死你那医术神乎其技,若能带些徒弟,战场之上必能活人无数。”

    谢青鹤也不想去粱安侯府卖命杀人,如今韩琳主动提了条件,要他带些学医的徒弟,正合他意。

    无论在什么地方,要谢青鹤将医药之术传世,他都是肯的。

    “好说。”谢青鹤答应下来。

    韩琳凑近他身边,小声说“不能藏私。”

    谢青鹤笑了笑,说“不藏私。”

    丛璧领着精兵,一路护送韩琳到了璞山郡,粱安侯府的亲卫就亲自来接了。

    韩琳写了信让丛璧带给禹州守备,也给丛璧留了一张名帖,请他得空到京城玩耍。丛璧临走时又去对伏传软磨硬泡,很想把伏传挖到禹州去。这时候伏传才知道,原来丛璧是禹州守备将军的养子。

    “我必不会亏待老师。”丛璧嘴里说要拜师,那态度还是像在收买山贼。

    伏传摇头说“你心有二意,学不会的。”

    丛璧深深看了伏传一眼,离去之时,心生不得之恨。

    韩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两边分道扬镳,韩琳换了一辆更舒适气派的马车,终于符合了他粱安侯世子的身份。伏传则注意到阿福不曾跟着一起离开,而是与四十名粱安侯府亲卫留在了原地。

    他也不曾多想。

    韩琳遇刺,对粱安侯府也是天大的事,如今侯府亲卫赶到,阿福既然是韩琳的心腹,他亲自带人去调查遇刺之事,也是理所当然。刺杀韩琳的人究竟是阉党还是河阳社,史书上也没个定论,说不定祸起萧墙之内呢

    接下来的路程就更平稳了。有了粱安侯府亲卫照顾,衣食住行的条件都好了许多。

    伏传也已经腻味了荒无人烟的路程,习惯了后世的繁华热闹,这个时代疲敝得使人心伤。

    既然有了多余的马车,他就花了更多的时间去修行。车上练习静功,扎营时就做导引术,呼吸锻体。韩琳偶尔也会多看两眼,发现亲卫们围观学习,伏传也不驱赶,他就看得更加正大光明了。

    伏传也不藏私,干脆领着围观的亲卫一起做早晚课。

    这世上资质极好的人毕竟是少数,修行也非旦夕之功,但,一日修行,必有一日收获。

    过了不到日,就有亲卫议论“我这胳膊有旧伤,最近抻得开了,舒展许多。”

    “我是腰疼。这两日尽骑马了,非但没觉得疼,好像还好了许多。”

    “这拳法打得有劲。”

    韩琳将伏传的早晚课都记录了下来,本想抄下来发给军中袍泽使用,结果越抄越傻眼。

    因为,伏传的早晚课,每天都不相同。

    “我做功课自然是根据自己的身体调整。昨夜睡得晚了一刻,今晨的功课就不一样。你若要发给多人修行,我得空重新给你写上一份。不过,不能白给你。”伏传找韩琳谈条件。

    韩琳连忙答应“那是自然。草爷想要换些什么但凡我有。”

    “给些银子吧。”伏传发现钱不够花了,“快要到京城了,银钱不趁手。”

    把韩琳窘得险些找个地洞钻进去“是我怠慢了”

    这就有点打脸了。谢青鹤是他的救命恩人,又一路护送他回京,结果救命恩人天天打猎玩儿,他都没发现俩人没钱花了,可见这是何等的怠慢

    伏传要钱之后,马上就有亲卫来送上银票和各色银锭、散钱,供伏传与谢青鹤花用。

    韩琳再三赔罪,承认道“这些日子思虑深重,想得不够周到。”

    伏传只是笑一笑。

    从前都是谢青鹤与韩琳接触得多,一来要替韩琳裹伤疗毒,二来谢青鹤也有心与韩琳相交。

    自从粱安侯府的亲卫抵达之后,韩琳换了马车,阿福离开,谢青鹤对韩琳就冷淡了不少。

    明面上看,是因为谢青鹤资质差,修行比伏传费力,自然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提升自己,而且,韩琳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不再需要他去亲自照管,他就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马车修行上。

    取代谢青鹤出来社交的则是伏传。又是带亲卫早晚课,又是与韩琳聊天说话。

    有了伏传的无缝接替,韩琳并未感觉到谢青鹤的冷淡,因为伏传给他抄了一份导引术的功课,他甚至觉得自己与谢青鹤与伏传的关系更好了。

    “大师兄为何不想理会他了”伏传也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谢青鹤厌恶韩琳了。

    谢青鹤被困在苏时景这个渣渣的皮囊里,丹修无望,器修无望,整得他也很容易绝望。一整天思索修行毫无寸进,能耐得住不暴躁,也是谢青鹤心修惊人。

    他接过伏传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说“我这辈子,最厌恶忘恩负义之人。”

    伏传一愣“我觉得,他对咱们还可以”

    谢青鹤放下茶杯子,说“早些睡吧。明日要进京了。”

    后赵定都丹城,也就是后世的武兴。

    谢青鹤与伏传都对武兴城极其熟悉,真正踏入丹城之后,伏传失望极了。

    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武兴城。

    城墙破败,街巷狭窄,到处都是战火遗留的痕迹,许多屋舍被焚烧之后,都不曾重建,就有贫民住了进去,勉强遮风挡雨。离开了贫民聚居地之后,搭建棚屋栖身的百姓是少了,目之所及也都是脏兮兮的屋舍门栏。商人们将货物堆在铺上叫卖,百姓们都穿着灰扑扑的布料,这可是天子居所啊

    “朝廷固民重课商税,不许行商穿着绸绢艳色,如今织染的技艺也用古法,百姓们自然穿不起染过的布料”谢青鹤安慰伏传,“过些年就好了。”

    粱安侯府在史书上也是个极其嚣张的存在,真正抵达了粱安侯府,看着也名不副实。

    就是一排门墙低矮的院子,地方看着挺大,围栏院墙就显得十分朴实。

    进门之后,伏传发现,原来不止外边看着朴实,里边也很朴实。大部分都是黄沙铺地的院子,仅有比较紧要的正堂前后院才往地上铺了石头,廊下钉着的全部是光溜溜四四方方的木栏杆,刷上漆就不错了,不必想着雕花。

    抵达侯府之后,韩琳先去拜见粱安侯,吩咐人将谢青鹤与伏传安置在客院。

    客院倒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就是真的小。隔着一道竹制的屏墙,几乎都能听见隔壁院的客人说话吟诗的声音。这一日艳阳高照,似乎还有不知道隔了几个院儿的客人在抚琴。

    下人们把谢青鹤和伏传引进来,送上食水,换洗衣裳,就剩下一个听差守在廊下。

    屋内铺着竹席,可随意坐卧。

    伏传蹬了鞋子躺下来,舒展开筋骨,跟谢青鹤吐槽“比紫竹山庄都穷。”

    不是粱安侯府不够富贵。

    这个时代,它就是如此贫瘠。

    粱安侯府书房。

    韩琳席地而坐,他的面前燃着一炉沉香,粱安侯韩漱石就坐在他的面前。

    听完韩琳对此行的讲述,韩漱石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齐大监没有杀我的气性。刘素生没有杀我的胆量。如今两边都在看着阿爹,想要拉拢阿爹,纵然他们想要杀我嫁祸对方,谁又敢真的这么做不怕一旦失风,就会被阿爹报复么”韩琳认为,刺杀他的既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

    既然不是阉党,也不是河阳党人,追杀韩琳的又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我是问你,对那个苏时景,可有什么想法”韩漱石问。

    韩琳一路上都在对谢青鹤画大饼,为谢青鹤与伏传在粱安侯府的未来描绘了一个极其完美的前程,仿佛只要抵达了粱安侯府,等待他二人的就是金钱田产地位,无穷无尽的富贵。

    真正被韩漱石询问之后,韩琳沉默了片刻,说“阿爹,此人救我性命,是我恩人。”

    “不过。此人事父不孝,必然事主无忠。心无纲常,不知敬畏,绝不可驾驭深信。以孩儿愚见,愿以万金相酬,富贵相赠,回报其救命之恩,切不可收归麾下,托付重任。”

    给他钱,给他身份地位,但是,不要信任重用他。

    韩漱石微微一笑。

    韩琳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阴冷。

    韩漱石站了起来,从背后的书柜上,翻了几个匣子,从中找出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帛。

    韩琳知道,那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密书。

    飞鸽传书虽然很快,却容易失风。为了保证信件安全抵达,一封信通常要发四五份,以防鸽子在传信过程中发生意外。所以,密书是要对照密码使用,外人拿到密书也看不懂。

    韩漱石将那封密书找出来之后,放在韩琳面前。

    韩琳不知道这道密书是谁传给韩漱石的,也不知道密书的内容。

    韩漱石又给了他一本游记“你替为父写个明文。”

    密书,解密本,再有笔墨纸砚。韩琳很熟练地开始翻译明文,解出来前三个字,他就僵住了。

    命。

    不。

    与。

    命不与神合。

    这是他在屏乡路上初遇苏时景时,对阿福说过的话。

    韩琳动作僵住,额上隐有冷汗涔出。

    韩漱石见他不动,弯腰捡起他手边的游记,狠狠在他脸上拍了几下“命不与神合。不用必杀之。”一下比一下用力,念及“必杀之”三个字时,韩琳脸颊已被他拍得绯红。

    飞鸽传书之故,不可能完全复述韩琳当初的话,意思大致相同。

    “世子爷,改主意了”韩漱石冷笑道。

    韩琳慌忙跪下,解释道“阿爹,此非孩儿本意。孩儿的意思是,此人必要笼络,不能为他人所用。他这人既然心无纲常,不能为阿爹所用,自然也不可能为他人所用,孩儿以为与他交好即可,很不必担心他改投他人门下阿爹,千万不要与他反目自招强敌”

    “乳虎能驯养,便可以置于麾下。野性难驯,不趁他小要他命,非得等他长大了再拿命去填你莫要被区区救命之恩迷惑了心智。”韩漱石训斥道。

    韩琳还要再劝,韩漱石已挥手道“此事无须你再插手。”

    “爹”韩琳倏地反应过来,“您做了什么”

    不等韩漱石说话,韩琳已返身冲了出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