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没有在富安县长久盘桓的意思, 至多歇一日就要启程赴京。
大郎难免有些着急。死在攻城中的兵卒与城破后遭殃的百姓不在少数,谢青鹤指名要大郎亲自殓葬,不许借助外力,不许任何人帮忙,所有环节都得亲力亲为, 哪可能在短时间做得完
大郎也是介七年的老修行了, 借助真元内力行事, 早已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这会儿着急忙慌去收殓埋人, 也想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情急之下就会不自觉地用上真元内力。
这一来干活的速度倒是马上就提了上去。可惜,这事不能长久。每每他施展出真元内力不到顷刻间,就会有一道无形的怪力捶在他脊背上, 将他狠狠地捶趴在地上。
这无疑是大师父的惩戒,告诫他,不许使用修为。
大郎不知道谢青鹤为何能做到这一点,也无暇去考虑谢青鹤为何能做到这一点。
想要强行凭借意志去控制自己习以为常的惯性,这事非常困难。大郎并非有心违背谢青鹤的诫令,只是哪怕极其小心地留意着,一旦忙碌到忘我的时候,还是会因不经意地过犯一次次被捶。
一次被捶,十次被捶, 直到捶得太多了, 捶得太狠了, 身体再次学会了不能随便施为的条件反射, 那时不时捶他脊背的怪力才逐渐远去。
大郎只能强撑着咬牙出力。这会儿还没有被彻底废了修为,体能精力都较常人更充裕。
仅仅是不许使用真元内力,他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便与痛苦。
这使他陡然间就有了一种阔别已久的、脚踏实地的滋味。
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每日坐在窄巷中,看着街坊来来往往蹒跚乞食求生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体力有限,时常会饥饿困倦,冬日畏寒,夏日畏炎。不敢生病,生病就会死去。不敢惹事,遭人暗巷拍砖,横死白昼也无人问津
想一想,距离他身在泥尘、遭人践踏的日子,也不过才过去了数年之久。
何况,横死之人,多半肢体断折,肠穿肚烂,收殓起来极其艰辛。
这种目睹惨状的痛苦并不会随着收殓尸身的增多逐渐麻木,反而是经历得越多,痛苦越深。
体能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使大郎深受刺激。
他压抑着积攒起来的疲惫,将断开的肢体拼回原位,将不成人形的肉块重新打理成人形,看着一张张或清晰完整或零碎破烂的人脸,慢慢地,他意识到大师父为什么震怒,为什么非要教训他。
这些被砍得七零八落、摔得乱七八糟的肉块,原本也是一个个能说会笑的人啊
临死之前,他们会不会恐惧伤心,会不会对亲友爱人心怀眷顾
他们原本也不必死的。
韩珲打着深埋绝疫的旗号,不许死者亲友前来围观,将所有死者都掘坑深埋。
大郎负责战死的士卒和无辜枉死的百姓,黑甲骑士则在旁侧挖坑埋葬被全歼的叛贼。
外围由精兵把守,死者家属都被拦在远处,没有人在大郎身边号哭悲泣,光是漆黑夜色中一具具沉寂无声的尸体,就让大郎感觉到沉入骨髓深处的悲戚。
这么多人,这么多尸体。
如果只是坐在文庙中,喝着茶,与韩珲打个嘴炮,不亲眼来坟场看上一眼,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轻描淡写一句话,就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重罪
大郎站在坟场之中,看着密密麻麻铺开的尸体,陷入沉默。
这时候正是暮春初夏,天气渐渐地热了,尸身很容易腐败。
韩珲出身军门世家,见惯了尸身流水长蛆疫病横行的惨状,要求将所有死者掘坑深埋,倒也不是想帮大郎解围,而是出于安全考虑。如今是韩琳在京城当丞相主持大局,地方上出了疫病,闹灾死人造反一条龙,到最后还不得韩琳焦头烂额地来收拾残局不如一开始就处理好。
以闫欢为首的叛贼是从外地流窜来的,且已被全歼,就算有家人亲属也都一家人死得齐齐整整,没有人会对韩珲大坑深埋的处置提出反对意见。
只是对于富安县的百姓来说,这个决定就太过残忍了。
明明有家人收殓,为何要埋到千人坑去以后想给死去的家人烧纸上香,就去大坑附近烧吗那算是烧给谁的会不会收不到活着过得紧巴巴的,死了还要跟那么多人争抢一个坑么
只是韩珲的黑甲骑士兵戈锐利、杀人如麻,已如惊弓之鸟的富安县百姓都不敢提出异议。
大郎忙了半夜,突然改了主意,说要给遇害的守城士卒与无辜百姓一一挖坟立碑。
韩珲愕然道“你不是尸毒入脑了吧光是给那些残肢断臂拼起来就花你不少时间了,有个坑埋进去你就别犯浑了,一个个挖坟立碑,你还得去找家人来认尸刻字但凡有一个伤心过度闹起事来,半个富安县都得一起炸我还得押着兵马给你保驾是吧”
大郎摇头说“不必你多问。我来处置就是了。”
韩珲冷笑道“好,我不多问。明日瓦郎先生起来了,你自己去找他说。”
大郎在坟场拼了一晚上尸体,帮尸首清洗,穿上干净的寿衣。
等到第二天天亮,他果然跑去找谢青鹤请示此事,说“我也知道尸体腐坏会生疫病,请大师父开恩,准我施用修为真元,尽快将死者入土为安我只想送他们体体面面走最后一程。”
谢青鹤倒也没有训斥他,用刮刀慢慢修了脸,说“你能放下骄横之心,脚踏实地平等视人,我也相信你有此请,是真有了惭愧懊悔之心。不过,许多事情,你都弄错了头脚。”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屑一顾,如今人已经死了,为了身后事又要让其他活着的人冒险么”
二郎见他刮好了脸,送来搓好的毛巾,将刮刀和水盆端了下去。
谢青鹤对着镜子慢慢擦了下巴,如今修的是强神御器法,又有草木借命术垫着皮囊,一身真元雄浑恣肆,天天都像野草一样疯长,连带着他的头发、胡须、指甲,都比常人长得快了不少。
这长出来的头发胡须指甲,全都是气血真元之余,剪掉刮去,也就是完全浪费了。
若是全都下行入肾经,化于精元之中,与小师弟互哺相生,也有些双修助益的意思。不过,这会儿想起伏传,谢青鹤还有几分怒气,也就暂时不去想了。
“韩珲的行军辎重里还带着生石灰,你是学过医书药理的,不知道他带着生石灰是做什么的”
“如今四时更迭,虫蚁复苏,正是瘟病横行的时候。死人总要给活人让道。”谢青鹤拒绝了大郎的请求,“真元许你施用,尽早把人埋了。一一分穴立碑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大郎还想再求,谢青鹤已放下了毛巾,说“你有赎罪之心,以后好好行医济世,治病救人,比如今非要停尸待腐、挖坑立碑强。”
谢青鹤没有带着大郎一起走的意思,也没有再提要废了他的修为。
大郎继续去挖坑埋人,谢青鹤也没耽搁时间,吃过早饭就启程往京城走。
韩珲给谢青鹤安排了马车和一支三百人的卫队,借口说要留下处理富安县的后事,过几天再回京复命。谢青鹤明知道他虚言敷衍也没有拆穿,富安县哪还有什么后事需要韩珲亲自处理挖坑埋人这事有个队率就能指挥了。韩珲就是比较怂,不愿跟谢青鹤同行,怕谢青鹤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
从富安县往京城慢慢悠悠地走了十一天,尚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时,伏传亲自来接了。
谢青鹤这边有黑甲骑士护送,马车慢悠悠的,看上去就是贵人出行,非常闲适。
对面赶来的却是十多匹快马,烟尘滚滚,呼啸而至。近前一看,马多人少,一人三骑。伏传一马当先,头戴帷帽,远远地就问“前面可是护送大师兄的车驾”
奉命护送谢青鹤的将卒连忙答应“是,正是。”
伏传的马恰好在车前停驻,他直接就从马背上跳上车辕,将车帘子一掀“大啊”
谢青鹤仍在为富安县的事生气,想了许多遍,若是见了小师弟之后,要怎么训斥他,责问他。
这会儿远远地听见伏传的声音,听见伏传语态中的喜悦,有多少生气都得往后一步。光是听着小师弟的声音,他就忍不住高兴起来。想小师弟是不是长大了,长成什么样儿了
又听见伏传噗咙跳上车,没等谢青鹤伸手掀开车帘子,伏传先动了手。
堵在车门口的伏传还戴着帷帽,谢青鹤隐带期盼地抬头,只能依稀看见小师弟脸上的轮廓。
伏传就惊叫出声了。
这都能把马给惊了吧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谢青鹤镇定地看着伏传。
谢青鹤对于自己十七岁的容貌是很有自信的。不过,他也忍不住会想,小师弟自有记忆时见我,就是我成熟稳重的模样,他会不会压根儿就不喜欢年轻的我,只喜欢长辈
那边堵着车门的伏传呆了一会儿,摘下帷帽挤进车来,脸颊居然绯红一片。
谢青鹤才发现他与记忆中的草娘长得完全不一样了。
草娘与苏家父子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做着极其繁重的家务活,又只能吃糠咽菜,营养根本跟不上,分明比苏时景大上两岁,身材模样却一直比苏时景矮小瘦弱。十七岁圆房之后,跟着就是怀孕生子,仅有的一点精血都给了孩子,常年喝米汤哺乳,身体越发不好。
草娘是个营养不良、身体瘦弱的妇人,伏传则吃好喝好,长得高挑健壮。因修法神魂的关系,他连模样都朝着本来的样子靠拢,乍一看,简直就是面部轮廓更柔和一些的小师弟。
伏传还一副面红耳赤,特别不好意思的样子,慢慢挪到谢青鹤身边“大师兄。”
不等谢青鹤回答,伏传居然伸出一只手,放在谢青鹤的胸膛上,摸了一下,再摸一下,又花痴兮兮地捧着谢青鹤的脸颊,眼底都显出了几丝迷离“大师兄年轻时候就这么好看啊。宝儿说,大师兄冲白师姐笑一笑,白师姐就掉进了水里,就是这个时候的样子么”
面对着这么个着意痴迷的小东西,谢青鹤还能发得出来脾气
他托着伏传的手,也意外地发现小师弟的手指纤细了不少,带着一丝软润。这时候谢青鹤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小师弟穿着妇人的皮囊。
这让谢青鹤都不敢很用力,指上又轻了一分,问道“喜欢吗”
伏传红着脸点头“喜欢。”
小花痴搂着谢青鹤的脖子,在他唇上试探着亲了一下,很快就得到了谢青鹤热情的回应。
与六年前,二人俱是小孩时,谢青鹤那敷衍了事的亲吻不同,此次谢青鹤亲吻得十分热切,托着伏传的后颈,肆无忌惮地探索嬉戏,伏传被他亲得节节败退,几乎招架不住。
毕竟是已经亲密过的关系,谢青鹤略有些蛮横强制地将伏传放在车板上,托住了他的腰身。
伏传刺激得不行,满心想着要更进一步,哪晓得谢青鹤在他臀上捏了一下,动作就停下来了。
伏传斩了赤龙,不再行经,也没有俗人女孩儿该有的胸脯。他的身体已经拒绝了俗世生儿育女的义务,只为修行成仙做准备,也就变得非男非女,雌雄莫辨。
光从外表来看,谢青鹤甚至会忘记他是女儿身。然而,伏传此时的肌肉骨骼,与从前毕竟是不同的,谢青鹤与他做惯了亲密事,才捏了他一下,马上就感觉到不对。
这小屁股更软更丰润一些,和从前韧性结实的感觉不一样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还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禁忌。
谢青鹤低头亲了伏传一下,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襟,解释说“此时不便。”
伏传还非要追上去,坐在他的怀里,搂着脖子亲“大师兄,这事未免太过神奇。我竟然能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说罢紧紧搂着谢青鹤的胳膊,靠在他怀里,“我如今也算是打小就陪着大师兄长大了吧咱们是不是也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
谢青鹤将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小师弟为何那么在意“青梅竹马”
伏传的喜悦几乎压抑不住,还缠着他小声说“我也与大师兄是少年夫妻了。”
谢青鹤就听明白了。
伏传这会儿隐藏的喜悦有多深,谢青鹤就有多心疼。
这么多年来,小师弟是不是一直都在羡慕二师弟羡慕二师弟与我从小相伴,羡慕二师弟与我青梅竹马,羡慕二师弟与我少年定情。小师弟觉得我不肯接纳他,都是因为他错过了我的“少年”
谢青鹤轻轻托着伏传的腰身,将他搂在怀里,说道“是,你我也是少年夫妻了,将来也会相扶到老,共葬同穴。我这一生只看着你,只守着你,只亲你吻你,只与你做夫妻事。”
伏传分明得意又欢喜,忍不住偷笑了一下,还要嘴硬“哎呀,说这么甜的话。”
谢青鹤亲了他一下。
伏传等了一会儿,不见谢青鹤继续哄他,又忍不住问“大师兄,你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是在莽山么我想你一定是很危险,否则不会不告而别。”
谢青鹤把这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一遍。
他的事很简单,对他来说,闭眼睁眼,就是六年后了,也就是逃进莽山前夕有些惊险。
伏传点头说“我看见那块石头了。南斗注生,我就知道大师兄是去借命了。那附近距离最近的上古老林就在莽山,只是莽山太大了”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只能在莽山边缘打猎,没有向导,普通士兵压根儿就不敢往莽山深处走,单凭伏传一人,哪可能找得到人
“我若有事,你就出去了。我既然没事,自然会来找你。”谢青鹤认为伏传不该找他。
伏传也不顶嘴,只轻声解释“你走得太着急了,我怕你有危险。”
谢青鹤在他委委屈屈的小嘴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你来找我,我很欢喜。”
伏传就跟他玩了一会儿亲来亲去的游戏,渐渐地歪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没多会儿又自己脸红。
这犯花痴的小模样实在可爱,谢青鹤忍不住摸了摸他透红的脸蛋儿,问道“又想什么坏事”
“我想大师兄既然学会了这样的法门,以后以后我再与大师兄去别的世界,那是不是”伏传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划圈圈,“就可以把十三岁,十四岁,十四岁,十五岁所有的大师兄,都”
谢青鹤明知道他是个小色痞子,还是被他的“贪婪”震惊了“小师弟,胃口这么大的么”
“我就是想见一见么。”伏传口是心非地否认,“真的不是要骑啊睡。”
谢青鹤听惯了他的胡言乱语,也不觉得小师弟想骑大师兄很过分,将他乱糟糟扑在脸上的发丝拨开,露出他还是透红可爱的脸颊,光是这么挨在一起,看着小师弟的模样,就觉得很温馨。
伏传抬手玩着他的手指,红着脸“大师兄,我这些年,真的好想念你。”
这告白太过温柔。
谢青鹤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轻声回应“我也很想你。”
两人在马车里温存许久,谢青鹤始终没有问伏传的近况,伏传也一句不提。
韩珲派人回京中报信,说瓦郎现身富安县,来龙去脉总要说清楚。
伏传知道大郎和韩珲过了一招,知道大郎其实吃了韩珲的亏,更知道大郎的处事触怒了谢青鹤。
富安县那事绝不可能是大郎的提议。那件事说穿了很简单,大郎要保闫欢,韩珲要杀,大郎不许韩珲杀人,韩珲就得给他一个杀人的理由。
放闫欢进城杀人绝对是韩珲的主意,就是为了证明韩珲杀人师出有名。
然而,大郎错就错在被韩珲带进了坑里,把富安县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当作了儿戏。
伏传主动问了谢青鹤的近况,谢青鹤却没有反过来问他的情况,那就是不想马上提这件事。
重逢的气氛这么好,谢青鹤不想扫兴,所以不问。
伏传也不想扫兴。
与此同时,伏传也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过去,大师兄要问罪的。
天黑之前,车队在邸店下榻,谢青鹤与伏传才下了车。
二郎在外边抓耳挠腮许久,这时候才有机会与伏传叙别见礼。
韩珲派出来的卫队队率也不敢怠慢,抓紧饭前休息的时机,赶忙上前向伏传问安叙礼。
三百多人的队伍直接把邸店塞了满满当当,就有住客不满“这么多人挤进来哪里住得开既然是当兵的难免眠风卧雪,那门外打个草铺”大放厥词地冲出来,看见这群骑着马、身披软甲的骄兵悍将,顿时不敢吱声,假装没事又溜了回去。
兵与兵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散兵游勇畏惧世家官身,不敢怠慢贵人,也有些兵背景不俗,搁哪儿都是他们欺负别人,从不被别人欺负。比如韩珲派出来的这支卫队,打从效命粱安侯府开始,他们就从来没吃过什么贵人老爷的亏。
眼见有穿金戴银的世家公子哥儿钻出来放屁,又犯怂把自己的屁吃了回去,刷马整鞍的黑甲骑士们都发出嘲讽的笑声。自打老侯爷下野,世子住进了丞相府邸,他们又怕过谁来
也就是自家的丞相,以及伏先生罢了。
队率正在伏传跟前献殷勤“伏先生,邸店污糟。您上房歇息,吃食热水马上给您送来。”
“我已经接到人了,今日歇上一夜,明天你们就不必再跟车,早些回京城去缴令吧。一路漫行也是辛苦。早一日归营休整,早一日松快。”伏传对这支卫队态度很好,却不显得亲近。
这番话说得客气,实打实就是命令,没有商榷的余地。
队率只得听令“是,谢伏先生体恤。”
待队率离去不久,就听见几个士兵叹息的声音,小声说起了丞相与伏先生的龃龉。
伏传对黑甲骑士大多有授艺之恩,就算不是被他亲传,众人也知道修习的功法得自伏传。且在南郡的前两年,伏传培养了不少军医,战时也救过不少伤兵。他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黑甲骑士都很亲近依赖于他,喜欢去他帐中领取药茶,向他求教修行之法,还有不少人去向他学习武术。
到后来韩琳与伏传生出龃龉,许多老兵也有些怪罪伏传。
世子都忙得无暇他顾了,你还非要去找死了几年的“大师兄”,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吗
现在“死了几年”的大师兄突然出现了,这些曾经怪罪伏传的老兵就不大好意思了,虽然还是觉得韩琳的正事比找人重要,却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再想起韩琳和伏传渐行渐远,老兵们都很唏嘘。
谢青鹤就在邸店大堂里等着吃饭。
他耳力好,几个老兵私底下的唏嘘感慨,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待伏传过来坐下时,他就问道“你与韩琳之事,闹得这么尽人皆知么”
伏传表情也有些复杂,半晌才说“一开始是故意不和,才会露出风声。”
也就是说,现在是真的闹翻了
谢青鹤想起富安县里无辜死去的数百条性命,舌尖有些淡。
“大师兄”
“吃饭吧。”谢青鹤拿起筷子,给伏传夹了一筷子肘子肉,“吃完说话。”
二郎以弟子身份陪坐一侧。听了谢青鹤的吩咐,他将大师兄和小师父的脸色都看了一眼,心惊胆战的想,不会吧大师父连小师父都要教训还想找小师父给大哥求求情呢
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默。
谢青鹤神色平淡,恢复了古板无趣的模样,看着有些骇人。
伏传也吃得没什么趣味,时不时地看谢青鹤一眼,似乎是在揣摩谢青鹤的情绪心情。
二郎夹在他两人中间,饭菜再香都味如嚼蜡。
偏偏他饭桌上的规矩非常差,时不时就是筷子戳碗勺儿打盆,搞得叮叮当当。
平时有人说话还好,这会儿大家都很安静,二郎这点动静顿时刺耳起来。谢青鹤伏传都没有挑剔嫌弃他的意思,他自己紧张得要死,不停看谢青鹤与伏传的脸色。
谢青鹤很可怜二郎,在莽山六年,正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说道“你慢慢吃,我与你小师父先回房间说话。”
伏传静静地听着谢青鹤说话,从他的声音语调中,听出了一丝疼惜。
大师兄喜欢二郎。
谢青鹤喜欢的人其实并不少。云朝,时钦,陈一味,还有李钱。这些都是能让谢青鹤主动为他们考虑的人,必要的时候,谢青鹤甚至可以为他们出让自己的利益。
人一辈子不可能只守着情人过活。
就是伏传自己,他也有自己的朋友,他也很喜欢自己的朋友们。
理智告诉伏传,这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听见大师兄对二郎温言细语的时候,伏传还是忍不住想,这六年他们都朝夕相处,六年前,二郎背着大师兄狂奔七日,救了大师兄的性命,对大师兄来说,他是不是有些不同
大师兄对二郎这么温柔。
大师兄对云朝哥哥也没有这么温柔。
“吃好了吗”谢青鹤问。
伏传把筷子戳在碗里,有些想置气,话到嘴边又软了下去“吃好了。”
谢青鹤并不知道他的小醋坛子打翻了,皱眉问道“你在发脾气么”
若是平时伏传气性大,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哄。这会儿他和伏传都心知肚明,是要去谈富安县的事,分明就是伏传理亏,怎么还要发脾气发脾气不是重点,重点是伏传不讲道理了。
若是伏传知错认错,谢青鹤也不是很想训斥他,毕竟也舍不得,一时疏忽不能苛责。
现在连错都不肯认了这问题就很大了。
这让伏传怎么解释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二郎的面,许多话都不好说。
伏传去拉谢青鹤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去说。”
看着伏传与谢青鹤一前一后上楼,关上房门,几个老兵才把自己的下巴捡了起来。
“那日珲公子在他跟前服软,秦老狗背后嘲笑说珲公子跟小媳妇似的,嗐,那才哪儿跟哪儿啊,伏先生跟着他身边都小媳妇似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真是寒江剑派的高人”
“听老福说,七年前就是他救了咱们世子爷。那时候他才这么高。”
“你又知道了你亲眼见着了”
“老福说他又矮又小跟个矮豆角似的真是男大十八变。”
“听说伏先生那功夫都是他教的那咱们现在学的也都是他的功夫”
“伏先生的功夫不是得自寒江剑派吗听说寒江剑派跟伏先生扯了好几年,唉,老福说,寒江剑派势力大着呢,那山上的神仙真要倾巢而出,也不知道伏先生一个人顶不顶得住”
“那人既然是伏先生的大师兄,他们总有师承来历吧”
“你说得有道理”
“说不得伏先生家里也有一窝子神仙呢”
楼下几个老兵想入非非,做着伏传背后一窝子神仙呼啸而至,把寒江剑派打得落花流水的美梦。
楼上。
伏传将门闩上,点上灯,垂手站在谢青鹤跟前“听大师兄垂问。”
谢青鹤看着他乖顺驯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说“我今日若对你严厉些,不是不心爱你了。”
伏传心怀惴惴进门,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哪晓得就听了这一句。
他抬起头来,看着谢青鹤的脸“大师兄。”
谢青鹤板起脸,还没说话,伏传已经抱住了他晃啊晃“大师兄”
“你明知道我心修坚韧,这么缠着我胡闹,马上就要受诫了。”谢青鹤目无表情地告诫他,眼睛却落在伏传的脸上,心里忍不住想,小师弟怎么这么可爱
伏传见好就收,也不敢真的挑战大师兄的权威,垂头站直“我知道大师兄心爱我。大师兄只管训斥责罚,我不会伤心的。”
谢青鹤想过最严厉的处置,也就是训斥他两句,偏偏伏传说不伤心,他竟有些迟疑了。
若是小师弟知道错了,训斥也就算了吧话说得重了,也会伤心的。
只是伏传刚才在楼下莫名其妙发脾气,谢青鹤弄不清楚为什么,难免会疑心分别六年之久,小师弟是不是被韩琳带坏了他知道小师弟与束寒云不一样,小师弟生性纯善,这世上也没有心魔作祟,可是万一呢
暂时将这点忧虑压下,谢青鹤问道“富安县的事你知道了”
伏传点点头,说“我知道大师兄要问罪。于公,此事在我意料之外,派遣大郎巡驻莽山时,没想到他会插手叛军之事,才会出了富安县那么大的纰漏。于私,是我没有教好弟子,约束好门下。”
他退了一步屈膝跪下,低头道“请大师兄训诲责罚。”
“你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给我说清楚。”谢青鹤说。
在前往京城的十天时间里,谢青鹤也不是镇日闲着什么都不干。他从替他赶车的马夫嘴里,问出了许多相关情报。伏传的立场肯定与黑甲骑士不同,谢青鹤想听伏传怎么说。
一件事的真相只有一个,不同的立场却能把同一件事说得面目全非。
他想知道伏传的想法,就要听伏传的说法。春秋笔法中,杀与弑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大师兄,这件事不是我授意,我说不出细节。”伏传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着急和错愕,更有几分不被信任理解的不可置信,“大师兄认为,富安县发生的惨事,都是我的主意么”
“你就这么委屈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富安县之事也绝非一日龃龉。”
“在路上走了十天,我问了问随行的兵士。富安县这事比较大,方才是周大郎亲自来找韩珲勾兑商议。此前的一些小打小闹,不必大郎亲自出面,王娘娘手底下几个女弟子就能辖制住韩琳的兵马,勒令他们对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修士们网开一面。”
“这些事情,你敢说,你都全不知情”谢青鹤反问。
谢青鹤故意用了黑甲骑士的单方面说法,听上去蛮不讲理的都是王寡妇等人,伏传也很理亏。
伏传被问得梗住,稍停了片刻,才低头说“此事我知情。求大师兄暂且息怒,这事我有错处,但也不完全是大师兄听来的那样。我不敢狡辩,也不敢欺瞒大师兄,只请大师兄听我解释。”
谢青鹤情知还是把话说得重了,轻声道“正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伏传思考问题的方式比大郎清晰明朗许多,在他看来,整件事都很简单。
“这事面上是韩琳与我的争端,其实与河阳党人也有涉及。”
“修法流出之后,除了一些天资极高,能够短期速成的修士之外,能崭露头角的,多半还是最早修行的那一批。王孃在京城站稳脚跟之后,李瘸腿他们都四散而去,没志气的就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有志气的就干脆竖旗造反了。”
“河阳党人煽风点火蛊惑勾结了不少出身贫民区的修士,前两年每个月都有起逆贼攻打县衙、自立为王的消息。韩琳一直在剿贼。”
“他要剿贼是正理,我与王孃都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是,借着剿贼的旗号,他顺路把所有修士都一网打尽。若是打家劫舍、触犯律法的,他要一一收拾了,我也没什么异议。是他先存了私心,无论善恶好坏,但凡是修士,都栽赃上作奸犯科的罪名,派兵去围剿。”
“王孃事先察觉到不对,向我报信央告,我就与韩琳说情,不让他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伏传低下头,反省道“大师兄,此处我有过犯。”
谢青鹤见他乖乖的模样,很想摸他脑袋一下,只是这时候不能宽容嬉戏“许你自省。”
“我太信任身边的人了。不管是王孃还是大郎,因为相信他们对我绝无二心,对我死心塌地,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我忘了人是有私心的,人也总是会改变。他们或许不会为了私心害我,却完全可以为了私心哄骗我祸害他人。”伏传声音略低沉,是真的有些受伤。
小师弟还是太年轻,太过于天真。总认为大家目标一致,利益一致,就绝不会背叛彼此。
谢青鹤到底还是没忍住,摸了摸伏传的脑袋,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臣事君以忠,谋其爵禄。子事父以孝,谋其爱重。若有人追随在你身边,必然是要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你要用他,也得防他,还得把他想要的东西赐予他,才能主从相得,彼此不负。”
在谢青鹤看来,伏传本该是这段关系的掌控者,没能把握住王寡妇和大郎,是伏传失责。
只是小师弟已经很沮丧了,年轻轻的受了些挫败,总有再来一回的机会。何必疯狂打击自家亲亲的小师弟,当然是要好好安慰的“好啦,既然知道错了,以后改了就是。”
伏传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事情太多,韩琳管不过来,我也不能天天去找韩琳说剿贼的事,给这人求情,给那人求情。所以,这事韩琳交给韩珲来管,我也让王孃处置此事。”
韩琳一开始就有私心,有伏传镇压着,情况还不至于混乱。
后来韩琳和伏传都把权限下放,事情交到了韩珲与王寡妇手上,两边都有了私心。
韩珲是遵照韩琳的意志,把所有“野生修士”都一网打尽,这里面必然出现无数冤假错案,杀了无数无辜之人。王寡妇则是个拉偏架的,许多贫民街区出身的旧街坊,沾亲带故的老朋友,她都要保全,至于不大认识却也确实冤枉的,她也想救,跟韩珲交锋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韩珲不会次次都退让,王寡妇也不可能次次都得逞。一来二去,双方都难免积攒了怒气。
“我知道韩琳的打算。他想把所有修士都杀光,是不想把这批修士留给河阳党人。所以,不管人是好是坏,他都想杀。我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孃与他截然相反,不管人是好是坏,她都想救。”
“大师兄,我知道他们两边在针锋相对,在我跟前,他们也时常吵闹。”
“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都已失去了称量,只分敌我,不分对错。”
伏传低下头“失察之罪,不敢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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