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每隔一天进宫为幼帝授课, 闲暇时候,要么在家中整理文本, 要么去伏传的书房坐一坐。
伏传的书房是闲人勿进的禁地,里面放了许多近年收集的情报资料。各地矿藏盐铁地形风貌, 县中世家谱系, 朝中官员背景, 更有许多北朝各部的人事分布、牧场方位在南郡的时候, 韩琳只想着站稳脚步不被诛杀,进京之后, 韩琳想的也是如何更进一步,伏传与他的目标完全不同。
骑马人虎视眈眈, 后赵朝廷矛盾重重。伏传孤身入朝, 想要力挽狂澜, 谈何容易
史稿记载未必都一一准确, 也不够详实。谢青鹤闲来无事就去翻伏传花费六年收集来的情报,越看越理解伏传的小心谨慎。朝廷对外郡的控制力太弱,世家个个都是土皇帝。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伏传借用韩琳剿匪的名义,一一凿实对外郡的实际控制, 世家对此非常不满,明里暗里阻挠。
只因韩琳兵强马壮、战无不胜,背后又有伏传的声望加持, 暂时没有大世家出面硬扛。且, 韩琳也没有正面去挑大世家的地盘, 只在各地收扫边角。两边的冲突被死死地捂住,勉强维持着朝中打嘴仗、暂时不对杠的局面。
伏传的眼界非常开阔,在他的版图内,北朝与中原是完整的。
骑马人南下,烧杀抢掠。贫民造反,还是烧杀抢掠。没有律法的乱世,哪一支势力是正义的
至少韩琳这一支自认“王师”的军队,服从韩琳的军法管束,韩琳也接受伏传的劝说影响,令行禁止,极少扰民。单凭这一点,伏传偏心韩琳,对韩琳许多外露的野心视而不见,谢青鹤都能理解。
韩琳对外郡“群贼”有完整的剿灭计划,谢青鹤的突然回京打断了他的布局。
伏传去丞相府与他商谈,问道“你如今陈兵京中,难道是提防我”
韩琳故意穿着燕居常服,披头散发地窝在寝中,可怜巴巴地说“他打我一掌,我吐血三升伤了根本,这时候哪里能骑马剿贼我是丞相,又不是将军,在朝中匡扶社稷又哪里不对”
伏传白眼瞪他“你再胡说”
韩琳才从榻上翻了起来,大大咧咧地坐下,说“我是不懂你到底要如何。你叫大郎日日住在我夫人屋舍旁,是,我知道他是大夫,他还带着他未婚妻老弟,那地方可是我家后院。妾室再是不值钱,里边也有给我生养过子嗣的妇人,已经死了一个了,你不知道外边管我叫绿琳”
这倒不是伏传故意搅局。一则印夫人拔毒之后始终体弱,大郎在给她调理身体,二则是印夫人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和离,又拿两个小儿子没办法,一直在左右摇摆。伏传早几日就想把大郎召回,印夫人让韩珠文去跪求,见韩珠文满脸通红羞耻又为难,伏传就暂缓了两日。
韩琳也察觉到伏传有袖手不管的迹象,马上就来施压。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伏传理亏了。
“说到底是你治家不力。你老娘不拿毒药去喂印夫人,能出这回事”伏传反扣一掌,抽得韩琳嘴角抽搐。见韩琳哑口无言,伏传到底还是选择了退让,“待会儿我去看看夫人的药单子,若是差不多大好了,过两日就让大郎回去。用他的地方多着呢,稀罕把人绊在你府上”
大郎的离开,代表伏传彻底放弃对印夫人的支持,韩琳目的达成,嘴角微微上翘。
他和往常一样,给伏传敲核桃。偶然敲坏了就连同硬壳一起扔掉,单单拣出完整漂亮的果肉,放在伏传面前的冰瓷圆碟里。一边敲,一边说道“我家的事这就结了。珠文他娘是你和瓦郎亲手救的,他对你俩感恩戴德,你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了吧”
韩琳手握兵权,伏传一直以来都是韩琳谋主的身份打辅助,聊到今天的地步,韩琳暗示的也是韩家夺得天下之后,韩珠文为东宫,会不会善待功臣伏传的事情。
伏传没有戳破他的妄想,也没有附和他的远大前程,吃了一瓣核桃,说“何时启程”
韩琳手里的小铜锤敲得咯嘣咯嘣响“瓦郎在宫中与皇帝相处得极好。前儿我才收到消息,说皇帝夜幸朝晖台,撞见宫中宿卫玩忽职守、脱岗瞌睡,翌日瓦郎进宫授课,皇帝问计,瓦郎给皇帝出主意,说,玩忽职守么,要么贬,要么斩。中午瓦郎还没出宫,皇帝就把昨夜几个打瞌睡的宫卫砍了脑袋”
伏传接过他手里的小铜锤,猛地朝他手掌敲了下去。
唬得韩琳连忙抽手,见伏传作势还要敲他,吓得一溜烟爬上窗户“你干什么”
伏传才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核桃,轻松砸开,剥出果肉,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我告歪状那几个被砍头的宫卫尽数脱岗,不是站着打瞌睡,是备好了铺褥在朝晖台御殿里睡觉。不止有睡觉的,还有喝酒吃肉的,聚众赌博的。皇帝是没有半夜去朝晖台的道理,他就是故意去抓人他抓不得么”
韩琳悻悻地说“这事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玩忽职守的宫卫多了,单单抓我的人”
邓太后曾经说过,宫卫总共八位将军,三人出身河阳党人,四人出自粱安侯府如今都将韩琳视为靠山,另外一个才是邓太后的人。抓人抓到韩琳头上概率最大,可韩琳绝不会这么想。
朝晖台是个赏日出的地方,幼帝半夜不睡觉,带人去朝晖台瞎逛,不是预谋谁肯相信
“就你的人才敢这么狂妄。被皇帝抓了个现形,还敢嬉皮笑脸说此事寻常,值宫辛苦,所以将军体恤下情准许宫卫在御殿里打地铺。蒲仲轩第二天就进宫请罪,李峤在做什么他带着老婆去大光明寺上香求子去了你既然知道我大师兄隔日就要去见皇帝,还不叫底下人收敛些么”伏传怒道。
韩琳干脆在窗台上坐下,说“人都叫瓦郎杀了,我可曾说些什么”
伏传哼了一声,说“你如今不是在叨叨”
“瓦郎只管给皇帝撑腰,将我麾下肆意斩杀。这时候我敢出京不怕回不来”韩琳问道。
这就是故意找茬了。早在粱安侯韩漱石逼宫之时,韩家在内外的布局就已完成。当时韩漱石在京,韩琳在外。韩琳在南郡两年经营频繁,运作入京之后,迫韩漱石下野,也没有合兵一处,而是安排韩家子弟驻兵边郡,两线合围。
不管伏传还是谢青鹤,都只有斩首之力,绝无携势碾压之功。幼帝就更不必提了,屁都没有。
要说谢青鹤扶持幼帝,马上就把韩琳逼得无法回京,这是根本就不现实的幼稚做法。韩家并非韩琳一人,就算谢青鹤把韩家上下都杀光了,韩家麾下兵马也只会四分五裂,变成无数个小军阀,而不是老老实实地尽数变成朝廷、幼帝的兵马。
“我大师兄进宫还不到两个月,皇帝手底下就几个宫监奴婢,谁能让你回不来”伏传反问。
韩琳坐在窗台上玩自己的衣带,看着伏传,不笑不语。
“我与你说实话。”伏传放下小铜锤,擦了擦手。
韩琳竖起耳朵。
“你下来坐着不行”伏传问道。
韩琳嬉笑道“你不拿锤子砸我,我才过来。”
伏传快要被他烦死了,说道“我曾说过,因你院子里燕湖石的事,大师兄对你深为不满。他认为皇帝年少质柔,若循循引导,或有仁君之资。但是”
韩琳赤脚走回榻上,坐在伏传对面,认真听着。
“他若亲近世家,未来如何就不好说了。”伏传说。
伏传对河阳党人没有太多好感,韩琳隐隐知晓,所以韩琳去剿贼,顺便打小世家的秋风,伏传鞍前马后为他谋划运作,二人在这一点上是有默契的。但是,后来因韩琳故意鸩杀幼帝一事,伏传倒戈笼络阆绘等人,又让韩琳不那么确定他的动机了。
韩琳之所以不肯离京,实在是内忧外患不敢走。
谢青鹤已摆明了车马要亲近幼帝,京中还有未知的力量在兴风作浪。幼帝是没有任何兵马势力,可河阳党人不一样他们在京中没有兵马,在外郡的实力却非常雄浑,是极难啃的硬骨头。
伏传嘴上说支持他,韩琳也没感觉到任何被支持的地方。大郎在他家后院盯着,宫卫被谢青鹤砍了,伏传一声儿都没吭,假装没这回事,只管来催他出京他不拿着确切的好处,岂敢深信
伏传还是没有给他任何好处。但是,只有一条,伏传对他说的全都是真话。
韩琳马上就意识到宫卫事件的微妙之处。
八个宫卫将军,四个是他的人,三个是河阳世家的人。
幼帝抓的是他的人,杀的也是他的人。换句话说,这是不是代表着幼帝亲近河阳党人
韩琳知道,瓦郎这人看似温和好说话,对自己还有几次救命之恩,其实极不易讨好。旁人都能用钱财权势美色收买,连伏传都可以用旧情动摇,唯独瓦郎,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贿赂他。
伏传终于对他泄露了天机。那就是瓦郎最在意什么,最忌惮厌恶什么。
“下月启程。”韩琳拢了拢披肩的衣裳,“半个月前就定好了行程。”
伏传徒手捏开一个核桃,分了韩琳半个桃仁,说“宫卫将军空置一人。”
韩琳瞥他一眼“你想要”
伏传点头“我不要,大师兄也想要。你当然也可以不给。”
韩琳思索片刻,说“你手底下有几个人想保荐谁去”
“宋未。”伏传说。
韩琳以为伏传会安排大郎或是二郎入宫,哪晓得伏传居然要举荐宋未。宋未是他俩在南郡收留的孤儿之一,当时是半大小子,留在伏传身边养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了。
换句话说,宋未不单独是伏传的人,他与韩琳也有旧。
韩琳点头“可以。”
事情谈妥,伏传也不耽搁“我回去了。”
韩琳想留他“都这时候了,在我这儿吃了午饭再走”
伏传已经下榻蹬鞋去得远了,背身摇摇手“明儿见。”
谢青鹤在家已经做好了午饭。根据伏传的强烈要求,一桌八个菜已经减量到三菜一汤。伏传回家换好衣服就往饭厅跑,看见已经上桌的饭菜,先腻进谢青鹤怀里抱一抱“大师兄。”
“好了。”谢青鹤也习惯了他的拥抱。每回下厨,伏传都要抱他,不抱不能显出小师弟的感动。
“我觉得大师兄也不必常常下厨。此贱役本该我服侍大师兄才对。”伏传站着伺候汤水,又替谢青鹤盛了饭,才美滋滋地在谢青鹤身边坐下,“偶一为之我是很欢喜感动,老这样我觉得不好。”
“你这腰都圆了一圈。”谢青鹤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口是心非。
伏传就不吭气了,埋头吃饭。
谢青鹤也不是每天都给伏传做饭,去宫里给幼帝授课的那一日是不做饭的。闲暇在家,若伏传也不外出视事,二人多半会一起说话散步,谢青鹤也不会撇下伏传去下厨。
只有谢青鹤在家休息,伏传出门谈事情、办事情,他孤身无聊才会去厨房。
饶是如此,伏传还是次次都要劝说阻止。一边美滋滋地享受,一边惴惴不安地劝阻。谢青鹤很体谅伏传的心思,不过,这件事他自己乐意,伏传也非常高兴,对他来说也不费功夫,何乐不为呢
都说吃人嘴短。谢青鹤觉得,每回吃了自己亲手做的饭,小师弟都会变得特别软,特别甜。
谢青鹤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如今他与伏传寝起的院子,只有仆人每日定时来洒扫整理,其余时候都没有外人进出。伏传吃了几口饭,随口跟他说起今日去韩琳府上的详情。
“他对昨日宫中之事颇有微词,不过,去华安剿贼的事并未耽误,下个月就会启程。”伏传说。
韩琳说这事早就安排好了肯定不是撒谎。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几万大军下个月就要开拔,临时预备绝不可能。所以,他今日跟伏传“使性子”说不敢离京,完全是对昨日之事不满抗议。
伏传撕扯了一只鸭腿,把皮撩了下来,说“他还盼着大师兄今日与我一起去他家里呢。我独自下车,他往后看了好几眼,都有些难以置信你在宫里杀了他的人,居然不去给他解释。”
谢青鹤将碗往前推了一点。
伏传马上把撩下的鸭皮放在他碗里,继续说“我让韩琳把空出来的宫卫将军位置留给我了。”
“你要这个位置做什么”谢青鹤不解。
“我若不要,皇帝要不要阆泽莘要不要韩琳肯让给他们吗”伏传反问,“这时候还是沉稳些比较好。皇帝年纪还小,我也不想把韩琳逼急了。”
谢青鹤点点头,尊重他的想法。
“我听韩琳说,田贵太妃以皇帝成年已久的理由去见邓太后,请求为皇帝册立皇后,选妃充实后宫。邓太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招待田贵太妃吃酒,自己先吃醉了”伏传说。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说“所以皇帝半夜跑去抓了李峤的人。”
邓太后不想让幼帝大婚,是对幼帝的保全。皇帝才刚满十二岁,一来年纪不算大,并没有迫切成婚生子的需求,二来皇后的宝座势必是一种政治资源,立谁不立谁,皇帝根本做不了主。
田贵太妃代表河阳世家的利益,必然会将自家的女儿嫁入后宫,韩琳又怎么会轻易答应
可是,皇帝立后,乃是帝王家事。只要邓太后点头,臣下凭什么阻止韩琳想要阻止,就是以下克上,以臣欺君。谢青鹤如今隐有幼帝靠山的风度,韩琳欺负到幼帝头上,谢青鹤不出手相助
所以,田贵太妃奏请立后之事,重点根本不是立后,而是想挑拨韩琳与谢青鹤撕逼。
邓太后看穿了这一点之后,就更不会跟着田贵太妃瞎搅和了。她被谢青鹤撵进宫中吃了偌大的亏,好端端一张王牌都被谢青鹤收走了,如今幼帝跟着谢青鹤认真读书明理,只等幼帝好端端地长大比什么都强,哪可能帮着田贵太妃去撕幼帝的保护伞
田贵太妃的计划落空,邓太后不动如山,幼帝却害怕得罪了河阳党人,选择对韩琳下手。
这也是幼帝对谢青鹤的一种试探。
你是一副扶持朕的姿态,可你究竟会用多大的力气来扶持朕
谢青鹤支持幼帝处置玩忽职守的宫卫,幼帝就真的把人砍了,韩琳自然很生气。
若是以权谋纷争的层面来看,韩琳完全是无辜无害被田贵太妃和幼帝照面一掌,谢青鹤若想相安无事,就该跟着伏传一起,去韩琳府上对他解释杀宫卫之事,彼此才好重修旧好。
偏偏谢青鹤不按常理出牌。
李峤纵容下属宫卫玩忽职守,还准许宫卫去御殿里边打地铺睡觉、吃喝玩乐、聚众赌博,此大不敬罪,不杀他是皇帝优容仁慈,杀他也完全没毛病。赵律写得明明白白,我跟你解释个鬼
伏传吃完了半只鸭子,拿毛巾擦擦手,说“等韩琳从华安回来,才是头痛的时候。”
这些年韩琳是借着剿贼的名义四处征战,周边郡县的小世家都被他啃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都是实力雄健的大世家。有大世家盘踞的郡县,乱贼也打不进去。华安郡是目前唯一还有大规模叛军作乱的地方,一旦剿贼结束,韩琳还有什么名义继续打下去
“回来再说吧。”谢青鹤喝了半碗汤,“下午还出去么”
伏传点头“萧宝卷约我去打马球。应该是调查到宇文彪丽那事了,我要去看看。”他忍不住看谢青鹤,“大师兄,一起么”
这话问得就很不诚心实意了。
谢青鹤与伏传关上门是一家人,出门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利益和势力,不可能同进同出。
“我在家写几个字,你自己去吧。”谢青鹤果不其然拒绝了。
伏传又埋头吃了一阵儿,突然问“大师兄,你跟我交个底,宫里那位究竟如何”
光看幼帝半夜抓宫卫,故意利用谢青鹤动韩琳势力一事,伏传多少有些不痛快。幼帝既有向田贵太妃示好的意思,又故意试探利用谢青鹤,哪一点都让伏传厌恶如果谢青鹤喜欢幼帝,那就另当别论了。大师兄喜欢的人,伏传都会喜欢。
谢青鹤想了想,说“再看看吧。”
田贵太妃很会笼络人心,常常对幼帝嘘寒问暖,幼帝偏心她很正常。韩家则是从粱安侯韩漱石开始就掳劫囚禁幼帝,将幼帝肆意支使,连带着有韩家撑腰的帝师、宫卫都常常欺负幼帝的奴婢。
这种情况下,幼帝的选择没什么参考意义,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午饭之后,伏传小睡片刻。与谢青鹤缠绵一番,待烈日微斜,才出门赴约。
说是去打马球,实则连马都没见着,在茶寮里说了几句话,见了几个萧宝卷带来的证人,伏传就点头回家了。谢青鹤坐在树荫下写字喝茶,伏传嫌门外暑气太重,将外袍一脱,一头扎进了池子。
谢青鹤吃了一惊“那是荷池”
荷池养藕,底下都是淤泥。
伏传攀在池边,说“我踩着水呢,没踩泥。”
谢青鹤无奈地说“以你如今的修为,不至于受了暑气吧”
“暑气不恼人,心里恼火才恼人。我今日去见萧宝卷,他说,他家那背景一波三折层层叠叠的暗桩,终于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人。大师兄猜猜,是谁”伏传问道。
谢青鹤只是笑一笑,说“是谁”
“卫夫人。”伏传说。
谢青鹤若有所思。
“这鬼扯的说辞卫夫人若能往王孃身边安插宇文彪丽这样身份的暗桩,她会蠢到给印夫人喂药么”不怪伏传生气,萧家打两个月前就言之凿凿,说马上抓到差使宇文彪丽的幕后主使了,一次次给伏传假消息,调查到的目标越来越可笑。
“未必都是鬼扯。他指卫夫人,可有证据”谢青鹤问。
“都是旁证,且都是说得模棱两可的证人。说看见卫府下人假扮成萧家令使与宇文彪丽见面,可假扮成萧家令使的卫府下人已经死了,只剩一个目睹此事的油茶摊子小贩。又带来一个人,说他是那卫府下人的表亲,亲眼目睹韩府下人杀了他的表妹灭口。至于那杀人灭口的韩府下人,反正萧家是找不到了,萧宝卷认定是被韩家毁尸灭迹了”伏传在马球场听这说辞时都想喷火。
“这几件事都有一个共性。”见伏传抬头好奇,谢青鹤拿扇子替他遮住阳光,“办得不利索。”
“让宇文彪丽构陷王寡妇的时候,宇文彪丽事败马上反水。宇文彪丽引三娘去萧家的赌坊,被堵在暗室不能脱身时,又被三娘拾得一把刻字的制式匕首。韩琳那边,非但没有如愿鸩杀印夫人,反而被卫夫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毕尚书府上。”
“这样想起来,是不是有些太过拖泥带水,处处都是破绽”谢青鹤反问。
“故意的”伏传踩水的动作停了一瞬。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卢氏是韩琳的乳母,与卫夫人也相处得极好,很得卫夫人的敬重,她这样的老仆,若是跟着小主子,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子孙后代也有前程,区区几千两银子就能收买她”谢青鹤说。
“卫夫人拿她背锅真正要杀印夫人离间我与韩琳的正是卫夫人”伏传顺着谢青鹤的说辞去想,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光,开始怀疑人生。难道卫夫人真如此深藏不露他与卫夫人几次照面,竟然没能看出卫夫人的破绽
谢青鹤无奈地那扇子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韩家能做主的就只有卫夫人”
“那不可能是韩琳。”伏传斩钉截铁地反驳。
没等谢青鹤再扇他一下,他突然醒悟过来“粱安侯粱安侯他能支使韩府下人,也能支使宫卫,韩琳的乳母必然也对他怀有敬意,不敢轻易敷衍他只是被软禁,与韩琳有父子名分,又有旧部效忠,还有庶子孝顺”
谢青鹤把他从荷花池里拎了起来“这事你转告韩琳,让他自己去处置。”
伏传浑身上下都啪嗒啪嗒滴水,他跺了跺脚,说“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把粱安侯杀了真是麻烦。”见谢青鹤盯着他,他又连忙解释,“我肯定不掺合。疏不间亲,他俩毕竟亲父子。”
“我就是不明白,粱安侯搞这么一出是怎么想的。他是要栽赃谁”伏传往盥洗室走。
“自然是韩琳。”谢青鹤去屋内给伏传拿了干净衣裳,伏传已经跳进澡盆,因伏传跳过荷池,谢青鹤看着他用澡豆把全身搓了一遍,才准许他冲洗出浴,穿上干净衣裳,“若非有你扶持,韩琳能从南郡北上,逼迫韩漱石下野么”
伏传还是不明白“他这陷害也没人能看懂啊。”
“你不要忘了,最初韩琳一直派人跟在宇文彪丽身边。若没有挑明此事,韩琳会火速将人从宇文彪丽身边撤回么一旦宇文彪丽出事,最先怀疑的难道不是韩琳”谢青鹤问。
“所以是粱安侯被软禁家中,消息不够灵通,才导致宇文彪丽这步棋走坏了”伏传发现如果从这个方向来考虑,居然也是说得通的。
谢青鹤点点头,让伏传把衣裳穿好“你差人去给韩琳送信,或是亲自走一趟。”
伏传马上醒悟过来,若是粱安侯软禁之中也有这么大的能量,萧宝卷今日领着那么多证人去马球场跟他碰面,只怕也瞒不过粱安侯。若不尽早通知韩琳,不知道粱安侯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我亲”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被谢青鹤一把按扑在地上。
瞬间就是地动山摇。
感觉到身边砖瓦横梁乱飞,伏传极其担心扑在自己身上的谢青鹤“大师兄你”
谢青鹤一根手指轻轻竖在他的唇上,旋即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伏传顺势抬头,看见谢青鹤示意的方向。下一刻,谢青鹤往西面飞掠而去,伏传在同时扑向北面高墙。
两个手持八角玉符的黑衣人被揪了出来,谢青鹤将玉符收予指间,又往南面扑去。
三个人,七道八角玉符。
伏传都气笑了“还真是看得起我”
上古时,修门三千。流传至今,大多数修门已经沦亡,也有一些旁支末裔悄然存世。这七道八角玉符不属于寒江剑派的传承,伏传看不出来历,但可以肯定出自上古修门。能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直接炸塌一座院子,也绝对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谢青鹤将这三人都拍了一遍,说“普通军卒。你在家中施救,我先往韩琳处。”
遇袭的不仅仅是谢青鹤与伏传的居处,前院也有火光燃起。
只是八角玉符显然十分珍贵,全都用在谢青鹤与伏传处了,前院攻入的只是普通杀手。伏传府上下人多半都随他修行,倒也不是一击即溃。
至于为什么要去救助韩琳
在谢青鹤与伏传的院子被炸开的瞬间,几条街外也有巨响。
谢青鹤抓住杀手的时候,顺便往韩琳处看了一眼,那边有烟尘火光,显然也遇袭了。
家里带着八角玉符的贼人都被揪了出来,韩琳那边就说不好了。谢青鹤将相对安全的家中救援安排给伏传,伏传也没有异议“大师兄,小心。”
谢青鹤将八角玉符全都收在手中。
不是他不肯留给伏传防身,这玩意儿不稳定,若是不小心在伏传手里炸开就麻烦了。
京城百姓也算是见多识广,这动静不像是兵变,地动山摇的巨响更像是炸雷,于是纷纷开窗爬墙看热闹,倒也没有开门到街上逛的。谢青鹤一路飞檐走壁掠过,夜色中淡成一道薄影,引来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一阵惊叹。
韩琳府上驻扎了不少府卫,内外都有岗哨巡逻,想要袭击此处远比伏传府上困难。
谢青鹤赶到时,丞相府门前已是一片混战,尸横遍野。他往韩琳住处奔去,前厅还有好些端端正正的房子,后院几乎成了废墟,到处都是砖瓦炸裂粉碎的烟尘。混乱中,主不见仆,仆不知主,所有人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
谢青鹤拔高身形,将韩琳府上扫了一圈,远远挥出一道剑气,将欲掷出八角玉符的军卒刺倒。
围攻韩琳府上的人马多了十倍不止,谢青鹤光是携带八角玉符的军卒就抓了近二十人,收到了近八十枚八角玉符。这么大的存量,一把扔出去能把皇宫彻底炸坍了,居然就用来对付韩琳
有谢青鹤强力镇压,八角玉符带来的混乱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单论拼杀,丞相府的府卫堪称天下一流,不惧任何匪贼。
韩珲满脸是血带着人前来拜谢“多谢大先生援手。大先生,可见着我大兄了”
谢青鹤摇头“你带人去找一找。将伤者安置在前堂,再安排仆妇烧水、备药,我去看诊。”
韩家是兵家出身,韩家子弟都上过战场,府卫也都是百战老兵,哪怕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家中奴婢哭哭啼啼,府卫浑身挂彩却丝毫不乱。一部分人跟着韩珲掘地救人,一部分人火速安置伤兵,不必仆妇烧水,府卫已经接管了伙房,大锅煮烧纱布,烈酒冲洗伤口,进行简单的急救。
伏传在韩琳身边待了六年也没荒废,许多府卫的应急医术都来自伏传与大郎,谢青鹤暗暗点头。
于是,老兵和府医处置轻伤,谢青鹤就专门负责重伤员,保人不死。
正在忙碌中,伏传也带着人赶了过来“大师兄,情况如何”
谢青鹤正在给一个丢了左手左腿的老仆续命,旁人运气时不能说话,他只是不能抽手“后院死了不少人。我没见到女眷往外抬,你去后边。”
伏传马上就明白了。
负责救人的是府卫,他们优先抢救的是韩家的主子,其次是同为府卫的同袍兄弟,若是遇到了丞相府的奴婢,顾忌男女大防,多半不会去抬仆妇丫鬟,而是选择把男仆小厮扛出来。
都是外伤,妇人被抬出来了,放在一屋子男人堆里,叫大夫怎么医治敢脱她们衣裳么
伏传马上吩咐宋未“去把虞姑娘请来。”
三娘和陈老太都跟着来了,这么乱糟糟的情况,两位女医也是不够用的。
大郎摇头说“她今日在丞相府照顾印夫人。小师父,我先去找她”
三娘说“我去请官姑娘与她几个姐妹。”都是王寡妇的女弟子,既是修行之人,多半都懂得一些粗浅的医理。
很快伏传就带着家中的女仆们去了后院搜救,二郎与随从下人们则跟着谢青鹤,在前厅帮着救人,连阿奇古也忙前忙后地打下手,帮忙递药递水清洗纱布。
来人一波接一波,先是京城街面上的三道衙门,韩家出面应对,并不准许他们参与搜救。
丞相府的府卫并非只驻扎一处,不当值的府卫都散居在京城之中,这会儿全都闻讯回援,人手完全足够。何况,京郊还有韩琳的数万兵马,根本不需要外援。
这会儿主要是保证丞相府与京城的安全。
韩珲只在府中搜了片刻,没能找到韩琳的下落,先出发去京郊大营调兵去了。
这种情况下,若是府中混入来历不明的“外援”,出点什么事,谁担待得起韩珠文出面打发了街面上的衙门之后,各路官员又派人来问,这会儿皇城刚刚下钥,宫中也紧急开了门,皇帝与田贵太妃都打发了人来问。
韩珠文被吵得不耐烦,还是强忍着性子一一回应。
何人来袭
暂不知道。
丞相安否
丞相安
请见丞相
没空
当夜丞相府倒塌屋舍二十七间,死亡一百九十二人,其中,一百二十七人仅余残骸,难辨身份。
根据残骸发现的位置,推测死者有当朝丞相韩琳,以及丞相夫人印氏、照顾印夫人的女医虞氏。另有韩丞相妾室等六人。
谢青鹤一直在前堂忙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忙到了天黑。
等他终于把重伤者的伤情都稳住之后,才有空坐下来喝一杯水。
这时候韩珲已经带兵进京,把持住了各处要害,双眼通红“到底是谁”
谢青鹤拿出被他收在怀里的八角玉符,问道“你不认识”
韩珲全身披甲,本就是扛着几十斤重,见状居然双膝一软,倒也没有跪下去被盔甲和身边的家将架住了。不止他认识这东西,韩家的老兵老将都认识这东西。
这是粱安侯不败的倚仗,韩家最大的骄傲,祖传的天雷符
“我不信他若他若来攻大兄,他为何不来”韩珲嘶声道。
这其实很符合粱安侯的行事做派。当初韩琳暗中救下了阉党要杀的河阳党人,事情败露之后,粱安侯马上先下手为强,逼宫杀死了先帝,扶持幼帝登基。如今萧宝卷暴露了粱安侯的暗中谋算,粱安侯再次铤而走险,打算直接干掉韩琳与伏传,完全符合粱安侯的行事逻辑。
“若我俩也死了,他就来了。”伏传说。
韩珲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沉默。
韩琳死了,是被亲爹用天雷符炸死的。
且不说这仇怎么报,反正韩珲是没法儿帮他报仇的,重点是现在怎么办
韩琳的威望是一仗一仗打出来的,韩琳一死,谁能取代他的位置韩珲知道自己不行。韩珠文那就更加不行了他在混乱中望向伏传,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望向伏传。
伏传叹息一声,说“我若是你,现在先进宫奏明此事,再向皇帝请封。”
韩珲嘴唇微微颤抖“请封”韩琳本身没有爵位,仅有丞相一职。丞相之位又不是荫家传世之爵,岂有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道理拿什么去请封
“请皇帝御旨封你韩珲为丞相。”伏传一字一字地说。
你都提兵七万进驻京城了,还抖抖索索地装什么规矩忠臣
“拿到了皇帝册封你为丞相的圣旨,再来拜我为师”伏传咬牙切齿地说。
韩琳的战无不胜一直有身为谋主的伏传相随,伏传更有传奇无比的小菩萨之称,在军中深有威望。韩珲先拿到朝廷的册封旨意,再得到伏传的认可支持,才能勉强接过韩琳遗留下来的一切。
否则,韩琳的死讯一旦传出,韩家内外数万兵马,瞬息之间就要四分五裂。
伏传看了韩珠文一眼。
韩珠文马上站了出来“叔父请速速入宫请旨”
韩珠文是韩琳长子,最应该继承韩琳一切的“太子”,他出面承认了韩珲的继承权,韩珲原本茫然的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数的勇气和激动。他走近韩珠文身边,轻拍了韩珠文单薄的肩膀一下,几乎压抑不住声息中的颤栗“都是你的他日叔父必要还给你”
韩珠文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愿为叔父牵马。”
伏传神色黯然,低声道“真是会搞事情。”
这个京城,这个朝廷,已经被粱安侯的突袭搞崩溃两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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