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把书扔地上了?”
谢青鹤弯腰,把那本披着《圣人语》马甲的春宫小册子捡起来。
慌乱中,束寒云只顾得上把师父打人现场收拾好,哪里顾得上这本册子?见状有些脸红,更害怕谢青鹤随手翻看,连忙上前将册子一把抢过揣进怀里:“不小心掉了。”
他和上官时宜一样,不想被谢青鹤知道今日受罚之事。
若是被大师兄知道自己肖想他的身子,偷偷去山下买|春宫册子翻看……再被大师兄打一顿不打紧,只怕大师兄厌恶自己,再不肯亲近了。
束寒云只恐待得久了被大师兄看出端倪,又向上官时宜施礼,“师父,弟子先告退了。”
“这么快就走啊?要不你等等,待会儿跟我一起?”谢青鹤随口招呼。
“不打搅师父师哥,我还有些琐事。师哥再见。”束寒云匆匆转身离开。
远远地看着他背后隐隐洇显的痕迹,腰间软鞭还带着湿漉漉的血痕,谢青鹤眯起眼睛,倒也没有强行拆穿。直到束寒云走得远了,谢青鹤才将酒坛轻放在茶几上,笑道:“二师弟修行勤恳,从不调皮捣蛋,师父为何打他?”
上官时宜没好气地挥挥手:“你要喝酒自去挖,山上山下不都是你的?”
“是您立了规矩,非年节祭祀不得饮酒,非体弱医嘱不得饮酒。”谢青鹤身为大师兄,可不得身先士卒么?想喝酒都得拎到师父隐居的草庐里,“陪”师父小酌几杯。孝顺师父才不算犯戒。
他倒也想过,翌日他做了寒江剑派的掌门人,就把这乱七八糟的规矩都废了。
现在只是大师兄,还不是掌门人,就得守师父立下的规矩。
“您别打岔。问您呢,干嘛打我二师弟?”谢青鹤又问了一遍。
上官时宜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被问得恼羞成怒:“他是我徒弟,我打他要什么理由?打不得?”
“就为那本春宫册子?”谢青鹤问。
上官时宜倏地转头。那本册子掉在地上是合起来的,封皮上印着《圣人语》三个字,谢青鹤从头到尾都没有翻开一下,他怎么知道那是本春宫册子?!
“那日师弟跟我一起下山,我去镇上的成衣铺子挑衣裳,他就去隔壁书摊……”谢青鹤耸耸肩。
谢青鹤不到而立之年,剑术已在上官时宜之上,只在真元上略逊一筹。据上官时宜判断,不出三五年,他这个首徒在真元积累上超越自己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谓天纵之才,不服都憋着。
所以,束寒云跟着谢青鹤一起下山买东西,他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谢青鹤岂有听不见的?
上官时宜看着神采飞扬的谢青鹤,也忍不住叹气。
这个徒弟,除了不像别家徒弟那么唯唯诺诺,对师长俯首帖耳,真没什么可挑剔的。
身手修为不说了,绝对的天纵之资,青出于蓝。若不是寒江剑派历来挑剔徒弟资质,从不广收门徒,上官时宜肯定会把徒弟带在身边大夸特夸,四处炫耀——这会儿捂着不放出去,主要还是害怕木秀于林,被其他门派嫉恨。寒江剑派收徒讲究少而精华,打群架不占优势。
性情品格也没得挑。懂得担当责任,从不喊苦叫累推卸。凡事也很想得开,没见他烦躁焦虑过。
就有点小毛病吧,比如说,有点爱俏,喜欢穿白衫,总去镇上成衣铺子买衣裳。
有点贪嘴,要喝点好的,吃点香的,为此不惜费时费力。
还有就是,长得太好了。肩宽腰细,体格潇洒,热情时颜如骄阳,恬静时面如冷月,上官时宜活了三个甲子有余,没见过比谢青鹤长得更好的皮囊。
以至于这个见了谢青鹤要脸红,那个见了谢青鹤要爱慕。这不是把自家二师弟都迷得昏头转向么?居然去买什么男男行好事的册子来学习!学习什么?难道还想实践不成?!
“青鹤。”上官时宜只能打感情牌,“为师也没几年啦……”
谢青鹤已经把酒坛子上的封你拍开了,一股酒香扑面而来。
他熟门熟路地在飞仙草庐门口的地柜里摸出两个漂亮的青瓷酒碗,去外边的水池子里清洗干净,再回来倒上酒。这酒是三年前埋在乌龙潭底下的桃花酒,舀出来就是淡淡的嫣红色。
谢青鹤抿了一口。
香,淡。
他喝着没什么味儿,不过么,他觉得二师弟大概喜欢。
束寒云喜欢喝香香的淡酒。
“若为师不在了,寒江剑派交在你手上,还望你不负前人所托……”
“那与我喜欢什么人,和什么人在一起,有什么关系?”谢青鹤反问道。
这句话就似踩了上官时宜的痛脚,在他面前一直显得很温和慈爱的上官时宜倏地沉下脸色,盯着他:“你曾允诺承继先人绝学,守寒江道统,佑天下太平。若不能践行此诺言,当初就不要应承于我!我今年已经一百八十九岁了,还有几个七十年寻觅良才、培养下一任掌门人?!”
“师父无非是认为我行了俗人脏事,会坏了纯阳之身,毁了修行吧?”谢青鹤问。
“你若不是掌门弟子,随你娶妻生子,娶上十个八个男人,我为何要管束你?”上官时宜给他气得双眉倒竖,“我原以为是他一厢情愿。如今看来,你俩倒是早已暗通款曲!”
谢青鹤不知想起什么,眼中竟有一丝柔情,出神了一瞬,方才笑嘻嘻地说:“那您倒是想错了。我和二师弟正彼此暗恋着呢。他若是早一天对我说,何至于今天挨这一顿打。”
不等上官时宜震怒,他屈膝跪下,说:“话说到明处,师父要打便打,我心悦寒云,就要与他在一起。”
“你!”
“师父担忧之事,”谢青鹤笑道,“我想到办法之前,不做就是了。您何必动鞭子呢?”
上官时宜能把束寒云管得服服帖帖,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对谢青鹤却没什么办法。如束寒云这样的徒弟,他有三个。谢青鹤这样的弟子却仅有一个,名为师徒,实为腹心,早已无法割舍。
束寒云根本不敢承认自己爱慕谢青鹤,谢青鹤直说要跟束寒云在一起,上官时宜也别无他法。
此时谢青鹤承诺不与束寒云行毁坏修行之事,上官时宜才松了口气,竟有劫后之感。
——他能把谢青鹤怎么办?
打么,基本上打不过了。
废了么?他年老体衰,养出一个谢青鹤已是上苍垂怜,哪有时间运气再养下一代继承人?
谢青鹤跪在他榻边,扶着他的膝盖,近乎撒娇地说:“难道师父认为,我就是那样贪欢慕色,宁可将师门传承抛诸脑后的坏东西么?师父也太低看我了。唉,弟子实在伤心。”
上官时宜被他一会儿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天道之微妙,千百倍于人道。我辈世外之人,虽六亲无依,得七情不染,自然清静,何其美哉?青鹤吾徒,何必自寻烦恼?”
谢青鹤见他不生气了,顺势坐回自己脚上,斜倚着师父的坐榻,说:“我常想仙是人之瑞,若人都做不好,如何去修仙?如何做神仙?仙途缥缈,人道始于足下,我不如好好做个人吧。”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师父,您可曾觉得今日气候反常?炎热如夏日。”
上官时宜点点头。
谢青鹤是他教得最用心的弟子,师徒相处的时间也最长,彼此极为熟悉。
光看上官时宜的反应,谢青鹤就吃了一惊:“您早有所觉?”
上官时宜指了指墙角条案上放着的一盆花,那花盘用琉璃罩着,隔绝外物,盘底没有泥沙黄土,仅有一泓清泉,养着花朵柔软细腻的根系。
“这叫‘时颜’花,长于魔气蓬勃之处。若世间清气升平,此花眠而不开,若有魔气泄露,这花就一点点苏醒过来……”上官时宜解释。
“如今这花长得这么好!”谢青鹤吃惊。可见魔气鼎盛肆虐!
上官时宜微微一笑。
谢青鹤突然之间就想明白了。
师父为什么会突然借题发挥,将二师弟捉来鞭挞告诫。
——师父要下山去,斩杀群魔。
上官时宜已经一百八十九岁了,这世间的修士寿限就是三个甲子,如上官时宜这样的高手,或许可以多撑上十年二十年,寿限一过,体能、修为都无法与全盛时期相比。
他的身体在衰朽,他的精神在溃散,宛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此次离开,师父再也不会回来。
所以,上官时宜要告诫束寒云,不许他突破那一层暗恋的窗户纸,不许他坏了谢青鹤修行。
一旦他死在了外边,这就成了上官时宜的遗训。束寒云但凡想起恩师临死前赐下来的这顿鞭子,哪里还敢再去骚扰大师兄?
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训|诫束寒云的同时,谢青鹤也已经发现了气候的反常,来寻他商讨此事。
这遗训不止给了束寒云,同样也给了谢青鹤。
一道凛冽罡风倏地吹过,上官时宜身影已至门外,手持长|枪,另一手心里托着时颜魔花。他长长的袖子垂在身前,朝谢青鹤笑道:“放心吧,再过几日,山中便有大雪。”
魔气消散,气候恢复正常,山中才会有大雪。
上官时宜六岁拜入寒江剑派,三十六岁出道即巅峰,主宰世间正道一百五十年,当惯了老大,就得有老大的担当,临死一把老骨头,也得砸在魔穴之上,镇他个百八十年,保天下安康。
可惜。
这仙气飘飘地一挥手,人架上了飞鸢,却没能滑出去。
“你干嘛?”上官时宜扭头一看,谢青鹤抓住了他的长|枪一端,“快放手!”
谢青鹤干脆把长剑背上,腾出另一只手也抓住师父的胳膊,死死不放:“我不许你去送死我干嘛?你这徒弟是白养的?这么点儿事用得着你个老骨头去拼命?你把花给我。”
“不给。”
“给不给?”
“我是师父你是师父?你这什么态度?”
“行,您今天打得过我,我让您去。”
“……”
打,是没有打起来。
上官时宜很清楚,单论身手,他已经不是谢青鹤的对手了。
要说真元吧,他是比谢青鹤强一些。可那是自家亲徒弟,真逮着真元对轰?这打下来两败俱伤的,就算谢青鹤那个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上官时宜是真的下不了手。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像话。
“从长计议吧。”上官时宜只得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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