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一位魔尊,用堕魔的角度,在暗中窥伺一座城池,感觉非常奇妙。
武兴城中的所有人都看不见谢青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走街串巷,走进人的家宅之中,窥见所有见不得人的阴私。大多数人,人前人后都是两个模样。连堕魔的标准都是天差地别。
“这人刚死了亲爹,又遭妻室凌|辱,双目赤红神思散乱,该是入魔的征兆?”谢青鹤说。
被谢青鹤指示的男子穿着麻衣,头缠丧布,去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无论身边的邻人如何劝阻,他也要去砍杀奸夫淫|妇,看上去早已失去了理智。
旧怨魔尊凑近这人嗅了嗅,摇头走回来:“不曾入魔。”
行至半途,他突然看向正在路边看热闹的高瘦小贩,那小贩不过二十左右,挤在人群中,目光紧盯着服丧人手里的菜刀,嘴角微抿,手指无意识地抖动,低声喃喃:“宰了淫|妇!宰了淫|妇!”
“这个倒是入了魔的。你不若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拉进来。”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走近人群之中,试着把手放在那人领口上,居然就和倒茶拿包子一样,轻而易举地拽住了这个人——别人虽看不见他,他要拉住对方却很简单。
谢青鹤就这么顺势一扯,那人踉跄一步,从人群中被拽了出来。
“你……拉我作甚?”那人满脸莫名其妙,一只手捂着被谢青鹤拽住的领口,“快些松开!”
谢青鹤就知道不太对。
他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皮囊破碎过一次,复又重组。可见这个世界没那么容易进来。
旧怨魔尊也摇了摇头:“这人不行。”
待谢青鹤松开手,那人骂骂咧咧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身边那么多围观群众,却似乎没有任何人看见谢青鹤与他的纠纷,他自己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继续看热闹去了。
谢青鹤已知道旧怨魔尊说话不靠谱了。
什么找个入魔的拉进来,你再混出去,就能瞒过心魔池……
哪有这么简单!
“这人为何不行?”谢青鹤问。
旧怨魔尊也很困惑,说:“我时常在魔穴里捞人,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您……您吧。天赋异禀……”想起谢青鹤在酒楼如何困住自己,旧怨魔尊也想自闭。各路常识在谢青鹤身上都失效啊!
谢青鹤也不纠结,任何事都有偶然:“再试一次。”
“嗯,武兴城这么大,找个入魔的不难。咱们再往市井里寻找。”旧怨魔尊前边带路。
“照你所说,入魔的人就这么多?这里距离龙城颇有一段距离。”谢青鹤皱眉。
“您是想说,龙城里入魔者众多,是因为大魔尊设计老和尚掘出来的太液池?水只是魔气行经的通道,您师门所使用的法宝飞鸢不也借用水气而起?有水的地方就有魔气,没有水的地方,不也没有飞鸢么?”旧怨魔尊对谢青鹤开始掏心掏肺,说一些真正的秘密。
他是魔体,谢青鹤脚程也快,二人在武兴城的市井之中行走寻找,没多久就转遍了小半个城。
很意外的是,他俩并没有找到第二个入魔者。
“真奇怪了。”旧怨魔尊闭眼感知,“这些……”话说到一半,他就不吭声了。
“如何?”谢青鹤问。
“都在城西的悦来客栈。”旧怨魔尊摇摇头,“不老、不安都在那边,我不好出面。待会儿我就躲在你的却魔珠里,你只消跟刚才一样把人拉进来就行了——不老、不安能看见你,你要小心。”
谢青鹤当年来武兴城游历就住在城西的悦来客栈,倒也不至于找不着方向。
他比较迷茫的是:“不老不安?”
“上官好还真是一个字都没跟你透露……我是说,上官师父,师父大人。”旧怨魔尊连忙改口,“魔教建立之初,大魔尊曾允诺派遣四位魔尊前往现世相助,这四位魔尊分别是不老、不死、不安、不信。现在在悦来客栈的是不老和不安两个魔尊,他们俩配合魔修行事。”
谢青鹤想起前往寒江剑派求援的原雁山,以及被上官时宜杀得尸横遍野的盘谷山庄。
魔门在盘谷山庄大开杀戒,引走了上官时宜。
同时兵分两路,又不老、不安两位魔尊带着其余魔修,来了武兴城。
——来武兴城做什么?
“近年江湖几大门派互相串联,在武兴城设立了侠少盟。这些日子,几大门派世家的年轻一辈都在武兴城内相约试剑。魔门是朝着他们来的?”谢青鹤心中一凛。
好大的手笔。
这是想把正道的有生力量一网打尽。
旧怨魔尊连忙说:“我只负责你这一边,其他的事,我可不知情。”
谢青鹤并不在乎他说的是真话假话。
大魔尊的布局确实凶残。
趁着上官时宜身体衰朽、谢青鹤无暇顾及外界的这几年,大魔尊蛊惑老和尚掘开太液池、借和尚之手得到了皇帝皮囊,还把主意打到了各大门派世家的年轻弟子身上。
谢青鹤此时想来,各大门派世家的年轻弟子突然建立侠少盟,必然和大魔尊脱不开关系。
利用束寒云刺杀上官时宜是个下策。旧怨魔尊曾透露过,他最开始的目标是谢青鹤。
想来是上一次封魔谷中,利用寒江剑派六名嫡传弟子对上官时宜反戈一击时,大魔尊就尝到了甜头。只是谢青鹤是个异数,根本不受蛊惑,这把对付上官时宜的背后一刀才临时改为束寒云。
大魔尊的时机抓得很好,也确确实实算计到了上官时宜头上。
如今上官时宜凶多吉少,连谢青鹤也被困在了心魔池里,一切都照着大魔尊的计划发展。
然而,志得意满的大魔尊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他亲自出现在了谢青鹤的面前。
没有人知道谢青鹤能把大魔尊一口吞了。大魔尊意料不到,谢青鹤也没想到。
这个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意外,使得局面急转直下。不管大魔尊有多少计划,这紧要关头他被谢青鹤吞了,底下几个喽啰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如今谢青鹤还没有死。
谢青鹤没有死,就是大魔尊整个计划里最大的败笔。
※
“白师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剑麟被陆琳、长孙容押在屋角,眼泪汪汪地回头看,边看边哭,“我也不知道……”
白如意半个袖子都被苏剑麟绞没了,小臂上的剑痕近半尺长,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满屋子男男女女的场合也太羞人,她背身避到屏风后边,竟然也能听见鲜血落在地上嗒嗒嗒嗒的声音。
长孙容提着苏剑麟的脑袋就往墙上撞:“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敢抽剑出来!混账!”
苏剑麟是沔城苏家的公子,长孙容则是他的师姐,平时对苏剑麟十分宠爱客气。这会儿也是局势所迫,不得已对师弟大打出手,否则怎么交代?
倒是陆琳横剑拦了一下:“长孙女侠,手下留情。”
陆琳与白如意是未婚夫妻,他出言宽恕,长孙容才停了手,怒道:“还不跪下!”
林啸闻已经打开包袱找到了棉布和金创药,递往屏风后边。白如意仓促裹好伤,挂上披帛,见苏剑麟可怜巴巴地跪在墙角,劝说道:“如今魔门在外窥伺,正该齐心协力,不要内讧。”
她上前扶苏剑麟起身,说:“师姐不怪你。你年纪小,心志不坚,人家故意蛊惑于你,你岂能逃脱?”
苏剑麟哭道:“我是想刺陆琳!”
“浑说什么!”长孙容尴尬极了,连忙喝止。
屋子里所有人也都是脸色古怪。
白如意出身名门紫竹山庄,是赫赫有名的女侠,苏剑麟又是出了名地爱跟着她跑,只因苏剑麟年纪小,白如意与陆琳更是订婚多年、感情甚笃,便也没什么人把苏剑麟自谓的种种爱慕当回事。
现在苏剑麟承认对陆琳心生恶念,想用剑刺陆琳误伤了白如意,这八卦就厉害了。
白如意也是一愣,却也没有回避此事,径直说道:“这样我也放心了。可见这魔门想要蛊惑人心,也须人心中有隙,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神魂颠倒、肆意砍杀。”
“诸位都是侠少盟盟友,如今虽还功力低微,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大家都是未来一门菁华。”
“倘若我等尽数折于此处,影响便在二十年后。”
“大家或许也知道,我家有两个师妹,皆是天生聪颖,未来可期。我便留在此处,死战断后。还请诸位有幸离开的君子淑女,他日江湖相逢,对我两个师妹多加指点照顾。”白如意说。
她又望向林啸闻,说:“啸闻贤弟是紫剑唯一传人,还请旁站一步。”
白如意在侠少盟中素来德高望重,眼界也是非凡,她开始为正道武林保存未来的实力,而不是狂妄自私讲说义气热血,在场所有人皆是心中一凛,细想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有道理。
长孙容第一个响应:“正该如此。我与安师姐断后,严师妹、苏师弟也旁站一步。”
安小斐一手抱剑,微微点头。
率先出头的是三位女侠,其余人等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即把年轻的师弟妹们划拉出来,若是不太年轻又是家中门内嫡传的,也都被一一劝说出来。
林啸闻冷着一张脸,说:“我不走。”
“你跑得快。”白如意从怀里拿出一枚二指阔的木牌,“去寒山找大师兄,总得出了这口气!”
林啸闻不肯接:“我又不认识他。他与你的交情,你自去找他。”
二人皆知,寒山距此千里之遥。拿着信物上山找了谢青鹤,哪怕跑得再快,一个来回也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了。哪里等得了那么久?白如意不说救命,只说出气,是因为根本来不及救命。
陆琳接过那枚木符,放在林啸闻手里,说:“我会护着白师妹。你放心。”
长孙容探过头来:“林师兄,咱们门派世家的未来都在这一波小朋友身上,你陪着上路、保护,我们也才放心。否则被外边的魔教妖人钻了空子,我们好好儿,他们没了,这叫我们往哪儿哭去?”
这番话把苏剑麟等一批小朋友都惊呆了!还可以这样哦?好像我们更危险啊!
林啸闻往前瞥了一眼。
这一批撤走的人群里实力并不弱,很多门派竭力培养的独苗,也都被白如意点名撤走。
但,若是林啸闻不肯走,这一批人也是不好意思走的。
他抿了抿嘴,说:“情势也没到这一步。”
白如意指了指自己裹着棉布的胳膊:“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走就来不及了。”
“魔能蛊惑人心。他们如今围而不动,必然是有比刀剑更厉害的办法。你不肯听白师妹的吩咐,想来是不认她这个盟主了。”陆琳说。
林啸闻只得躬身:“我自然听盟主吩咐。”
商议好断后与先撤退的人选之后,白如意熟练地安排好了领队与指挥,客栈里近二百人分成七队,其中三队负责佯攻,其余四队趁乱突围而去。
计划很干净完美,人才刚刚分列冲出去,一切就乱套了。
“哎呀!”
“师哥你怎么打我?”
“何老二,你吃错药了?”
“不好,师弟魔怔了!”
……
“阿琳!”白如意招呼。
陆琳手里拿着一个铜盆,金属剑鞘碰地敲上去,就是一声闷声。
乱糟糟的人群依然在互相攻击,陆琳闭上眼不看不听,只管一下一下敲盆,金属敲击声渐渐与客栈整座小楼同频,陷入混乱中的侠少们渐渐冷静下来。
苏剑麟抽出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瞬间清醒了大半:“快,给自己一下!”
白如意望向林啸闻:“走!”
陆琳仍旧在敲盆。
他眼中与耳孔都微微渗出鲜血,没多久,嘴角也开始流血。
谢青鹤走近悦来客栈时,恰好看见失血异常的陆琳敲烂了那只铜盆,一直与客栈小楼同频的震动倏地消失,没走出多远的一波年轻弟子们又陷入了混乱。
砰砰两声。
潜藏在客栈屋顶的两个魔修滚了下来,尸体砸在地上。
白如意等留守的侠士都吃了一惊,长孙容上前,翻开魔修身体露出额头,愕然看见一角银子绽开的银花:“这……”
白如意已满脸惊喜地高喊:“大师兄?!”目光四处巡视,想要寻找谢青鹤的身影。
躲在却魔珠里的旧怨魔尊忍不住提醒:“你是来捉入魔之人,不好多管闲事。”
谢青鹤飞身上了屋檐,拉住陆琳的胳膊,陆琳浑身苍白,仿佛身上所有的血都消失了。他这时候才看见谢青鹤的身影,眼底闪现一簇惊喜:“谢前辈!”
只有师门与寒江剑派有老交情,门内嫡传弟子可以修习寒江剑派基础心法的,才会称呼谢青鹤为大师兄。上园陆家近百年来方才崛起,没跟上官时宜攀上交情,也不好大咧咧就叫师兄。
谢青鹤年纪不大,辈分极高。陆琳喊一声前辈,并不为过。
旧怨魔尊还在却魔珠里嚷嚷:“他还没有入魔,你等一等!哎!”
“你在做什么?”谢青鹤神色凝重。
陆琳腼腆地说:“以身饲魔。若能保护同道安然离去,琳死何惧。”
这句话说完,他就被谢青鹤抽了一巴掌,顿时满脸错愕。
“魔似病虎。你不趁着它幼弱之时斩尽杀绝,倒要把自己施舍给它,喂养它,让它养得膘肥体壮矫健凶恶,才能祸害更多人么?什么人教你的歪道理?”谢青鹤质问。
陆琳被他训得错愕又惭愧,细想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以身饲魔。
魔岂有餍足之时?吃了一个,总还想吃第二个。
谢青鹤一手拎起陆琳的领口,将他带回平地,说:“不必胡思乱想,此地有我。”
“谢前辈……”
除却与他直接有联系的陆琳之外,近在咫尺的白如意都看不见谢青鹤。
谢青鹤深知自己与他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思忖片刻之后,一手拉住陆琳的胳膊,一手抽出长剑,倏地插入客栈门前青石平地二尺!一股祥和清冽之气,霎时间在客栈四周出现。
白如意也意外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那把剑:“……大师兄?”
长孙容小声问:“这是谢大师兄的佩剑?”
安小斐点头。
陆琳盘膝坐在剑前,口中还有残血未尽:“谢前辈说,不必慌乱。”
“大师兄在何处?”白如意问。
陆琳心里就有两分酸。江湖上仰慕白如意的年轻侠客不知凡几,陆琳从来不以为然。惟有寒江剑派的谢青鹤是个例外。提及谢青鹤,白如意就像是个蠢爆了的小姑娘,谁都得靠边站。
未婚夫都得靠边站。陆琳吐出口中最后一口血,声音有些闷:“他走了。”
“想是除魔去了。”白如意安抚身边的同道好友,“大师兄既然来了,大家且安心!”
※
这边侠少盟的一拨人是安下心了,轮到不老、不安两位魔尊不能安心了。
现实世界里的白如意等人看不见魔类的形态,也不知道魔尊何在,一心一意对付的仅有魔教中人。谢青鹤将佩剑投入现实世界的动作,不止惊动了旧怨魔尊,也惊动了不老、不安两位魔尊。
“没有这么玩儿的吧?!”旧怨魔尊惊呆了。
不少入魔之人在混沌之中,都能把现实世界的人或物短暂地拽进心魔池,比如他曾说有人入魔去抢了心爱的姑娘,打杀看不顺眼的衙内公子……然而,想要把心魔池的东西放进现实世界,从来没有过这种操作!
不老魔尊即刻察觉到不对,带着一众魔修杀到,不安魔尊比较警觉,不知在何处按兵不动。
然而,魔修是人。
人根本看不见身在心魔池的谢青鹤。
旧怨魔尊都忍不住想给不老魔尊点个蜡烛,再上一柱清香。
……您这是单枪匹马、肉包子打狗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