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魔,不老实得很。”谢青鹤突然评价。
旧怨魔尊觉得自己胸口那个洞有点痛。
魔与鬼不同之处,在于魔有七魄。
人的七魄依附于肉身,魔的七魄则大多依存藏匿在魔穴之中。
换句话说,魔体是能够感觉到疼痛的,只是七魄隔得太远,痛苦大多也是隐隐约约,偶尔还会存在错觉。何况,旧怨魔尊亲手递给谢青鹤的那把剑也来历非凡,它曾供于寺中,沾了一丝禅意。
总之,旧怨魔尊在谢青鹤手里吃了太多的亏。
谢青鹤说话的口风稍微不对,旧怨魔尊马上就感觉到了危险。
他不自觉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口吻中略带一丝自嘲:“你与我,人魔同行。一言不合战战兢兢的反倒是我这个魔。我到哪儿说理去?”
魔倒霉了,照样喝凉水都塞牙。
旧怨魔尊背靠着店铺的门板,一句话没说完,天黑打烊,店铺小伙计出来上门板。
这小伙计只顾着缩着脖子看四周是否还有打架的江湖人,哪里看得见心魔池中的旧怨魔尊?抬手就起开门板,熟练地塞到另一边去,他抽走的恰好就是旧怨魔尊靠着的那两扇。
旧怨魔尊正要和谢青鹤装个逼,可惜没装好,差点滑上一跤,好悬后边还有一层门板挡着。
谢青鹤看出了他的慌乱,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
一些人在痛失所爱的情况下,会忍不住想要疯狂地报复一切,动辄暴怒残虐。也有一部分人的反应则完全相反,他们会对受伤者感同身受,更加懂得悲悯。
谢青鹤属于后者。
他亲眼看见了师父与师弟吐出的鲜血,这让他非常不想大开杀戒。
自从得知大魔尊被吞之后,旧怨魔尊的神色就很犹疑闪烁,隐带一丝惶恐。这让谢青鹤颇为可怜他。他没了师父,旧怨魔尊也没了大魔尊,情分虽然不同,可二者都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这一丝心软倒也不至于任凭旧怨魔尊坑死自己,只是,在询问旧怨魔尊的时候,谢青鹤的态度相对温和:“武兴城距离龙城何止千里。我让你召集诸魔共聚龙城,你也没觉得这事儿多大问题?”
旧怨魔尊给他吓得鸡皮疙瘩都从魔体上冒了出来!
这件事确实很严重!
因为,它涉及到谢青鹤是否能够及时救援上官时宜,直接决断了上官时宜的生死。
旧怨魔尊默认了谢青鹤可以在短时间内从武兴城赶到龙城,换句话说,旧怨魔尊其实掌握了让谢青鹤短时间内赶到盘谷山庄的方法,在旧怨魔尊的常识里,距离不是问题。
旧怨魔尊却故意隐瞒了这一点。
谢青鹤问他如何离开心魔池时,他顺着谢青鹤的口风,带谢青鹤去找离开心魔池的方法。
但是,实际上,谢青鹤不需要离开心魔池,就可以对上官时宜进行救援。
入魔之人可以随意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行走,把真实世界的心仪之人抢入手,把真实世界厌恶痛恨之人肆意杀戮,那么,谢青鹤只要赶到盘谷山庄,就可以接触到上官时宜。
——但凡他在上官时宜身边,上官时宜怎么会死?!
旧怨魔尊顺手推舟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知道大魔尊被谢青鹤吞了。
也正是因为大魔尊被吞的消息太过突然,太过荒谬,旧怨魔尊心神激荡之下,行事出了纰漏。
谢青鹤要他召集诸魔尊在龙城共聚,他居然都没反应过来!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场。稍微漏了一个,马上就被抓住了把柄!
现在谢青鹤揪住了他的纰漏,居然没有马上烧死他?反而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
谢青鹤就发现旧怨魔尊又犯病了。
这货心境太差!
一旦发现自己被拆穿了,垂死挣扎一下都不会,直接放弃抵抗。
现在旧怨魔尊又变成了酒楼那副死样子,戏懒得演,话懒得说,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想求饶也不想解释就这样吧”的嘴脸。
谢青鹤只好指点他一下:“你先前想把我绊在心魔池中,是以为大魔尊仍在。如今你也知道大魔尊不在了,就不能好好为自己打算?”
旧怨魔尊愕然道:“你……不怪罪我?”
“我为何要怪罪你?”
谢青鹤将来龙去脉都想过一遍,根本怪不着旧怨魔尊。
大魔尊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他与大魔尊一起掉进心魔池,纠缠倒用时不久,吞掉大魔尊也不过一瞬间的事。
然而,将大魔尊摄入体内之后却很麻烦,谢青鹤必须封闭六识以镇定心神。等他重新找回记忆清醒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以上官时宜当时的伤势,根本撑不了这么久。
所以,谢青鹤一开始就没找过迅速驰援盘谷山庄的办法。
——师父都死了,他去驰援谁?入魔弑师的束寒云么?
风急火燎赶到盘谷山庄,恰好发现还没死的师弟,他是救呢?还是不救?
这一点儿私心,不能宣诸于口。谢青鹤不想剑刺师弟,更不能准许自己对弑师之人施救。
“我是人,你是魔。我来找你们麻烦,你听命于大魔尊,竭力尊奉上命,这是你的本份,也是你的本能。你也不是我的军师谋主,为何要你主动告诉我,我可以即刻赶到盘谷山庄?”
谢青鹤挑明此事,目的是以后:“我和你说定的条件依然算数。”
旧怨魔尊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说:“你这个脑袋,和普通人也不一样。”
“其他的事情我没有骗你。不过,你想去盘谷山庄,确实只是一眨眼的事。你在心魔池外曾看见一张真实的地图,目光停留在哪里,哪里就能自动变大。掉进来了也是一样,那张地图依然存在。我教你一段咒文,就能在这里打开地图。”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听他念咒,就是纯粹的一段魔语咒文,艰深晦涩,非常难懂,甚至有些音节听不见。
旧怨魔尊讲起来也是乱七八糟:“就是心魔池打开的意思,我怎么跟你说?!”
他是堕魔,自然而然就懂魔语。一个人能讲清楚最复杂的难题,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一是一。
谢青鹤刚开始也在努力地记录咒文,听到第二遍就发现这咒文里的某些音节,确实是人的耳朵听不见、喉咙也发不出的。他打小就是读经、注经、著经的流程,学习能力极强,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很多样:“再来一遍。用心念咒,将图打开。”
旧怨魔尊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咒,被谢青鹤打断:“不必理会我是否听懂,正常念咒。”
给旧怨魔尊气得翻了个白眼,飞快地把咒念完,刷地打开了一张谢青鹤看不见的地图,心想我叫你装得人模狗样的,就不信你真的听懂了!还不得求爷爷我再给你念几遍?魔语咒文那么好学?
哪晓得谢青鹤闭目沉思片刻,双手结印,加持意念,口中吐出风雷:“开!”
一张闪耀着紫气的心魔池地图,倏地出现在谢青鹤眼前。
旧怨魔尊差点给跪了:“这不可能!”
“这张地图没有实体,也不可能在心魔池世界里显现,它、它!它只能自己看!”
旧怨魔尊瞪着漂浮在谢青鹤面前仿佛具有实体的地图,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谢青鹤面前的那张地图不止漂浮在空中被他亲眼所见,还散发出祥和璀璨的紫气,隐隐带着一缕修家法宝的气势,哪有半点魔样?——到底是哪家的宝贝啊?怎么打开方式完全不一样?!
“你怎么打开的?”旧怨魔尊凑近看了好几眼,伸手想摸,到底摸了个空。
谢青鹤随口解释:“念咒只是沟通天地的一种方式,人语魔语也不曾有太大差别。”
他直接略过了语言沟通这一步,体察感悟的是天地间力量微妙的变动,接触到了本质。至于打开的地图为何紫气缭绕,无非是心有所感、同气相求之故。
谢青鹤的目光在盘谷山庄的方向停留了片刻,径直转向了龙城。
见谢青鹤对盘谷山庄不闻不问,旧怨魔尊也一声不吭。
——为了绊住谢青鹤,他故意在谢青鹤跟前给束寒云上过眼药。他故意在谢青鹤跟前说过入魔之时,还告诉谢青鹤,人若入魔,必是心中早生嫌隙。
他说的当然是真话。不过,这话只适用于主动入魔的情况。
不平魔尊才接触束寒云四五日,束寒云身为寒江剑派嫡传弟子,哪有那么容易被勾引入魔?
束寒云是被强行入魔了。
不平魔尊直接抢夺了束寒云的皮囊,在偷袭上官时宜时,束寒云根本没有自我意识。
坑束寒云的时候,旧怨魔尊还不知道大魔尊已经被谢青鹤吞了!坑得毫无压力!
现在么……
旧怨魔尊只有两个指望。
第一,谢青鹤困在心魔池里,永远出不去。
第二,就算谢青鹤出去了,他也不想跟束寒云废话,一剑把束寒云刺死!
要不然,就谢青鹤对束寒云的好性儿,只要束寒云跪地哭诉,说偷袭恩师时自己失去了意识,只怕谢青鹤就要施以信任,再三斟酌。
等谢青鹤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回忆起旧怨魔尊“无意间”的提点,必然要提着剑找他算账……
旧怨魔尊打了个寒噤。
谢青鹤已拽住了他的胳膊,与他一齐投入了那张地图。
下一个瞬间。
谢青鹤站在安国寺的佛塔上,俯视着整个龙城。
打开那张地图之后,谢青鹤对这个奇异空间的了解更深了一层,他如今能够清楚地将人与魔的世界分开,人的世界毋庸多言,魔的世界光怪陆离,穷尽人的想象力也很难形容。
武兴城的魔气是浅浅的一层,谢青鹤还发现了躲在城外的不安魔尊。
龙城的魔气就太可怕了。大街小巷上都是形形色色的魔类,有从魔穴中爬出来透气的,肆无忌惮与人类调笑周旋,也有抵受不住魔气侵蚀,纷纷堕魔的凡夫俗子。有水处,魔气深重,入魔者众。
景色最奇异的则是未央宫中。
天子居处,有紫气缭绕。
大魔尊立极之地,魔穴倾泄之所,则是魔气纵横。
紫气与魔气交错驳杂,看似缠绕一团,实则各行其道,彼此并不相干,也不相害。
“故老传说,紫气护佑天子,果然是哄骗俗人的诳言乱语。”谢青鹤见到了前所未见的奇景,印证了心中所想,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种真相。
旧怨魔尊则溜达过来向他汇报:“魔尊们前来道贺,多半都要穿着皮囊来。”
谢青鹤想了想,才明白旧怨魔尊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今天来不了?”
旧怨魔尊尴尬一笑:“大魔尊也是喜欢穿着皮囊的。”怕谢青鹤不懂,他解释说,“大魔尊的皮囊是当今天子。魔穴就在太液池,大家伙儿就都……找了个合适的皮囊穿上。平时在外边溜达,若是大魔尊召见,就……一起上朝去……”
谢青鹤觉得荒谬至极,又隐隐觉得,果然是魔尊们才干得出来的事?
把魔穴挖进了未央宫,大魔尊穿上了天子的皮囊,带着一群魔尊在玉门殿开朝会?!
“和尚说,大魔尊皇帝当得挺好?”谢青鹤问。
旧怨魔尊楞了一下,点点头:“比那身皮囊的原主好。不过,大魔尊不能时时刻刻都在那具皮囊里,总有别的事要办。他离开一会儿,原主就会给他捣乱。”
谢青鹤点点头,冷不丁地问:“你弄了个什么官儿?”
旧怨魔尊摸了摸鼻子,不大好意思:“就那个……专门喊‘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太监。”
“嗜好挺特别。”谢青鹤随口评价了一句,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旧怨魔尊竟有些怅然。
谢青鹤就在安国寺的高塔上待着,安之若素。
他是积年的静功打底,坐上几个月也不会心浮气躁,这会儿安安静静地待着,看着漆黑的深夜,龙城零星的灯火,偶尔翻出地图来看一眼。这张地图非常玄奇,他人已经坠入了心魔池,看地图却和当初在心魔池上边一样,江山各处都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经过旧怨魔尊的魔咒指点,他还能从地图上看见各处的魔气、魔念与魔尊分布。
打开这一张图,就是握住了整个魔穴的黑名单。
旧怨魔尊在召集群魔这件事上没有捣鬼,谢青鹤每翻看地图一次,就能看见地图上的魔尊、魔类都在往龙城聚集。他隐隐知道,这是他独有的能力。
旧怨魔尊做不到这一点,从前也没有任何魔类做到过。
——否则,旧怨魔尊在武兴城不会那样失态。
“我有些不解。”谢青鹤突然说。
旧怨魔尊这样野生野长全凭怨念滋生的魔类,哪有谢青鹤这样自幼苦修的修士耐得住性子?
高塔顶上只有巴掌大的位置,谢青鹤除了看地图,一句话都不说,旧怨魔尊早就待得百无聊赖。闻言连忙说:“何事不解?我告诉你!”
“穿上皮囊行动远没有魔体穿行方便,你们又为什么那么喜欢穿上皮囊?”谢青鹤问。
“穿上皮囊,吃东西香,穿衣服暖,巴掌拍在脸上才会疼,做男女之事才会舒爽。”旧怨魔尊眼底也有几分自嘲,“倘或能好好地做个人,谁愿意堕魔?不都是在人堆里混不下去了,才下定决心要变态么?”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用大魔尊的名义下一道‘旨’,让他们早点过来,不要穿皮囊了。”
谢青鹤坐在高塔之上,看着清冷的明月,说:“我实在有些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
漂浮在谢青鹤面前的地图之上,突然飞出七八道轻微的魔影,径直灌入他的眉心。
旧怨魔尊抹了抹眼睛:“我是不是看错了?!”
谢青鹤仓促内视,还得小心不能撞见沉睡中的大魔尊,赫然发现自己体内虚无处多了十二道茫然乱窜的魔类。且不都是小喽啰!七道魔念,三只魔,另外还有两个魔尊!
这大魔小魔被他困在身体里,都看见了被铁锁缠绕、双目紧闭的大魔尊,个个震惊茫然。
“大魔尊陛下!”
“阿父?!”
……
谢青鹤也很茫然。
他把魔置入体内是要主动捏诀念咒的,对付大魔尊时就花费了些力气。
怎么拿到这地图之后,心念一动,就……摄入体内了?既然想不明白,谢青鹤决定再试一遍。念头跟着地图上的魔气走了一遍,心中起了摄魔之念,刷刷刷……
旧怨魔尊拼命揉自己眼睛:“我一定是看错了!”
莫名其妙被抓进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前还有一个大魔尊的魔念与诸魔们,也全都错愕无比地跪在大魔尊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嚎:“大魔尊!尊上!”
两个新来的魔尊跟着嚎:“这是怎么回事?阿父?阿父怎么了?这是哪儿?”
谢青鹤则问:“你们大概有几个魔尊?”
他已经大概搞清楚了,魔念可以任意摄入,魔也没什么限制,唯独魔尊,一次只能吞两个。
别说,一个大魔尊就把他撑得慌,感觉浑身上下都被占满了。这会儿连续吞了几百道魔影,四个魔尊在他体内嗷嗷地嚎呢,他也没什么感觉。
所以,魔这东西,不是以数量挤占空间,而是凭质量压秤?
谢青鹤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的龙城。
魔穴,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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