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第 175 章 溺杀(21)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贺家的船在江上通行顺利, 省去了商船沿途的抽检排队,很快就驶入了临县范围。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陷入了焦虑之中。她们都认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回家向父母报平安。至少让蒋占文和张氏知道, 他们的女儿已经不在京城,平平安安地从虎口中脱身了。

    然而, 回家之后,蒋占文和张氏会是什么反应,又实在很难预料。

    糜氏这些天在船上无聊,早已和蒋二娘、蒋幼娘混得熟悉, 常常叫两姐妹去她的舱室里打牌,见蒋幼娘临近家门反而闷闷不乐,便善意询问。得知蒋幼娘的担忧之后, 她非常难以理解“姑姑死里逃生, 平平整整地活着回了家,家中老爷太太为何不喜”

    这就涉及到蒋家的营生了。蒋二娘解释说“你不知道其中关节。我爹平日里给镇上的大户做陪客,以此营生。镇上安家是我们家最大的主顾,他家的当家夫人是赵小姐的姑母, 彼此关系很亲近,安家的少爷还曾去舅家也就是赵小姐的家里读书。说起来,把小妹送给赵家做养女, 是我家爹娘的主意, 最后事情闹成这样回家,只怕坏了爹在安家跟前的名声, 这陪客也不好做了。”

    糜氏听了直觉不可思议, 只是事情涉及蒋家姐妹的父母, 她也不敢议论, 只好陪着叹了一回气。

    蒋二娘与蒋幼娘都觉怏怏, 这一日玩得也不愉快。

    糜氏招待她二人吃了午饭之后,蒋家姐妹没有留下打叶子牌,说“先回去了。”

    糜氏心知她俩要回去研究夜里泊船的事情,也没有多留。

    待她俩离开之后,贺静回到舱室,糜氏谈及此事,问道“那位蒋先生好大的气派,说他是一品门第出生的大少爷,只怕也没人敢质疑。这些天我看他打赏下人都是十两银票的红封,可见也不缺银子花用怎么家中老父却要去给乡下土财主做陪客”

    贺静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在羊亭县的时候,谢青鹤和蒋二娘就很少提及家中父母,偶尔提起,也不显得亲热。

    贺静推测他家中有什么变故或是难言之隐,反正这事不好探问,一概不多嘴就行了。

    现在被糜氏一句话戳中了要害,贺静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含糊地说“妇道人家不懂行市,做陪客也是极风雅的事。多半是与主家志趣相投,才能说到一处去。就如我跟原兄的关系,我家世不如他,就是我给他做陪客了场面上行走的大老爷们儿,愿意出门交际,交交朋友,吃吃喝喝,心里快活就是了,也不独是银钱花用的考量。”

    糜氏翻了个白眼,我信你个鬼。又好奇地问道“今夜是泊在县上,还是去镇上”

    夜里不行船,有经验的船夫都会提前准备好夜泊的地点,避免夜行。已经到了临县境内,往羊亭县方向走,天黑之前赶到羊亭县是来不及了,最好的泊处自然是在县码头。

    不过,如果蒋家姐弟要回家探亲,临江镇也有个码头,倒也不是不能泊船。

    贺静不大喜欢糜氏这么八卦,见她粉脸娇俏,红唇嘟嘟,又忍不住吃了美人计,说“县上。”

    糜氏嘴角一翘。不等她说话,贺静已经警告道“先生家事你不要多嘴。”

    “我就在私房里说一嘴,哪个还去外边嚷嚷了夫君,你不要怪我妇道人家多嘴多舌。这位蒋先生做事爽气是叫人痛快,可本朝毕竟以仁孝治天下,禹皇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那是为天下公心,这位蒋先生也过家门而不入,被人知道了,那就是不孝的铁证。”

    糜氏拿着扇子摇了摇,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劝说“你说你要拿师帖去拜他,不说他年纪小,出身不名,他这个家世就是好大一坨祸事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不孝之人,你是他的入室弟子,这名声是要一起坏了的。”

    贺静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说“你是不是早就不乐意我与先生相交了”

    糜氏被他一句话噎得气血上涌“你少扯些旁的。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难道是害你”

    贺静哼了一声,倒也没什么话反驳,半晌才嘟囔道“从临江镇往羊亭县有一段水道极狭窄,咱们的船过不去。必得从临县往西绕行,才能抵达羊亭。这是咱们的船,你跟颛儿都晕船不舒服,先生也不好意思叫咱们绕道去临江镇,所以才路过没回家探望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糜氏听得眼睛渐渐睁大,最终没好气地说“这锅最后倒要我和颛儿来背”

    “嗨呀,多大回事。我这辈子是考不中进士了,也没人会找我的旧账。先生也不打算举业,谁没事儿议论他孝顺不孝顺的乡野之中,虐待父母的闲汉多了去了,只要那父母不去衙门告官,谁又管得了那么多”贺静挥挥手,抢过她手里的团扇给自己呼呼两下,“歇晌”

    糜氏把团扇抢了回来“谁跟你歇。挤着不嫌热。”

    贺静仰头倒在榻上,说“我跟先生说过这事。”

    糜氏听出丈夫的倾诉欲,想想还是凑近贺静身边坐下,伸手摇扇,夫妻两个一起受着凉风。

    有了糜氏的陪伴,贺静还往她的身边蹭了蹭,说“先生说,对孩子来说,父母就像是神仙一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生下来,不会走不会爬,什么都不会,就只会吃奶。若是父母宠爱他,就像是被善神庇佑的信徒,得鲜花雨露,过得平安顺遂。”

    “反过来,如果父母不喜欢他,不肯悉心照看他,他就是神仙的弃儿,会过得很坎坷。”

    “但,这也不是最坏的情况。”贺静说。

    糜氏意外地嗯了一声“被神仙所厌弃,也不是最坏的情况吗”

    贺静点点头,说“被神仙所弃,无非是不管你,让你年年月月都不走运。最坏的情况,是一生膜拜神仙的信徒并不知道,他所信奉供养的神仙,不是善神,而是恶神。”

    糜氏摇扇的手突地停住。

    这说法非常新奇,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力,甚至于它是个极其大逆不道的想法。

    世无不是之父母。爹娘怎么会害你。你受了委屈,爹娘才是最伤心的。这事是做得过了点,可父母都是为了你好匍匐在父母膝下的子女,就像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笃信着父母的爱护。

    连迷信之人都知道神有善恶之分,这世上却没有不是的父母父母永远慈爱正确

    贺静突然说“卿卿,我的父母大人都是最善良的神仙。”

    糜氏想了想,说“我家爹娘也是善神吧。只是法力不大强大,只顾得着我那几个兄弟。偶尔有空,也还是会照看我的。”

    贺静歪在她怀里,说“咱们要做颛儿的好神仙。”

    糜氏啪地一扇子糊在他脸上,没好气地说“你这好神仙蹲在神龛上别动,逢年过节我带着颛儿去给你烧香”

    贺静想起自己这些年都蹲在羊亭县逍遥快活,顿时有些心虚“我这不是,颛儿开蒙,我不就来了吗他小时候只管吃奶睡觉,我当爹的还能天天抱着他不成以后都归我管了”

    当夜,船泊在了临县码头。

    天黑透了,船也已经下锚不动,贺家的下人还去县上采买物资,眼看是不会再走了。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非常意外。纠结归纠结,在她们心目中,回家还是个必然的选项。她俩一起去了谢青鹤的舱室,问道“弟,咱们不回家了”

    谢青鹤已经换了寝衣,闻言点点头,肯定地说“不回去。”

    作为女儿,蒋二娘和蒋幼娘就算不想回家,也不敢主动决定,她们不敢面对父母的怨憎责怪。谢青鹤很明白她们的心理,主动承担了这份责任。

    蒋二娘还想说什么,谢青鹤反问道“若是不跟贺静的船,咱们也是坐直达羊亭县的商船,还能叫人家绕道临江镇,再水上等咱们一夜,等咱们回家见了父母,再去羊亭么”

    蒋二娘被说中了心事,脸颊微红。她当初下意识要求直达羊亭县的商船,说是懒得搬运行李,潜意识里也是不想回家去忍受爹娘的喝骂。如今坐上了贺静的船,仗着与贺静关系亲密,就将人家的船肆意差遣,好像也不是客随主便的道理

    蒋幼娘考虑得更多一些“我是怕京城里赵小姐被退婚的消息传到镇上,安家的人先知道了,爹娘还不知情。与赵小姐的婚事相比,我这只眼睛也不算什么了,只怕安家迁怒爹娘。”

    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么奇怪。

    明明是赵小姐戳瞎了蒋幼娘的眼睛,因此被未婚夫退婚,她家却能理直气壮地怪罪蒋幼娘。

    原因就在于赵小姐门第高贵,蒋家贱若微尘。贱婢瞎了一只眼睛有什么关系赵小姐丢掉的可是金尊玉贵的一门好亲呐

    “这是你该考虑的事吗”谢青鹤问。

    蒋幼娘被问得一愣。

    “你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爹娘,然后呢针对安家的迁怒,你有什么对策叫爹娘把你领到安家去,当着安家的面把你打死,给赵小姐出气”谢青鹤反问道。

    蒋幼娘被这句话吓到了。以她对爹娘的了解,弟弟所说的一切未尝不可能

    蒋二娘也反应过来了“是这个道理。咱们从京城回来直接去了羊亭县,京里发生了什么事,爹娘全不知情。安家就算想迁怒,也不过就是埋怨几句,不叫爹再去作陪罢了。赵小姐被退婚毕竟是件丑事,赵家也未必会专门写信来告知安家,反倒是咱们专门回去一趟,镇上就这么大,安家岂能不知道见小妹回来了,眼睛也瞎了,说不得就要盘问根由,再问出赵小姐的事来,那才坏了醋了岂不是咱们找上门去送菜么”

    这姐俩被一句话点醒,开始担心蒋幼娘的人身安全,也就顾不上蒋占文未来蹭吃蹭喝的营生了。以她们想来,子女供养父母天经地义,有她们姐俩和弟弟在,总不可能叫父母老无所依。

    蒋家姐妹很轻易被忽悠了出去,谢青鹤盘膝坐在灯前,心如止水。

    他能对贺静说善神恶神的道理,是因为贺静的父母都很好,贺静很容易理解且选择接受。对着被父母苛待的蒋家姐妹,这番道理反而是说不通的。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神。

    得善神庇佑者,一生康乐顺遂,福缘无尽。

    受恶神盘剥者,视泥潭为净池,以血肉做供养。厄运缠身,永世不得解脱。

    都是命。

    谢青鹤默念了一卷清静经,熄灯睡觉。

    次日,依旧水上行船。

    从临县往西绕道羊亭县,花了一整天时间,赶在天黑之前匆忙抵达羊亭县。

    蒋家姐妹担心被安家迁怒之事,都显得有些蔫蔫儿。反倒是糜氏与贺颛坐腻了船,知道晚上就能下地,母子两个都兴奋得不行,上午就开始指挥丫鬟们收拾行李,准备下船。

    船靠近码头时,只见码头上四处举火,看上去火焰燎天,宛如白昼。

    糜氏在船舷边看着,奇怪地问“这地方如此热闹半夜还有人卸货不成”

    贺静已经在跟岸上的庄彤打招呼了“师兄师兄”

    这些举着火把几乎站满了码头的都是庄家下人,庄彤亲自在码头迎接。

    谢青鹤有些意外。

    庄彤亲自来接不奇怪,当初他和蒋二娘回临江镇,庄彤也亲自来送过他,这是做弟子的礼数。

    他意外的是,他根本没有通知庄彤。庄彤怎么知道他今天回羊亭县

    贺静解释说“我给师兄写了信,昨儿在临县又派人快马到庄园送了消息。这么多行李呢。”

    庄家下人已经开始卸船了。谢青鹤的东西不多,一辆马车就送回了小院。倒是贺静拖家带口,箱笼就有三十几个,装了十几车才装完。得亏庄家家大业大,车马下人管够,要不还得来回跑几趟。

    庄彤上前施礼“先生舟车劳顿辛苦了。弟子在檀楼设宴,为先生接风洗尘。”

    檀楼就是谢青鹤小院附近的酒楼,常有市妓出入卖艺,唱些靡靡之音,不说糜氏这样的大家闺秀,就是蒋二娘平时都不乐意出入,宁可叫了席面回家吃。刚到羊亭县就把贺静拐去酒楼吃饭,让糜氏独自回家安置行李孩子,谢青鹤觉得这样不大好。

    他知道世俗夫妇就是男主外女主内,贺静负责应酬,糜氏负责打理家务,没什么不应该的。

    然而,将心比心。若是他与小师弟一同回家,家里接风只叫他去,让小师弟回观星自一人吃面条,他也不会高兴。

    “你来。”谢青鹤招呼贺静近身,轻声问道,“你家里方不方便或是叫了席面去我那里。也是惯常的。”

    谢青鹤的小院就是这几个人的活动中心,贺静与原时安几乎每天都泡在那里。谢青鹤说要回家去吃接风宴,贺静也不奇怪。主要是谢青鹤不在家,庄彤也不好意思在他家里摆席罢了。

    现在谢青鹤突然把贺静叫来问哪里方便,贺静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谢青鹤问的是糜氏

    爷们儿吃饭应酬,哪里带着老婆的道理

    除非是小老婆,专门用在席上倒酒唱曲儿,供人娱乐的那一种。

    谢青鹤再疯癫也不可能轻薄糜氏,贺静看见站在一边的蒋家姐妹,再看看执弟子礼站在一边的庄彤,突然想明白了。这是家宴庄彤是先生的入室弟子,他也说好了要递师帖,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通家之谊,情分与别处不同了。

    贺静嘿嘿一笑,说“我问问去。”转身去找糜氏商量。

    糜氏是十二分的不愿贺静与不孝父母的蒋英洲扯上关系,可贺静又不肯听她的,拜师已成定局,她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扫了贺静的颜面,所以,接风宴是必要参与。她又是个要强体面的性子,仓促抵达羊亭县,家里是个什么光景都不清楚,怎么肯答应接待客人

    “你也是个榆木脑袋。那边是先生,要请接风宴的是师兄,你要抢谁的风头咱们就腆着脸去先生家里吃一顿,好好给师兄敬一杯酒也就罢了。怎么还跑来问我”糜氏嗔怪。

    贺静小声说“先生体贴,师兄也不是那等爱计较的人。为什么去咱们家里你还不明白啊先生那两位姐姐都是爽利性子,去哪里吃饭都行。你这千金大小姐吃一顿饭说不得要换三套衣裳,马桶都得用自家的,去了先生那里,不是怕你不方便么”

    糜氏翻个白眼瞪他“说得我平日不走亲戚似的。别磨蹭了,咱们去先生那里。”

    于是,接风宴改在了谢青鹤家中。

    庄家下人在码头继续搬卸贺家的行李,贺静则带着糜氏、贺颛一起,乘车前往小院赴宴。

    谢青鹤的行李原本就少,几人在码头聊天寒暄的时候,行李已经送往家中。几人下车时,行李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舒景闻声出门迎接,不说蒋二娘,谢青鹤看见他的样子都有些吃惊。

    此行离家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夏天都没有过去,舒景变得越发白皙壮实,仿佛脱胎换骨。

    蒋幼娘更是觉得眼前都亮了起来,这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谢青鹤告诉蒋二娘“二姐姐,你把隔壁屋子腾出来,让糜夫人休息时用。”

    蒋二娘这些天也见惯了糜氏的作派,知道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出门规矩多,就把糜氏和丫鬟们带到了东厢的厢房安置。那边有两间空屋,一间早就收拾出来了,预备给蒋幼娘居住。这会两姐妹商量了一番,决定让给糜氏总不好让糜夫人的丫鬟去布置空屋。

    庄彤和贺静都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两人又是弟子晚辈身份,不必谢青鹤招待,就把宴席张罗了起来,往日家里女眷只有蒋二娘一人,她都是躲在屋子里吃。现在还是分了桌子,谢青鹤与庄彤、贺静在外边吃,堂屋里另外摆了一桌,蒋家姐妹与糜氏在里边吃。

    糜氏对吃喝没什么兴趣,匆匆吃完了饭,就催促丫鬟把叶子牌拿出来,拉着蒋家姐妹打牌。

    外边谢青鹤与庄彤、贺静正在聊天,时不时听见屋子里女人的欢笑声,就属糜氏的声音最欢快,贺静顿时有点尴尬,谢青鹤笑道“高兴就好。”

    一直玩到月上中天,庄彤错过睡觉的点儿,忍不住坐在原地打瞌睡了,屋子里糜氏还在哈哈哈。

    贺静实在撑不下去了,把糜氏的丫鬟叫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屋子的牌局才散了场。

    糜氏戴着帷帽出来,向谢青鹤施礼道别。丫鬟抱着的贺颛早已睡熟,贺静要把他叫醒拜辞,谢青鹤说“不必多礼,快些抱回去休息吧。”

    送走客人之后,舒景锁好门,把烧好的水一一送到主人们的房间,服侍梳洗。

    蒋二娘与蒋幼娘收拾牌桌聊天“想想她也可怜。平时打牌都找不到合适的人。烟儿雨儿哪里敢赢她的钱平素都是讨她欢心,变着法给她喂牌呢。”

    蒋幼娘嘻嘻笑道“我也想给她喂牌。可惜我才学不久,赢牌都不大会,哪里会输牌”

    蒋二娘也跟着嘿嘿“你都输给我了。也是她心宽,也不觉得我俩合伙坑她。”

    过了一会儿,蒋幼娘又说“说不定她觉得我俩坑她了。只是这辈子没被人坑过,觉得挺有趣挺好玩也就不计较了”

    蒋二娘震惊之余,有些担心“这可不好吧下回我跟她解释一二。”

    谢青鹤已经把院子四处转了一圈,舒景给他打了洗脚水,他吩咐道“要洗澡。”

    “是。”舒景还是把洗脚水放在门口,“主人先泡一泡松快些,洗澡水还得稍等片刻,热水不多了,奴重新烧一瓮。”

    谢青鹤就坐在院子里泡脚,桌上一盏灯,耳边还能听见姐姐们的笑语。

    舒景在厨房烧上水之后,出来给谢青鹤洗脚。

    “南墙那排竹子是你种的”谢青鹤问。

    舒景解释说“那边院墙有些矮,东厢姑姑们住的屋子还好,夜里暑气褪去,初升的太阳也不大炽热。西边恰好当西晒,奴收拾书房时,见书册柜子都晒得发烫,想着纸张脆弱,万一晒坏了也不好,便向庄少爷打听如何处置,庄少爷就打发人来,在屋后移植了一排湘妃竹。”

    谢青鹤点点头“他在西厢种了竹子,你就有样学样,在东厢和南墙也种了竹子”

    舒景有些迟疑“奴自作主张。不该在东厢和南墙种竹子”

    “不该动土。不过,这也不怪你。”谢青鹤没有说其中的原因。

    他在小院住着的时候,百无禁忌,想怎么布局就怎么布局,不受流年飞星生灭戕害。但是,一旦他离开了小院,离开的时间久了,这方土地就会重新被天地五行所影响。

    这年七赤入中,五黄在震宫,二黑在离宫。这两个地方都是不宜动土的。

    因在东厢五黄位种的是竹子,震宫属木,竹子也属于木,加强了震宫的力量,勉强可以克制凶星的力量,然而,毕竟动了土,竹子又是中空之相,有外强中干的意思,给震宫的帮扶非常有限。

    至于说二黑离宫,也就是南墙那排竹子,那就种得太不是时机了。离宫属火,二黑巨门星属土,火土相生,凶上加凶,动土就是找死,何况,还种了一排竹子加重火势

    熟读易经的庄彤都不懂得风水之说,只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避开了南墙与东厢,只在西厢背后种了竹子。舒景没有得到谢青鹤的传承庇佑,自然没有这份避凶的本能,胡乱动土也很正常。

    待脚洗得差不多了,谢青鹤才突然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什么事了”

    舒景正在擦脚的手一顿,僵硬地抬起头,看着谢青鹤的脸。

    “你在南墙和东厢都动了土,肯定要见血光的。说吧,出什么事了”谢青鹤说。

    舒景低头轻声说“主人,奴不曾做坏事。可这事也不大合适。以奴想来,主人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些。事情做得很干净,没有首尾,不会给主人添麻烦的。”

    谢青鹤不禁失笑“你把人都埋在我家门口了,还不想给我知道”

    舒景吃惊地抬头。他很肯定谢青鹤一定是离开羊亭县去了京城,他也很肯定他杀人埋尸的时候绝没有失风,他就是干这一行的,怎么可能出错谢青鹤既然不在羊亭县,羊亭县也没人知道他做的事,那谢青鹤是怎么知道他把尸体埋在小院南墙下的

    “水是不是烧好了”谢青鹤蹬上木屐,站了起来,“我先去洗澡,你不妨考虑一下,怎么跟我说。不说肯定是不行,撒谎也得掂量掂量,毕竟我说不得能算卦呢骗过我也罢了,若是撒谎被我抓个准,下场你自己想”

    谢青鹤逗贺静和原时安玩儿的时候,会用最简单的梅花易数占卜,三枚铜钱起卦,没有不准的。

    舒景跟在小院服侍了好几个月,也被贺静和原时安拉住占了几回,时验时不验。两人都对谢青鹤的准确率非常钦佩。之后谢青鹤才说出了十占十准的秘诀只占已经发生过的事。

    没有发生的事情,即将发生的事情,永远有变数。所以,不可能一定准确。

    唯独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成定局,一占即有。

    谢青鹤每次占卜都只占已经发生的事情,对于涉及未来的事情,他就故意使铜钱竖起,忽悠贺静与原时安说天机不可测。这就保准了他的正确率。

    这些往事给舒景心中树立起一个牢不可破的印象。

    任何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主人一占即知,且绝不会有任何谬误。

    所以,想对主人撒谎,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谢青鹤洗了澡还在盆子里多泡了一会儿,此行京城实在称不上轻松愉快,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洗去一身尘土,慢慢地才觉得舒服了起来。待他更衣出门时,夜风轻抚,褪去了白天的暑热,气候对皮囊的影响低到了极点,他的心情也变得非常好。

    舒景给他泡了茶,跪在他的身后,用毛巾给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小声说发生过的事。

    事情很简单。

    下坡往南一条小巷里有一户做豆腐的人家,家里有个刚五岁的小男娃,附近没有适龄的玩伴,他通常都是自己玩。附近街坊都相识,家长忙着做生意,也放心让他到处跑。

    这小男娃喜欢到坡上玩,舒景整天没事就坐在门口发呆,一来二去就跟那小男娃熟悉起来。

    没多久,小男娃手里总是有各色糖果,还分了一块冬瓜糖给舒景吃。

    舒景也没多想。男娃总是比女娃更受宠爱,得到糖果的机会也更多。再是贫苦的人家,也会尽力给男娃吃好穿好。吃了男娃给的冬瓜糖,舒景投桃报李,专门去买了些孩子爱吃的糖块,打算等那男娃来的时候分给他吃。

    哪晓得这糖才分了出去没两天,街角篾条店的老板趁空来了,倚在门口跟舒景挤眉弄眼。

    “他说,你也好这个弄上几个小崽子了”舒景低声说。

    谢青鹤喝茶的动作顿了顿,问道“他弄了几个”

    “很多。他说他都记不清了。据他所说,他十六岁成亲,十七岁有了大儿子,二十岁那年,他发现自己原来不是有问题,而是不喜欢成年女子。他喜欢小孩,特别是小男孩。自己的儿子舍不得动,他就去逗姨姐的儿子。”舒景不敢省略这些往事。他杀的人若不罪大恶极,他怕谢青鹤不肯饶他。

    “他姨姐的儿子比他儿子大一岁,刚刚会走路。姨姐带着儿子到他家玩,他的妻子和姨姐一起晒咸菜,他就把姨姐的儿子骗出门去,抱到拐角处事后就埋在那边林子里。”舒景指了指院子外边,小院地方比较偏僻,再往东走就是成片的树林,没什么人居住。

    “姨姐只当儿子走丢了,或是被拍花子带走了,从没怀疑过他。”舒景说。

    “这些年他只骗四五岁的孩子,爱哭闹爱说话的都被他杀了,傻一些闷一些家里没人管的,他就留下来多玩几次。他还给奴指了下面裁缝铺的二儿子,小时候也被他欺负过,非但没有告发他,这么多年了,他还常常欺负人家,去铺子里顺个布头,拿些针线,那人也不敢吭声。”

    谢青鹤又问道“他杀了这么多人,为何要来找你坦诚”

    舒景被问得一愣,半晌才说“以奴愚见,他大概就是想炫耀一番。他对自己做过的事情,非常自豪。而且,他希望奴和他一起。”

    谢青鹤见惯了各种十恶不赦的变态,闻言也有点懵“他不是只喜欢小男孩”

    “他的意思是,让奴和他一起,再找那小孩。三个人,一起。”舒景磕磕巴巴地说。

    谢青鹤点点头。根据他各种入魔经验,这种神经病的想法是有先例的,各种行为会升级。当他觉得诱哄小男孩的行为不再刺激过瘾之后,他就会寻求更过激的体验。

    “奴假装答应了他。但是,奴也不确认,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说大话。”舒景说。

    这份谨慎反倒让谢青鹤有些意外。人们通常对自夸自贬充满怀疑,但是,如果一个人承认自己犯了什么罪,在不涉及替亲人顶罪的情况下,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相信。谁会拿这个撒谎

    舒景对篾条店老板的供述如此谨慎,没有查实之前都不肯相信,这绝不是正常人的反应。

    舒景把篾条店老板供述的详情都调查了一遍。篾条店老板也很狡猾,他所说埋尸的地方不仅模棱两可,很多地方甚至根本就不准确。唯独他姨姐儿子的埋尸处,可能是他太过得意,在描述时完全沉浸在当初犯罪的快感中忘记了胡乱指点,舒景找了几天,真的找出了一具深埋的幼尸。

    “奴不想打草惊蛇,把那小尸体又埋了回去。过了两天,那人又来找奴,叫奴把豆腐店的儿子绑了藏在家里,等豆腐店找人的风波过了之后,他再来慢慢享用”舒景眼底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奴假意请他进屋来看看地方,把孩子藏在哪里才好。他来找奴也藏着形迹,没什么人看见,所以,奴就顺手杀了他,埋在了新植的湘妃竹下。”

    说完整件事,舒景也把谢青鹤的头发擦得不再滴水了,起身下榻跪地,低头说“奴不敢撒谎。那具小尸体还埋在林子里,主人若是不信,奴这就去挖了来给主人看”

    “看见行李里灰色蝠纹包袱了么”谢青鹤问。

    行李是舒景帮着庄家下人一起安置的,蒋家姐妹的私物已经取走了,路上用过的炭炉小锅药瓮之类的则放回了厨房,其余药物之类的东西,舒景也不知道谢青鹤要怎么收拾,就放在了另一边。

    谢青鹤这时候要灰色蝠纹包袱,舒景依稀记得里边装的是药瓶之类的东西,心中忐忑。

    他拖着不能动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去堂屋里拿了灰色包袱,心里回忆着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这时候又不敢打开来看一眼。然而今天归置的东西太多了,他实在记不起来。

    包袱送到谢青鹤手边,舒景略微屏息看着包袱皮被打开,咕噜噜滚出来几个药瓶子。

    舒景连忙伸手去帮着扶住,不让药瓶从坐榻上滚下地。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卷熟悉的皮囊,被谢青鹤从包袱里拿了出来针囊

    舒景只觉得口中发苦,犹豫片刻之后,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只能软软地跪在地上,低头轻声说“主人,奴杀的是该杀之人。若奴不杀他,他就要害豆腐店的小孩。就算奴救了豆腐店的小孩,也不能一辈子都盯着他,见一个救一个”

    谢青鹤点着头,已经摊开了针囊,用烈酒棉花擦拭银针。

    舒景不再跟他讲道理,小声哀求道“主人,奴知错了。求您开恩。”

    谢青鹤不禁好笑,说“你知错了哪里错了”

    舒景看见他的笑脸才知道事情恐怕有些不对,谢青鹤已示意他伸出左腿“你没有做错。今日把左腿还给你。”

    舒景连忙挪动右脚,将自己左腿送到谢青鹤跟前,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主人慈悲”

    夏衫单薄,舒景穿的麻裤更是薄得能见经纬,这一回不必褪去裤子,谢青鹤隔着裤子施针,银针刚刚扎进去,舒景麻木数月的左腿就感觉到一股酸麻胀痛。他一直认为这条腿是彻底废了,突然感觉到它的存在,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此时,谢青鹤突然冷不丁地问“从前杀错了很多人”

    舒景被问得差点噎过去,怔怔地看着谢青鹤,一直被圈在眼眶里的泪水倏地滑落。

    “我曾说过不会询问你的过去,今天提及此事,也没有探问从前的意思。”谢青鹤突然动问,是经过数月相处观察,加之南墙埋尸之事,让他觉得舒景本性不坏。

    事实上,有了南墙下那具篾条店老板的尸体,舒景就不可能再单纯是买来担水砍柴的小厮。

    哪家的小厮能这么干脆利索地杀人埋尸,还埋在主人家里

    谢青鹤把废去的左腿还给他,就是对他的奖励。

    “什么时候想通了,或是实在想不通了,都可以来找我。”谢青鹤说。

    舒景感觉着自己重新找回来的左腿,看着面前月色下纯净得宛如神祇的主人,莫名升起一种想要皈依膜拜的冲动。他自幼所受的训练让他镇定住了心神,用刚找回的左脚脚趾死死抠住地面,低头谦卑恭顺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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