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第 177 章 溺杀(23)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借口接待鲜于鱼, 谢青鹤接下来的日子都在新盘的篾条店住下。

    舒景对鲜于鱼避之不及,谢青鹤也不想让鲜于鱼在羊亭县待太长时间。多留一天,多一分意外。万一不小心让舒景撞见了, 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鲜于鱼的主要目的是取回约定好的典籍秘本, 向谢青鹤求教星图则是他自己的一点儿私心。

    画星图非常简单, 观星术说白了也就是个法术, 教起来不麻烦。反倒是约定要送给谭长老的经典秘本比较麻烦,谢青鹤想着时候还早, 秘本一点儿都没抄, 哪知道鲜于鱼提前来了。

    这会儿想把鲜于鱼尽早送走,谢青鹤就得马上赶工。

    在篾条店住下之后, 谢青鹤上午抽出时间指点鲜于鱼观星术,鲜于鱼埋头实修研究时, 他就抄写秘本。奈何蒋英洲的皮囊太过拖累, 每天只能写一点就耗费了所有心神,只得歇下。

    普通人只知道他在发呆无聊,只有鲜于鱼这样的修者才知道, 他是消耗了精神,必须闲心养意。

    每到谢青鹤在屋内或是天井里坐着发呆的时候, 鲜于鱼都会尽量放轻手脚, 不让自己出声惊扰了正在休养的谢青鹤。看见茶没了,鲜于鱼就悄悄过去添上。其余时候,一概不动。

    谢青鹤觉得鲜于鱼非常“懂事”。

    原因也很简单, 鲜于鱼是寒江剑派弟子, 打小所受的教养都与谢青鹤的生活环境相同, 二人在师门养成的生活规律、习惯都是一致的。

    谢青鹤什么时候起床洗漱, 做早课, 什么时候做晚课,休息,鲜于鱼都能完美配合得上。

    谢青鹤闲心养意要发呆的时候,鲜于鱼就像是不存在的隐形人,谢青鹤状态正常了,鲜于鱼也跟着正常出现,执弟子礼服侍起居,敬茶倒水,陪着说话应承,还能抚琴念经,取悦长辈。

    谢青鹤不禁好笑“我看你在京城的时候,服侍谭长老也不似今日这么经心”

    鲜于鱼说“谭长老不是弟子的师父。”换句话说,他跟谭长老只是宗门内普通的上下级身份。谭长老辈分高权位重,他作为后辈该有的礼数必有,却不必像真入室弟子一样孝敬谭长老。

    谢青鹤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寒江剑派与现世不同,内门弟子数量很多。

    每隔几年就有外门弟子晋入内门,有才华天资的内门弟子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惟有天资最好、最有可能承继宗门绝学的天纵之才,才会成为掌门嫡传弟子。其余内门弟子则分别拜入各长老门下,由长老们指点修行。

    鲜于鱼在京城的杂货铺子当柜上伙计,给谭长老打下手,那就不可能是掌门嫡传弟子。

    如果不是鲜于鱼本身犯了门规,受贬谪下山服役,那只能说明他的师父身份比谭长老更低,他才会从自家师父手下调出来,给谭长老差遣。

    “好像不曾听你提起过尊师”谢青鹤状若不经意地问。

    鲜于鱼向谢青鹤求教观星术,在得法之前,应该向谢青鹤自述法脉师承,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就像当初谢青鹤与伏传一同入魔,伏传要求大折不弯等几门修法传世,他与谢青鹤那样亲密的关系,还得按照规矩请求法脉,得到谢青鹤的准许之后,才能将之公之于众。

    鲜于鱼欲求观星术,却连他师父是谁都没告诉谢青鹤,这就是很反常的一件事。

    鲜于鱼沉默片刻,说“是弟子疏忽了。早两日求教之前,就该向真人自承法脉来处。弟子的太师父是先掌门真人应千月祖师。师父已被宗门除名出谱,不便再提。”他拿出自己的剑环,交给谢青鹤查看,“这是弟子的身份剑环。”

    鲜于鱼跟着谭长老一起看铺子,又被谭长老派来取经典秘本,谢青鹤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他此时拿出剑环自证身份,潜台词是告诉谢青鹤,我师父虽然被宗门除名了,但是,寒江剑派并没有把我一起逐出门墙,我还是寒江剑派的弟子,不是应该小心提防的罪徒。

    “此事我不知晓,问得冒犯了。”谢青鹤原本斜倚在凭几上,闻言即刻起身,亲手帮鲜于鱼把剑环戴回手上,安抚着他坐下,“我只是随口一问,不知前由。你不要放在心上。”

    鲜于鱼低声道“是弟子自觉羞愧,故意隐瞒了此事。想着先不提师承法脉来处,习得真人所传观星术之后,真人纵然后悔传我此术,也来不及收回了”

    谢青鹤不禁笑了笑,鲜于鱼的想法确实很无赖。

    观星术是一种不涉于道的技巧,一旦学会之后,是没办法废去的。

    就算谢青鹤知道他师父是寒江剑派的弃徒,学都学了,也没办法后悔。想要收回观星术,除非把鲜于鱼的修为一起废了。可鲜于鱼是寒江剑派弟子,废了他的功夫,寒江剑派岂能答应

    “现在观星术还没学完,怎么就想着承认了”谢青鹤问。

    鲜于鱼苦笑道“真人不问,弟子可以不说。真人垂问,弟子岂敢撒谎”

    蒋英洲的皮囊年纪不大,刚开始鲜于鱼也认为,说不得能与这位蒋真人志趣相投,做个朋友什么的。接触几天之后,他就知道这事不可能了。蒋英洲年纪小,谢青鹤在他面前可没有一丝少年人的神气作派,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鲜于鱼都跟他交不上朋友,只能以师礼服侍。

    不等谢青鹤再问,他主动说了自己的情况“弟子师父本是谭长老的师兄,谭长老下山之前,是弟子师父在京城经营杂货铺子。他涉世太深,裁决时动了私心。随后被宗门律法制裁,被革除了身份。弟子那时候还在山中修行,并未牵扯此事,宗门开恩,不曾株连坐罪。”

    这年月师徒关系就是这么紧密。哪怕鲜于鱼的师父坏了事,被革除了身份,鲜于鱼也不能说我不要这个师父了,改投其他师长门下。他说师承法脉的时候,只提太师父,不提师父名讳,但是,师父就是师父,就如人之父母一样,一旦确立了师徒关系,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弟子这些年循规蹈矩,从未领受师门训诫。应该也不算品行不端之人。”鲜于鱼偷瞧着谢青鹤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辩解了一句。

    谢青鹤教他观星术,原本也是看他顺眼,加上他出身寒江剑派,谢青鹤自然觉得亲近。

    他师父是谁,不在谢青鹤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个时代的寒江剑派涉世比较频繁,寒江剑派也不是各人都能持心坚定,一旦被各种欲望感情所诱惑摆弄,被门规处置的犯戒者自然会比其他年代更多。

    见鲜于鱼心怀忐忑,谢青鹤安抚道“我认识的是你。与你师父不相干。”

    此事说开了之后,鲜于鱼放下心中大石,谢青鹤却免不了想,这件事是不是和舒景有关系又觉得时间好像有些对不上。

    他想一想就将此事丢开了。

    寒江剑派都处置过了,也不必他多事过问。

    庄彤与贺静隔三差五就要上门请教,糜氏也喜欢带着孩子跟贺静一起上门,丈夫与儿子跟着先生读书,她就去找蒋家姐妹打牌玩耍。

    这日几人登门之后,才发现谢青鹤搬到篾条店去住了。

    庄彤与贺静都很惊讶。就算谭长老的徒弟来访,修道之人戒条禁忌繁多,也没有主人家跟客人一起搬到外面住的道理吧再说,谭长老不是个道人吗又不是和尚,还见不得妇人不成

    蒋二娘解释说“早先就和弟商量过,日后经营个女红铺子。”

    她丝毫不知道那日的争吵惹恼了弟弟。

    谢青鹤都搬出去住了好几天了,姐妹俩没人拉架说和,彼此不肯相容,居然还在冷战。

    听说弟弟在外面盘了个铺子,蒋二娘认为这是给她准备的铺面,对此非常热衷,常常去帮着打扫整理。铺子里还有不少篾条编制的盛器家具,蒋二娘也不想随意处理了,征得谢青鹤的同意之后,她就守着铺子叫卖,半卖半送的居然也被她卖出了不少。

    蒋幼娘也不甘示弱,每回蒋二娘回家之后,她就去篾条店给弟弟做饭洗衣裳,反正时间得错开来,姐妹俩绝对不肯搭伴进出。

    庄彤等人不知道蒋家姐妹的龃龉,只知道谢青鹤搬到外面住这事儿非常不对。

    就算盘了个铺子要做营生,也不必住到铺子里去吧再说,蒋二娘要做女红铺子,那也不是谢青鹤的生意,他跑去铺子里蹲着做什么

    庄彤与贺静面面相觑,决定去篾条店看看情况。

    糜氏则被贺静留在小院,反正糜氏是来找蒋家姐妹打牌玩儿的,那篾条店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糜氏出门就是四个丫鬟两个嬷嬷,呼啦啦一堆人过去,说不得都站不下。

    他俩赶到篾条店时,发现铺子的门板都没有拆,只有一扇小门进出。

    谢青鹤正在书房里教鲜于鱼观星术,庄彤与贺静进门行礼,谢青鹤让他们隔壁喝茶,庄彤很老实就要出门,贺静自认与谢青鹤是过命的交情,无赖地嘿嘿一笑“先生,你这跟小师傅说什么呢不能听啊”

    谢青鹤态度温和“怎么不能听只是你半路进来听不懂,坐着也是无聊。”

    贺静马上找了个位置忽地坐下,坚决地说“怎么能无聊我就听着了。”

    庄彤已经走到门口了,闻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谢青鹤招呼他回来坐下“你若不嫌无聊,进来坐吧。我不知道你们今日过来,上午的课都排给小鱼了。”

    庄彤便回头与鲜于鱼互相施礼,在一旁落座旁听。

    谢青鹤给鲜于鱼讲观星术时,用的很多都是师门秘语。秘语不止是为了保密,很多时候是代指一些复杂难言的东西,交谈时节省沟通成本。庄彤学过炼气法门,偶尔还能听懂一些,贺静很快就进入了听天书的状态,满眼小星星。

    一堂课讲了一个半时辰,期间鲜于鱼几次起身为谢青鹤添茶。

    授课结束之后,鲜于鱼更是屈膝下拜,恭恭敬敬地磕头,说“弟子多谢真人指点。”

    “不必多礼。你仔细想一想,若有不通之处,再来问我。”谢青鹤说。

    鲜于鱼再次施礼之后,方才起身。

    这架势把庄彤和贺静都镇住了。世俗中学生听先生讲课,态度也是很恭敬的。先生上座时,学生们要起身施礼,给先生请安。先生宣布下课下学,学生们也要施礼道谢。

    但是,像鲜于鱼这样下课了直接跪下来磕头的架势,还真的极其少见

    谢青鹤解释说“你们所学皆传世之学,他学的是不传之秘。这不一样。”

    换言之,切要程度不一样。风寒感冒叫大夫开了个方子吃好了,不过是给些诊金药钱,客气地说一句谢谢。全家五口的不治之症都叫大夫治好了,那就得去跪拜救命之恩了。

    贺静听得心里痒痒,问道“究竟是什么不传之秘,如此珍贵秘辛”

    谢青鹤给他解释了一番,说是魂游天外观测诸星的法术。

    贺静先不问这法术多困难,反而对谢青鹤所描绘的万千星辰好奇不已。谢青鹤这些天除了抄写经典秘本,也在给鲜于鱼画今世星图,随手拿了几张出来给贺静赏看,他画功精湛,一张张星图画得栩栩如生,贺静初见就看得痴了。

    “这真的是星辰的世界么”贺静陶醉地问。

    谢青鹤还没开始抄写秘本,精力充沛,就给贺静与庄彤讲了讲天外的世界。

    贺静与庄彤的认知里,天覆地载,天圆地方,脚下的大地就是世界的中心,听谢青鹤说天外无穷无尽的星辰,自身所在无比渺小,都狠狠被震慑了一番。

    谢青鹤又说“虽诸星无尽,诸天无穷,唯中土之上五行冲和,阴阳,乃生灵慧。以此为中,未尝不可。”只有我们这个地方生育出人类神仙,当然是板上钉钉的中心。

    贺静特别好奇“先生说天外都是星辰,那天庭究竟是在哪里呢”

    谢青鹤摇摇头。

    “不能说吗”贺静略觉遗憾。

    “不是不能说,这事我也不知道。”谢青鹤说。

    根据谢青鹤这么多年修行入魔的经历,他印证了典籍中记载的很多事情,也发现很多事情根本就存在谬误,无法实证。他曾魂游天外观测诸星,知道天外群星的奥秘,他也曾经走入阴界,知道鬼府如何运作,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何处。

    但是,飞升成仙之事依然是个谜团。贺静问天庭在哪里,谢青鹤也想知道天庭在哪儿。

    这句话说出口,贺静与庄彤还没感觉,坐在一旁的鲜于鱼先震惊了。

    知宝洞里有很多关于天庭的记载,各种神仙书里的描述都有来处。最开始天庭、仙界、上天各种描述乱七八糟,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庭的说法就渐渐统一起来。任何一个修道入门的弟子,都可以随口告诉你天庭是什么、天庭在哪里、天庭是怎么回事。

    谢青鹤却说,他不知道

    这证明什么证明所有谢青鹤讲述的内容,都是经过谢青鹤实证的

    他亲自魂游天外见识过诸天诸世界,才会言之凿凿地告诉鲜于鱼,今世星图是什么样子,观星术要怎么修习,能够修到什么程度。他没有见识过天庭,他就说不知道。

    看着坐在榻上靠着凭几端茶说话的少年,鲜于鱼突然品咂出“真人”二字的重量。

    何谓真人

    务本求真,方为真人。

    几人正在书房里聊天说话,多半也就是贺静东问西问,谢青鹤随口解释。

    这年月知识传播一来倚靠书本典籍,二来父子师徒口口相传,很多事情没有人讲,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知晓。谢青鹤不仅阅读量极大,知悉无数典籍知识,还有非常多的经历见识,除了不知道天庭在哪里,说是无所不知也不过分。

    加上谢青鹤讲事情也不喜欢扯干巴巴的道理,说起来都像故事一样风趣幽默,常把贺静、庄彤逗得哈哈大笑。

    中午时分,鲜于鱼见每日都要来做饭的蒋二娘久久不至,便起身告辞要去做饭。

    贺静已经蹬了鞋子歪在了榻上,笑着说“家里待会儿就送来了,不必做。”

    果然没多久,到了每日中午的饭点,就有一个贺家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厮,提着食盒前来送饭。

    饭菜都是贺家带的厨子做的,家里送来四个四层的食盒,除却主食与开胃的几样拌菜,也就是七个热菜,四样汤羹。送菜的嬷嬷说“少夫人说,秋日干燥,多吃些汤食养身。这热菜若是不够,再去家里端。”

    贺静暗暗给糜氏点了个赞。夫妻俩个昨儿就对好了,先生不喜铺张浪费,别上来就开大招。

    谢青鹤看了看菜量,糜氏是京城贵女,送来的盘碟子没有江南这么精细,四个男人吃是足够的。贺家的主子就在身边,也轮不到他放赏,只是笑了笑“辛苦你家夫人了。”

    菜直接就送到了餐桌上。普通人家里用的八仙桌,拼着四条长凳,已经是很体面的家具了。

    谢青鹤与鲜于鱼都适应良好,已经在这里吃了好几天饭。贺静上桌之后就觉得很痛苦,坐着不足一尺宽的板凳,非常硌屁股。他一边想着要给先生换一批家具,一边趁势问道“先生,您怎么住在这里来了这板凳也太硌人了。”

    谢青鹤看了一眼,鲜于鱼就起身去书房里,给贺静找了一把新买的椅子。

    贺静连忙起身伸手接“哎,客气了,我自己去搬啊”等他把椅子接到手之后,又冲谢青鹤嘿嘿一笑,对鲜于鱼说,“不瞒您说,要不是您去给我搬来椅子,我还真不敢自己去搬就怕先生骂我娇生惯养,连个长板凳都坐不得。”

    谢青鹤奇怪地问“我几时骂过你娇生惯养”他自己就是个爱挑剔的脾性。

    庄彤笑道“先生坐得板凳,你凭什么坐不得”

    贺静连忙起身给庄彤作揖“师兄,师兄,饶了我吧。”

    等贺静换了椅子坐下,庄彤已经给谢青鹤盛好饭,鲜于鱼不甘示弱地上前斟茶添汤。

    贺静继续刚才的话题“这地方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家里也不是住不开。您真要觉得家里不方便,我那里还有独门独户的院子,现成给您收拾出来,马上就能住何必在这儿苟着。”

    谢青鹤故意露出头疼的表情,说“你家有姐妹么”

    贺静被问得一愣“有啊。”

    哪有张口问人家姐妹的难道先生想娶我家的姐妹贺静又惊喜又惶恐。

    家里肯不肯下嫁啊我能帮得上多少忙啊辈分怎么算啊以后有了孩子应该怎么称呼啊他已经想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哪晓得谢青鹤下一句问他“你家姐妹吵架吗”

    贺静眨眨眼“啊”

    破案了。

    姑姑们在家吵架,把先生吵到搬出来住了。

    贺静给蒋二娘和蒋幼娘写了个服字。在他心目中,先生就是很厉害的角色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没有先生摆不平的事情。这么厉害的先生,还是被他的姐姐们吃得死死的,不服不行。

    闷不吭声吃了几口菜,贺静突然说“先生,上午我去家里,跟二姑姑聊了两句。看样子,她好像也不知道您是为什么搬出来”

    谢青鹤解释说“我搬出来是求个清静,并不是以此胁迫二姐姐,不许她与三姐姐争吵。”

    贺静转了一圈才理顺这其中的逻辑。谢青鹤的意思是,姐姐们可以吵,他可以跑,他并不想改变姐姐们。姐姐们也不必为了他隐藏自己的天性,束缚自己的自由。

    这对正常家庭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贺静和庄彤都觉得谢青鹤的想法,很不羁

    子女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妻子无法选择自己的丈夫妯娌。生而为人,聚族而居,都要忍受家庭其他成员的坏毛病。在一个家里想要自己舒坦,就得用各种手段力量去打压、改造、控制让自己不爽的人,余生才能过得舒爽。

    贺静认为谢青鹤搬出来是一种胁迫手段,改造警告姐姐们的方式,恐吓蒋家姐妹不敢再吵闹。

    哪晓得谢青鹤就是单纯被吵烦了,找个地方躲着而已。

    贺静比较委婉地说“也许,姑姑们愿意不再吵架,希望先生回家去住呢”他觉得谢青鹤的做法看似尊重,其实很有些凉薄无情。根本就没有给蒋家姐妹改过的机会。

    谢青鹤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看了他一眼,说“我也不是永远住在这里。”

    气氛就变得有些紧张了。

    庄彤起身重新拿了一个汤碗,给谢青鹤装了一碗雪梨瘦肉汤,说“先生,尝尝这汤。”

    贺静偷偷瞧着谢青鹤接了汤碗喝了一口,才松了一口气。

    谢青鹤也不是小心眼爱记仇的脾性,饭桌上谈过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吃过饭之后,他让鲜于鱼回屋修习观星术,带着庄彤和贺静去书房。照例先问了贺静的进展,又给他布置了功课,随后问庄彤的修行读书情况。

    贺静在一边作画,庄彤就放轻了声音,小声说“正有事要请示先生。”

    “是打算下场了”谢青鹤问。

    庄彤天资聪颖不输给他爹,又有庄老先生亲自开蒙执教,小时候那是正儿八经的神童风范。

    他十一岁进学,十二岁下场,当年就拿到了秀才身份,本想一鼓作气连斩甲乙两榜,被庄老先生拦了下来。庄老先生认为儿子年纪太小,不必太出风头。而且,庄老先生也害怕儿子继承了自己的倒霉魔咒,没有科举大运年纪这么小就遭受打击,怕儿子承受不住。

    庄彤也很听话,父亲叫等一等,他就等一等。可惜,这期间庄彤母亲病逝,他在为母守制时哀毁过甚,伤了身体,从此以后体力就跟不上了。科举与他彻底无缘。

    如今谢青鹤替庄彤看好了身体,庄彤想下场一试身手,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事情。

    庄彤不大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前两个月身上松快了,爹就问我想不想下场。错过了明年秋闱,就在四年之后了。我这些年自知举业无望,学的都是些扎实具体的学问,纸面上的功课都做得少了。”

    “庄老先生想叫你专心举业,少往我这里跑。”谢青鹤忍不住笑。

    庄彤脸颊微红“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已经把学里的教职辞了,腾出来的时间做应举的功课。其实,我今日来是想问一问先生,应举之事,先生是否有以教我我见过先生写文章,文脉清晰,鞭辟入里,若说先生不会应举,我是不信的。”

    谢青鹤微微一笑,心想,我中过的状元,比你如今的年岁都多。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就冲着你这份眼光,不教想来是不行了”谢青鹤想了想,说,“你想明年下场,还有一年时间,照你的根底天资,时间还算宽裕。照前例,隔天来一次吧。”

    庄彤正要拜谢,谢青鹤又说“回家跟你爹说,再送一份束脩来”

    庄彤老老实实地答应,那边正在画画的贺静就噗哧笑出声。谢青鹤没好气地说“你笑什么你叫我给你儿子写开蒙的字帖,润笔费还没送来呢”

    贺静连忙举手“明儿就送来。”

    一下午时间,谢青鹤看着庄彤照着前科题目写了三篇制文,稍加点拨,庄彤马上心领神会。

    贺静的画则被谢青鹤骂了个狗血淋头,问他是不是这十多天都在偷懒。

    贺静吭哧吭哧不敢回答。往日跟原时安混在一起的时候,有空还会捉笔消遣一二。现在老婆孩子都在一起,要给儿子开蒙,还要应付糜大小姐,哪里记得起来画画

    谢青鹤训了他两句之后,又忍不住笑了笑,说“这于你本是消遣的东西,倒也不必这么认真。随心所至吧。以后也不必来我这里做功课了。他日再来找我看画,一笔千金。”

    贺静连忙赔罪“先生息怒。这几日我是偷了懒,家里妻儿初来乍到,不大适应环境,我就多陪伴了些时候,顾不上画画”

    “你莫不是觉得一笔千金太贵了些”谢青鹤问道。

    贺静被问得一愣“不是啊,先生,您是生气了,我不得求您息怒么”

    “我没有生气。作画与你不过是个闲暇时的消遣,你喜欢画就画,不喜欢画就撂下。既不耽误你吃饭,也不耽误你谋生。与我来说,关系就更简单了。你画得有进步,我教得有价值。”

    说到这里,谢青鹤指了指书案上的山路艰行图“看你这样的东西,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你若是觉得束脩都交给我了,无论你手生成什么样子,交给我看,我都得替你找补。那以后你兴之所至想要作画请教的时候,就多出些银子。我这就把你从前给的束脩还给你”谢青鹤问。

    贺静连忙摇头“不必不必。先生,我知错了,我都听先生吩咐。”

    这一日,谢青鹤也没有留他俩吃饭,庄彤与贺静在天黑之前告辞离开。

    两人才刚刚走出篾条店,庄彤就责怪贺静“你说话未免太过口无遮拦。先生家事,我等弟子本就不该探问。你问也罢了,还敢对先生行事委婉指点。你几时见先生听人劝告改过自己的主意”

    贺静还沉浸在被先生训斥的沮丧中,突然被庄彤责问一句,他才想起午饭时发生的事。

    “先生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我今天是真的手生,好多天没正经画画了,不独这十几日,在京城那两个月我也没动过笔墨”贺静哀叹了一声,“先生他不是责怪我中午说话。在京城我们什么事都说过,他也没有生气。我觉得,他就是这样的脾性。”

    庄彤知道他们在京城一齐经历了很多事,没能参与的他只能默默不语。

    贺静又嘀咕“我们这些活在凡尘俗世里的匹夫呢,遇到事情就是想解决掉。姐姐们吵架很烦对吧那就哄啊骗啊吓唬啊,让姐姐们不吵架不就行了他就自己搬出来,还不让姐姐们知道他为什么搬出来。徒弟耽误了功课没有专注课业,拿起戒尺打啊,罚一天画三十张,画到哭以后不就不敢再懈怠了么他就是不画就算了,我也懒得看,以后都别拿来看了。客气,尊重,体面。也很让人伤心,不是么”

    庄彤想了想,说“若你老老实实做了功课,今日就不必伤心了。”

    贺静被噎了半晌,才吭哧吭哧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庄彤出门之后就坐车回家去了,贺静则还要去小院接老婆孩子,糜氏出门就把贺颛塞给了奶娘,自己上了贺静的车,马上就给贺静汇报情况“二娘和幼娘吵架了”

    贺静意兴阑珊躺在车上,哼唧道“多新鲜的事。”

    糜氏凑近他身边,说“是为了她们爹娘的事。二娘说担心爹娘,幼娘就和她吵了起来。先生也是有趣,听见她们吵这个,当天晚上就溜出去了听二娘推测,他是跑去以前的老屋子里睡了一夜。那地方连个被褥都没有,他也住得下去啊”

    贺静马上起了警惕之心,没好气地说“你拐弯抹角想说什么趁早给我打住”

    “我能说什么你这师帖都递了。”糜氏哼了一声。

    贺静闭眼不语。

    “我也不说其他。你就不怕颛儿有样学样,以后也这么对你”糜氏低声道。

    贺静倏地睁开眼“闭嘴”

    贺静回家之后,挑灯夜战,一夜画了三幅山水图,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拍篾条店的大门。

    他倒是想画三十张出来,奈何时间不允许。贺静红着眼睛耷拉着肩膀进了门,谢青鹤还在做早课,鲜于鱼招待他吃了两个糯米包油条,说“这个真好吃。别地儿没有。”

    等谢青鹤做完早课,洗漱更衣出来时,鲜于鱼服侍谢青鹤吃早饭,贺静就拿着自己的三幅画赔罪“先生,我真的知错了。你就开恩原谅我一回”

    谢青鹤丝毫不为所动。

    他照着日程给鲜于鱼讲观星术,抽空画星图,抄了几段经典秘本,耗尽了所有精力。

    这种时候的谢青鹤是不能被打扰的,他要安静地休养。贺静见他发呆,以为他是闲着没事做,还想继续纠缠,被鲜于鱼直接提着领口塞到了篾条店外,将门一闩“明日请早。”

    贺静恨恨地咬牙。明早就明早,这才一天而已

    到第二天时,贺静就抱了五幅山水画来。昨儿被鲜于鱼赶回家为时尚早,他就多画了两幅。

    和昨天的遭遇一样,谢青鹤根本不为所动。

    给鲜于鱼讲了观星术的课后,庄彤也掐着点儿来了。谢青鹤安排好了时间,给庄彤布置了写制文的功课之后,闲暇时抄星图,偶尔去给鲜于鱼答疑解惑。庄彤的十篇制文写完了,谢青鹤坐在他身边一句一句圈,一字一字讲。直到傍晚时庄彤告辞,谢青鹤也没有看过贺静的画。

    第三天时,贺静又来了。

    一直到鲜于鱼学会了完整的观星术,谢青鹤抄完了送上寒山的经典秘本,贺静也没有等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那一天。谢青鹤的态度很明确,我说过的话,就是结论,不必质疑。

    鲜于鱼离开那一日,谢青鹤把他送到了浅水码头。

    贺静很想讨好谢青鹤,殷勤地说“鱼兄去哪里我家的船就泊在码头。”

    哪晓得鲜于鱼从郊外一处悬崖上取出一架飞鸢,向谢青鹤施礼道别之后,驾上飞鸢,从浅水之上呼啸而起,直接就飞上了云霄。

    贺静“”打扰了。

    鲜于鱼离开的当天,谢青鹤就从篾条店搬回了坡上的小院。

    糜氏充当了蒋家姐妹讲和的粘合剂,她是个极聪明又会说话的女子,这边劝那边说和,第一天不仅探问到了谢青鹤搬家的真相,还波澜不惊地给蒋家姐妹打破了僵局。

    糜氏最聪明的一点是,她压根儿就没去拆谢青鹤的台,只负责劝和,不负责点拨。

    时机这么巧合,鲜于鱼来羊亭县谢青鹤就搬出去了,鲜于鱼离开的当天他又搬了回来,蒋家姐妹至今都不知道弟弟搬出去是因为她们吵架。毕竟,这时候距离吵架那日,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蒋二娘已经准备去开女红铺子了,谢青鹤全力支持。

    反正铺子已经盘下来,人工就是蒋二娘自己,顶多是不赚钱,再怎么也不可能赔。

    蒋幼娘帮着蒋二娘做手工活儿,负责家里打扫做饭,蒋二娘则带着舒景去铺子里敲敲打打做改造。庄彤隔日来一次,贺静还是天天来缠着。

    谢青鹤也是服了贺静的韧性与缠功,说“再带你画画是不可能了。你非要学些什么,与你师兄一起学制文吧。”

    贺静被这提议惊得目瞪口呆“我制文”

    贺静是吃不得苦的散漫性子,他是真的喜欢画画,才能耐着住性子去学。

    制文一道,十年寒窗,谁不辛苦半点捷径都没有。若不是真的想要当官出头,迫切地想要提升自身与家族的层级,谁又能吃得了这份苦呢贺静打小读书就是爱学不学,制文他是真的觉得很枯燥无聊。

    谢青鹤却说“制文不过是一种技艺。以此吊打天下,雄行庙堂,才是真正的趣事。你又不曾做过,何谈有趣无趣你脑子也不笨,书读得足够多,见识更比许多人强,为何不能学制文”

    贺静被他说得又刺激又忐忑,磕磕巴巴地说“那要不,我也试试”

    庄彤很早就受过庄老先生那一脉的制文熏陶,已经初具雏形,谢青鹤只是帮他更进一步,到时候帮着分析近年本朝风行的制文品格习气,如何朝廷的风向,以庄彤的才华,一甲不好说,二甲是把稳的明年的秋闱,那就更不必说了,妥妥的囊中之物。

    贺静的状态与庄彤不一样,他从来没想过要下场举业,读书就是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从来没学习过制文,一概不通。对谢青鹤而言,贺静就是一张白纸,完全可以照着他的方式来调教。

    给庄彤布置了功课之后,谢青鹤把贺静带进另一间憩室,从头开始讲。

    待到放学的时候,贺静神情轻松开开心心地出门,庄彤好奇地问“先生教你什么了”

    “教我拆文章啊。”贺静玩了一天拼拼凑凑的游戏,“我们今天把本朝二十科会试墨卷的文章都拆了一遍用剪子剪成一片一片的,差不多的放在一起,看看能不能和别的拼起来。诶,别说啊,我发现状元写的文章,说的都是人话,一看就懂。其他人的都差一点。”

    庄彤满头雾水“拆文章”

    “先生说这叫因材施教。师兄你文骨已成,自成风度,只差点锤炼而已。若是照着我这个方式去学,反而把你打成碎片,伤筋动骨。我就不一样了,我于制文一窍不通,先生就随便教了。”贺静说。

    庄彤倒没有怀疑谢青鹤偏心。他这些日子进步神速,不止他自己有感觉,每天都要看他文章的庄老先生也啧啧称叹,认为蒋先生简直是个专门应举的妖怪,很可能是文庙里的文峰塔成精。

    现在谢青鹤教贺静居然又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方法,庄彤实在叹为观止。

    可能真的是文峰塔成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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