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关将近, 蒋家姐妹再次提及了回家探望父母的事情。
团年祭祖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蒋二娘提问此事理直气壮,蒋幼娘也不敢与她争吵犟嘴,态度非常暧昧。都知道蒋幼娘不想回家, 可是, 过年不回家拜见爹娘, 说出来就要被骂不孝之人, 蒋幼娘承担不起这罪名。
谢青鹤就觉得,自己离家走得还是不够远。若是远在千里之外, 打发人送份节礼也就是了。
他不想再与蒋占文夫妇联系, 他也可以不与他们联系。
只是蒋二娘、蒋幼娘尚且要在世俗中生活,承受不起世俗的指点, 也过不了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回去一趟, 看看情况。”谢青鹤说。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很错愕, 这是不打算带她们回去
“我就回去几日。家里有事差遣舒景去办。我已叮嘱过庄彤和贺静, 你们有解决不好的事情, 去找他们。庄彤初一要下乡祭祖, 初二就会回来。贺静在羊亭没什么事,尽管去找。”在谢青鹤的心目中,庄彤比贺静靠谱一些,又是本地人, 背后还有庄老先生坐镇,有事找庄彤才是首选。
蒋幼娘非常满意他的安排, 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蒋二娘思来想去, 也觉得弟弟的安排很周到。她这样和离归家的妇人, 以本地风俗来说, 在家过年会给娘家触霉头添晦气, 就算住在家里,年前几日也要挪到别的地方避几天,过完年才能回去。
真要说起来,蒋幼娘卖给赵家当陪媵,也算是“嫁”出去的闺女了,同样算不得在室女。
“我给爹娘做了衣裳,做了鞋,还有些冬笋雪菜,你记得带回家去。”蒋二娘说。
谢青鹤瞥了她收拾出来的大包袱一眼,微微点头。
“家里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也不知道那安家会不会欺负人。弟,你回去时带着小严,他人高马大又能打架,真出了事还能护一护你。家里你不要担心,这不是还有老黄一家在么街坊邻里关系也好,至不济还能去小贺那里找人来帮忙。”蒋二娘关切地说。
谢青鹤摇头道“小严要留下看守门户。我能独自上京,还不能独自回家了”
蒋二娘还真没见过谢青鹤在京城两次单挑迁西侯府的威风,道听途说之下,难免怀疑。只是谢青鹤坚持不肯带走舒景,蒋二娘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塞在大包袱里的重物又拆了一些出来。
蒋幼娘看着都忍不住好笑“二姐是怕弟扛不动么”
蒋二娘叹气“他是个读书人。哪里能让他做这些粗活儿”
舒景听闻此事,悄悄给蒋二娘出主意“这也简单。奴可随行送主人回临江镇,将年货提进门之后再回来。反正庄家的船也是要回羊亭的。乘乌蓬小船来回不过一日间,误不了事。”
蒋二娘忍不住捧住他的脸,笑道“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我去跟弟说。”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想给蒋占文和张氏捎带年礼,否则,他要孝敬爹娘,庄彤怎么也得借出人手,帮他装箱装船体体面面地抬回临江镇去。
但是,蒋二娘准备好了要舒景跟着带回去,他也不好拒绝,点头准许舒景跟随。
庄彤和贺静都知道他要回临江镇过年,提前来小院拜年问候,热热闹闹地吃喝了一天。庄彤是照着入室弟子的礼数来磕头,送了极贵重的年礼,谢青鹤给了他一个红包,里面只放了一枚铜钱。
“此钱压祟。携在身边,旦夕莫弃。”谢青鹤叮嘱说。
庄彤炼气已经大半年了,他自己天资甚好,又有谢青鹤这样的名师指点,进境神速。他拿着这枚铜钱就有一种很隐约的感知,一钱入手,心平气和,灵台无比清澈。
贺静也是递过师帖的,也要跟着磕头拜年,糜氏抱着儿子贺颛过来,笑道“先生,颛儿给先生磕头,也求一个小红包。”所谓小红包,显然也是要庄彤那样的“特殊”铜钱,一枚即可。
“都有,都有。”谢青鹤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分,贺静、贺颛,连带着糜氏都有份。
贺静与糜氏皆是一枚铜钱,贺颛则是一把银质的长命锁。
糜氏拿着属于自己的小红包略有些惊讶。
跟着谢青鹤学艺的是贺静,常年在谢青鹤跟前侍奉应承的也是贺静,贺颛作为贺静的儿子,是贺静血脉的延续,是谢青鹤的小徒孙,得一份赏赐不奇怪。她居然也有一份而且,与贺静是一样的
糜氏的感觉非常奇怪。
都说,妻者,齐也。其实,任何时候,妻室都不能与丈夫平齐。
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外人看起来金尊玉贵,其实,在家的时候,吃穿用度也不能跟兄弟相比,才落地的弟弟一个月就有二十只鸡,三十只水鸭,她一个成年的大小姐,一个月也只有十只鸡十只水鸭,其余肉菜蔬果,也不能与岁的小兄弟相比。
原因就是她是姑娘家,姑娘家胃口小,能吃得了多少东西少吃一口,惜福养身。
待嫁到贺家之后,贺家也算是很知礼体面的家族了,对媳妇非常体恤,从不作妖作弄。然而,贺家的爷们儿是拿多少月钱每月供给多少米面禽肉蔬果夫人奶奶们又是拿多少月钱,每月供给多少米面禽肉蔬果那数目是天差地别。
待到逢年过节,公中发放体己,光是家中各处产业的分红,也是照着各房爷们的人头来分。
爷们儿吃肉,娘们儿喝汤。拿到的每一笔分账都在分分秒秒地提醒着糜氏,她是贺静的附庸,贺静风光她才有汤喝,贺静倒霉她连屁都吃不着。饶是如此,因为贺静在家中甚为得宠,糜氏也很乐意他回家来刷脸发钱。
这是糜氏第一次得到与贺静相同的赏赐。
并不是贺静拿了十枚铜钱,她沾光得了一枚。而是他俩都只有一枚,她与贺静是相同的。
她不觉得先生是为了省事才如此安排。若真是为了省事,为什么要单独给贺颛打一个长命锁四枚铜钱连着发不是更省事么他能给贺颛单独准备礼物,就证明放赏这事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却是糜氏从来不曾领受过的看重与体面,她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何谓“齐也”。
保姆正在给贺颛戴长命锁,糜氏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把小银锁,告诉儿子“好好戴着,千万别弄丢了啊。”
那边谢青鹤挺享受“子孙满堂”的乐趣,开玩笑说“你们抬着金山银山来拜我,我只还你们一枚铜钱,各位财神爷见笑了。”
贺静涮羊肉吃得满脖子冒汗,塞了一筷子肉涮锅里,偏头说“先生,我今年要下场考个举人回来,我爹我娘我爷爷都得给您搬金山来”
“你有这想法是挺好。不过,贺少爷,你师兄早些年就是秀才出身了,今年才能下场一试身手。你一个白身,只怕是来不及了。”谢青鹤戳破了贺静的狂想。
贺静突然呆住了。
庄彤很意外地看着他“你是真没想到这一茬”
贺静狠狠一抹脸上的汗水,哭笑不得“这不是天天跟师兄在一起,早忘了这事了”
这一日是团年拜宴,又在寒冬腊月,天气十分寒冷,虽分了男女两桌,却没有分在两边屋子,只用屏风隔开。贺静隔着屏风埋怨糜氏“你也不提醒我”
当着先生与师兄的面,糜氏十分温柔,略有些委屈地说“夫君说要举业,妾只当是闹着玩儿呢。哪里晓得是真的要下场啊是妾的错,早该提醒夫君要先去考个童生试的。”
庄彤端起热酒喝了一口,还是憋不住,噗地喷了出来。
童生试。
信誓旦旦要考举人的贺静,连童生试都没去考过。
眼见贺静脸上挂不住,谢青鹤安慰道“从前不曾想过此事,自然没有准备。你何必着急家中有贤妻相伴,膝下有娇儿承欢,举业尽可以慢慢来嘛。不像你师兄,他指着赶紧中举登第,才好说上一门媳妇儿,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庄彤脸上一青,就轮到贺静端着酒杯哈哈哈了“对,对,师兄是得加把劲儿了。”
提及庄彤的婚事,也是谢青鹤十分喜欢庄彤的地方。
庄彤原本有一门娃娃亲,是庄老先生同窗师弟的闺女。
庄老先生屡试不第,举业艰难,他的师兄弟们却都飞黄腾达。庄彤的这位前岳父官至四品,在云东郡做首府长官,官途也还顺遂。光看品级门第,庄彤是高攀了未婚妻。
此后庄彤为母守制哀毁伤身,对方也没有嫌弃他,愿意等他母丧三年,再嫁过门照顾他养病。
庄彤也没想到病得会那么严重,一连看了许多大夫,养了好几年,身体始终不好。
不管未婚妻如何坚持,庄彤与庄老先生商量之后,坚决上门退了婚事,并请庄老先生为未婚妻写了贤妇诗,称赞未婚妻的德行,又请庄老先生与未婚妻的父亲一起,为未婚妻重新选了一位身体健康、才德兼备的夫婿人选,最终,庄老先生还将那位姑娘认作义女,送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庄彤与那位姑娘谈不上什么感情,彼此却有恩义在,称得上两不相负。
如今庄彤恢复了健康,那位姑娘也与夫婿琴瑟和谐儿女绕膝,重续前缘是没必要也绝不可能,庄家自然要重新给庄彤挑一门好亲。只是庄彤二十好几的人了,只有秀才功名,所谓的“好亲”又哪有那么容易不如下场一试,三十岁的秀才不值钱,三十岁的进士就挺年轻。
谢青鹤举起酒杯,说“唯望值年平顺,是岁安康。”
庄彤与贺静一齐举杯“先生安康。”
谢青鹤不想回家去听蒋占文装逼、张氏叨叨,在羊亭县磨磨蹭蹭,一直到腊月二十九的上午,才登上了去临江镇的乌蓬小船。蒋英洲这个皮囊废柴至极,修行无用,谢青鹤来此世近一年了,每日锻炼,除了体能好上一些,半点风寒都抵御不住,坐在船上江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
船夫是庄家的下人,跟谢青鹤也混得非常熟了,知道这位是自家老爷少爷的座上宾,半点不敢怠慢,连忙把早已点好的火炉往谢青鹤身边放。舒景还得小心不让炭火熏着谢青鹤。
见谢青鹤冻得难受,他让船夫扎紧一边的门帘,自己则去堵另一边的舱口。
谢青鹤摇头说“回来吧。有个火炉,不那么冷。”
船舱两侧原本也有挡风的帘子,只是不够厚实,总有冷风透进来。舒景把自己身穿的斗篷扎在舱口,多了一层遮挡,风就弱了许多。只是斗篷没那么宽大,还剩一点缝隙挡不住,舒景就当身挡住。
“主人忘了,奴不怕冷的。”舒景说的是他在人市被故意冻了一冬也没死去的往事。
谢青鹤裹着斗篷对着火炉,烟火的热度与烟气袅袅而起,视物时略有些模糊变形。
他修的是人间道,总是在为人的修行中悟道。修家讲究顺凡逆仙,凡人要吃饭,修仙就辟谷。凡人要感知冷热,修仙就寒暑不侵。凡人要贪恋男欢女爱,修仙就禁绝。谢青鹤总是在想,人本就是人,若连人都做不好、做不到,如何去求真求知,去做神仙
但,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冬天是不好过的。
蒋英洲的皮囊资质太差了,身体虚弱影响心志,这不耐严寒的身子实在拖累。
抵达临江镇时,舒景请船夫稍等片刻,他还要跟船回去。随即扛起蒋二娘预备的两个大包,跟着谢青鹤一起回家。明天就是年三十了,镇上略显冷清。街坊要么回乡下过年祭祖去了,要么去了县里投奔有出息的儿女,留在镇上操持年节的人家毕竟是少数。
腊月里没多少营生,也不兴训斥小孩儿,许多男人带着孩子在街上玩耍,反倒是妇人们忙着备年货做年菜,忙得团团转,几乎看不见身影。
镇上不大,从码头到蒋家也就抬脚的距离,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院门上了锁。
蒋家通常是不锁院门的,哪怕张氏偶尔出门,也只是将门虚掩。
毕竟门口的铁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真要遇上小偷强盗,一把锁能顶什么用老百姓的院门高低都有规制,修高一寸都是僭越,小偷要进门,轻而易举就翻进去了。
院门不上锁,顺手牵羊的偷儿还得疑心家里是不是有人,进门说不得撞见主人家。一旦院门上锁,那就是告诉偷儿,家里没人,随便偷吧。
舒景将两个大包袱放下,麻利地上墙探头看了看,说“好像有些天没开火了。那边猪圈打扫得挺干净,走得不算匆忙。”
谢青鹤指了指铁锁。
舒景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谢青鹤开始在院墙附近找借力的地方,似乎要翻墙。
舒景连忙举手投降“主人,主人别翻墙,奴会开锁。您稍等片刻。”说着从发髻里掏出两根很细的银丝,对准锁眼儿撩了两下,锁就开了。
谢青鹤作势要揍他,他连忙弯腰退下“小把戏,小把戏。”转身去提门口的包袱。
舒景在陌生环境中收集情报绝对是一把好手,他刚才在墙头只探了一眼,就把蒋占文与张氏夫妇的近况说了个七七八八。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晾晒衣物,也没有咸菜咸鱼,原本一直养着的猪和鸡鸭都收拾干净了,厨房里的水缸都是空的显然是怕放得久了,缸里生苔。
舒景在开堂屋的另外一把锁,谢青鹤就在厨房转了一圈,摸了摸厨房里木桌上的灰尘。
走得不匆忙。
走的时间也不算很长,不超过半个月。
“可能是回乡下了。”谢青鹤说。
恰在此时,隔壁热心邻居也听见动静过来查看,只见大门洞开,舒景埋头开锁,马上厉声喝问道“嘿,你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他爹,他爹,快来秀才公家进贼了”
谢青鹤从厨房里出来,跟门口的大婶打招呼“李婶儿,是我。”
“英哥啊。”李婶儿松了口气,冷不丁看见个高高大大的“贼人”撬门,她也有些害怕。如今发现是邻居家小哥回家,至少不必打架了,“你是从外边读书回来吧你爹娘回老家去了。”
蒋占文的父母还活着,在乡下老家与守土的幺儿同住。平时蒋占文嫌弃家里爹娘土气上不得台面,也不喜欢让兄弟来打秋风占自家的便宜,基本上不怎么与老家来往。
不过,乡下确实是蒋占文最后的退路。
这会儿蒋占文夫妇回了老家,可见是安家确实施加压力了。
谢青鹤也不想被邻居大婶儿教做人,毕竟家里独一的儿子在外厮混到腊月二十九才回家来,还不知道爹妈的下落,听上去就是非常不像话。他马上让舒景拆了一个包裹,把蒋二娘捎带的冻肉冬笋鸡蛋什么的全都塞给了李婶儿,说是带回来的节礼。
李婶儿得了几提好东西,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哪儿还有空教谢青鹤做人问谢青鹤是要回乡下过年还是留家里自己过若是自己过也别担心,直接去她家吃饭,绝不会让他饿着。
谢青鹤跟她客气了几句,李婶儿就美滋滋地回家去了。
舒景也忍不住问“主人,您如今作何打算这里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要么趁着时间还早,奴服侍您去乡下见老爷太太,要么您就跟船再回羊亭去吧。”
谢青鹤无奈地说“我若是回羊亭县,二姐姐只怕要愁眉苦脸过正月了。行了,你先回去吧。”
舒景还想说什么,谢青鹤又突然说“你等等。”
舒景以为他改了主意,哪晓得谢青鹤进厨房找了几块蔫嗒嗒的沙姜,洗干净了切成片,加红糖煮了一碗姜汤,叫舒景喝了“船上堵了那么久的风口,别受寒了。”
舒景捧着粗瓷碗,低头将滚烫辣口的姜汤喝完,被冷风吹凉的脸上浮起一层水雾。
舒景离开之后,谢青鹤熟门熟路地捡柴烧上火盆。
堂屋宽敞不聚暖,他就回了蒋英洲从前住的屋子。张氏是个很有条理的妇人,离家前被褥都洗净晾晒好放进了柜子里,还洒了些防虫的樟脑丸。
谢青鹤打开柜子铺好床,在被窝里裹了一会儿,才觉得浑身上下暖和了起来。
谢青鹤不打算去乡下寻找蒋占文和张氏。
蒋占文和张氏就是一双奇葩,家里的二叔蒋占勇也没什么教养,打媳妇儿闹得乡野皆知,也没见家里的祖父出来说话。可见家风如此,没几个像话的。
他回镇上家里住了几天,邻居都可以作证。不是他不孝顺,是爹娘走得太急没给他打招呼。
熬过初三初四,他就回羊亭县去。蒋二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么冷的天,谢青鹤连门都不想出。反正蒋二娘捎带了这么多吃食,足够他吃到年后。独自在镇上过个消停的新年,什么都不必管,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未尝不美。
谢青鹤难得懒散地窝在床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才觉得肚子饿,就用小炉子在屋里煮烩菜吃。
他也想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分开,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讲究的。可是,窝在蒋英洲皮囊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实在太冷了。资质废柴的皮囊没资格穷讲究。若是不想头疼脑热流鼻涕,病得死去活来,就得乖乖蹲在小屋子里取暖。
谢青鹤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锅里的杂烩汤,忍不住想笑。
这时候还是想小师弟。若是与小师弟一起入魔,至不济现在还有个暖被窝的人吧
谢青鹤盘算得挺美好,可惜实在没有混吃等死的命数。吃了饭要茶歇,喝了茶又觉得不做点儿什么实在浪费时间,偏偏家里又确实没什么有益的消遣。裹上斗篷在院子里转了转,干脆就去围观隔壁家李婶儿炸年糕,李婶儿才得了他几提吃食,也给他送了一碗年糕当回礼。
谢青鹤在家里厮混了一日,夜里做完晚课就睡了,半夜就被冻醒了。
火盆的炭烧尽了,没了温度。
不论火盆火炉,囤的柴炭都很有限。居家过夜都会封上风口,让火力减弱,才能延长燃烧时间。
蒋英洲这个皮囊太不争气,谢青鹤自然怕冷,若是封了火炉的风口,火力弱了,自然不够暖和。若是多放几个火盆,又怕炭气太重将人毒倒。
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羊亭县时,都是舒景半夜起床,定时为谢青鹤换上新的火盆。
谢青鹤没有闷火慢烧的习惯,睡前换了新柴的火盆熊熊燃烧,半夜就烧了个干净,又没有舒景来换新火盆,马上半夜冻醒。他在被窝里叹了口气,还是得爬起来烧火。
就在他推门去取柴点火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
窗户被人动过了。
世人皆知炭气甚毒,每年冬天都会毒死几个不经心的倒霉鬼,合家全殁的惨剧也不少见。
谢青鹤自知蒋英洲皮囊废柴,用炭时就格外小心,再是怕冷畏寒,点炭时必要开一扇窗,且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就让风吹落窗挡,将窗户意外合上。他在睡觉之前,用旧棉絮垫在窗前,就算窗挡被风吹落,窗户也会卡在隆起的棉絮上,怎么都会留下一道二寸宽的缝隙足够炭气飘出去了。
这条旧棉絮不见了。
谢青鹤提着灯走出门去,查看四周。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谢青鹤住下之后,只打扫了卧房与厨房,其余各处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半个月自然积攒的灰尘痕迹,使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有人翻墙而入,踩进绵软的菜地里,沿着廊下猫进他的窗边,把他屋内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在缝隙处贴上了细细的油纸。
众所周知,油纸能防水,自然也不透气。窗户缝隙被贴了油纸,这是想用炭气杀他。
那条旧棉絮就被扔在了窗下。
谢青鹤一边拿软草生火,一边回想自己从寒冷中醒来的那一瞬间。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暗算了。
或者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暗算“成功”了。
蒋英洲的皮囊让他耳不聪目不明,在寒冷的环境里,他畏缩在被窝之中,几乎失去了所有警惕。
他在温暖中沉睡,完全没察觉到有人爬到了窗外,那个动手把油纸贴满窗户缝隙的“杀手”,距离他最近的时候,不超过四尺。这么近的距离,他竟然没有惊醒
并不是对方有多高明。而是他如今的皮囊太拖后腿,限制了元魂的强大,根本无法自保。
这一次是对方杀手来得比较晚,对方也没有预料到他是这样的用柴习惯,他火盆里的柴炭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方才阴差阳错逃过了对方的暗杀。如果他选择闷火慢烧,此次入魔今夜就要结束了。
谢青鹤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栽在这么幼稚的暗杀中。
火盆重新升起,暖意再次来袭。
谢青鹤看着窗缝上贴着的油纸,心想,这么明显的杀人证据,对方应该还会在来一趟吧
至少在确认他死亡之后,在他窗户各处贴了油纸的人,应该会来把油纸取走。用炭气杀人就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这么明显的罪证留在此处,岂不是惹人生疑
他背风坐在廊下,这地方是个型,院外看不见。
面前放着火盆,江风呼呼吹来,谢青鹤一边烤火,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削皮刀。
这把刀只有三寸长,锋刃短胖,锐利非常,是蒋幼娘削蔬果所用。她离家之前才让过路的匠人打磨过,待她离家之后,张氏不惯用此刀,刀子就一直闲置柜上,打磨好的锋芒,一丝未损。
谢青鹤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然而,随着天光渐白,旭日东升,寒夜一点点褪去,始终没有人来取油纸。
听见渐渐苏醒的街坊,小镇上迎来了今年的最后一天,谢青鹤突然意识到,是的,这人是不必来取油纸的。怕冷畏寒的蒋英洲觉得窗户漏风,自己用油纸把窗户缝隙贴起来,被炭气毒杀在屋内,这未尝说不过去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又或者,前来替他收尸的人,也可以趁着混乱之中,不动声色地把油纸撕了去。
比如说,他的大姐夫。
谢青鹤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要暗杀他。
从地缘方面考虑,安家嫌疑最大。从动机仇恨程度方面考虑,迁西侯首当其冲。
谢青鹤昨晚早课,吃了早饭,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舒展了蜷缩一夜的筋骨,又觉得不管是安家还是迁西侯,都有些不靠谱。
谢青鹤是在让赵家、赵小姐倒霉的事情上出了大力,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悄悄办的,除了贺静,只怕连赵家都不清楚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安家就更加不可能知道了。在这种设想之下,蒋占文和张氏才是主导卖女儿的罪魁祸首,他们又是蒋幼娘的父母,安家连他俩都没有怎么逼迫,让他俩全须全尾地逃到乡下去,怎么可能来找蒋幼娘的兄弟麻烦还出手就是杀人
至于说迁西侯,毕竟离得太远了,哪里就那么刚好,他才回到临江镇,杀手紧跟着就出手那杀手难道还能一直跟着他不成就算他因冬天受寒迟钝了反应和警惕,舒景也不是吃素的。
而且,迁西侯若有异动,原时安不可能不示警。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车马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使人来接英弟就是了,年三十这么大的日子,你做当家主母的不在家操持,兴师动众往娘家跑,外人都以为”
谢青鹤站在堂前,看着扶着蒋元娘下车,一边念叨数落,一边进门的大姐夫李常熟,突然就想明白了。
蒋元娘嫁给李常熟做续弦,当初贪图的就是李家给的聘嫁银子,自然不被李家所敬重。
李常熟平时也不怎么爱搭理蒋元娘娘家的事情,他的态度很明确,银子给你花,但不是无限度地让你挥霍贴补娘家。而且,已经拿了银子,就不要想太多其余的事情了没精力应付你的私事。
平时家里有些什么事情,蒋元娘都是差遣来送钱送东西,更要紧的事情,比如爹娘生病,弟弟生病不好了,她才会亲自来一趟。这么多年来,除了新婚三日回门,李常熟唯一来了一次,就是张氏在徐家挨打昏迷,李常熟来帮着办蒋二娘和离之事。
若不是赶着来替内弟收尸,就李常熟的凉薄性子,他岂肯陪蒋元娘来蒋家接人
李常熟正准备上演一场目睹内弟被炭气毒杀的惨剧,冷不丁看见谢青鹤站在堂前,以为自己见了鬼,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也是好城府,居然马上就按捺下来,不曾太过失态。
确认谢青鹤没死之后,李常熟即刻就换了一张笑脸“英弟,我和你姐姐接你来了。”
蒋元娘被丈夫扶着下车,夫妻两个一直牵着手,突然之间就被丈夫捏了一下。
她意识到丈夫失态了。
可是,看见弟弟,丈夫为什么要失态呢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站在门外”蒋元娘连忙上前,马上就有丫鬟送来手炉,她塞进弟弟手里,握着弟弟冰凉的双手,她很关心,“打小你就怕冷。瘦了,瘦了。你这身上的肥肉都没有了,可不得更怕冷了么”
谢青鹤被她说得忍俊不禁,没了那一身肥嘟嘟的赘肉,可把大姐姐心疼坏了。
“大姐姐怎么来了”谢青鹤问。
“这镇子能有多大啊昨天我就听说你回来了。只是那时候都入夜了,我也不好出门。今天天亮,我就赶紧叫上你姐夫一起来接你。”蒋元娘没有说,她在家里无法做主,必须得等李常熟回家之后,向丈夫请示过后,再来接弟弟回婆家去过年。
“爹娘唉,他们都回村里去了。你独自一人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姐姐怎么能放心”蒋元娘很自然地去了他的屋里,亲自给他收拾被褥,打包行李,“走吧,跟姐姐回家去。”
谢青鹤发现李常熟有恃无恐,笑眯眯地跟了进来,半点不担心昨夜之事曝光。
“姐姐说昨夜才知道我回来了”谢青鹤问。
蒋元娘已经把他的包裹都收好了,又去抖了抖被子,说“隔壁二婶家的大郎在码头做文书,他跟我家下人说了,我才知道你家来了。如今家里跟安家不大对付,你不要独自在此,快跟我走。”
谢青鹤坐在床上,说“大姐姐,安家究竟怎么了可是他们把爹娘逼去了乡下”
蒋元娘提起此事也是愁眉苦脸,说“说是京里的表小姐出事了,怪小妹八字不好,带了晦气。他家势大嘛,放话不与爹爹交好,其他场面上的人物也不好再跟爹来往。平日里也有些气头上的摩擦,咱爹好性儿,也不爱与他们争执只是日子不大好过了。”
蒋占文哪里是好性儿无非是有自知之明,不敢得罪安家,各处忍辱罢了。若是他与安家的地位调过来,他就不是好性儿了。
谢青鹤问道“就这样吗”
蒋元娘被问得有点奇怪“就这样。”
“那为何我昨夜熟睡之时,安家派人用油纸封我的窗缝想要把我闷死”谢青鹤起身推开窗户,让蒋元娘看贴在缝隙上的油纸,“他们不记恨爹娘,单单记恨我么三姐姐八字不好,与我有何相干她出生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蒋元娘温柔和善,却从来都不蠢。
李常熟为何一反常态陪她来接弟弟,进门看见弟弟为何失态看见油纸之后,她都明白了。
谢青鹤接了蒋幼娘回家之后,直接就去了羊亭县,并没有回临江镇来报信儿。既然连家中父母都没有联系,自然也不可能去联系已经出嫁的长姐。但是,很多消息也是瞒不住的。
蒋二娘这几个月都在张罗着做她的女红铺子,但凡妇人,哪个不会做女红想要开铺子,要么人脉广,要么做出来的花样胜人一筹。蒋二娘搭上糜氏的路子,糜氏在羊亭县的贵妇圈子里也有交际,人脉做了起来,邻县自然能收到风声,毕竟离得也不远。
李常熟一心一意想着要纳蒋二娘为妾,与蒋占文已经隐隐有了默契。
然而,蒋二娘只有走投无路,才有可能委身做妾,与姐姐二女共侍一夫。
现在她跟着弟弟一起生活,弟弟又搭上了庄老先生和贺家的少爷,照着这么发展下去,蒋英洲活得越是风光出息,他的姐姐蒋二娘就越不可能给人做妾,尤其不可能给大姐夫做妾。
谢青鹤早就成了李常熟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没有机会罢了,一旦谢青鹤落单,他岂会放过
蒋元娘粉拳轻捏,云鬓中的金钗微微颤抖。
丈夫肖想和离归家的妹子,她可以忍。丈夫害到了弟弟头上,忍,还是不忍
不忍又能怎么办这窗上的油纸谁能证明是丈夫的手笔到公堂上难道可以指责丈夫想纳妹子为妾,所以才想除去弟弟这个唯一的障碍空口白牙攀咬,堂上父母能听信么如今家里得罪了安家,李家在县里也有势力,这状告得赢吗若是告不赢下场又会如何
自从蒋占文得罪安家之间,数月做不得营生,家里吃穿用度全靠蒋元娘开销。
蒋元娘考虑的问题也很多。她若是得罪了丈夫,触怒了李常熟,以后爹娘如何养老她从来没指望过弟弟。在蒋元娘的心目中,弟弟还是那个指望着她塞零花钱的小孩子,是个填不饱的无底洞。
她若不为了钱财考虑,当初又怎么会嫁给李常熟做续弦本就是为了钱啊
可是。
他要杀弟弟。
今日杀不了,明日是不是还会继续杀一直到弟弟死了,他如愿得到二妹为止
把二妹给了他呢
蒋元娘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太过丑陋可笑。卖了自己不算,连二妹都要一起卖了吗她这些年都在假装李家多么地好,李常熟是何等良人归处,个中心酸,只有她自己知晓。
“这事我也想不明白了。”蒋元娘镇静时说话明切清晰,不带一丝犹豫,“不如,姐姐带你去安家问一问。”
谢青鹤故意扯上安家说事,就是要拉安家下水。
他们是无法证明油纸之事是李常熟干的,也很难左右临县堂官的判决,但是,安家可以。
蒋元娘与弟弟保持了默契,把站在一旁的李常熟惊呆了。
卧槽,你姐弟俩玩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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