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陈起生活的日子, 没有谢青鹤想象中的艰难。
陈家一直处在急速扩张之中,陈起在相州为父丧守制,陈家的兵马却分作两线, 东侵菩阳, 南窥岳西。东线领兵的是陈起的义弟单煦罡,去岁开始捷报频传,南线领兵的则是陈起的堂兄陈非, 守在峒湖南望岳西,岳西一城括七县, 已经有五个县城被陈家收入囊中。
陈起哪怕守在祖坟边的棚子里也很繁忙, 前线战报要看, 还得跟幕僚团商议前线下一步的战略,替前方周转粮草辎重,当然还要笼络敲打人心,毕竟人不在前线, 兵放出去了, 也怕不把稳。
现在陈起意外受了重伤, 精力不如平时旺健,忙完了公务只想躺倒,哪有空整治儿子
他把谢青鹤从后宅拎到前院又不闻不问, 连儿子的吃穿用度都没安排,下人服侍起来也很懵逼。
主子们衣食住行都有份例,根据身份不同,旬月取用的资源也不一样。往日陈丛有姜夫人照顾, 又是后宅的独苗, 受到了后宅全方位的补贴。搬到前院之后, 后宅的补贴就送不来了。
陈起是个出身草莽的武夫, 他娶了世家出身的姜夫人,又害怕姜夫人或随姜夫人来的陪嫁混入奸细,可能会谋害自己。毕竟,这年月世家贵女太彪悍,为了亲爹谋杀亲夫的例子并不少见。父亲只有一个,男人么,人尽可夫。
所以,陈家前院后宅的厨房是全然不同的两套系统,陈起的衣食都由他的心腹把持。
但是,按照陈家的家规,陈丛不过妾生子,能从府中得到的供养非常简薄。陈起没有发话开恩,吩咐另外安排衣食,府上唯一的小郎君就得过苦日子了。
素姑天天都在掉眼泪。
陈起没有给谢青鹤安排住处,前院主事琢磨半天之后,把正堂的偏室收拾出来,让小郎君暂时安身,素姑看见那地方原本堆着竹简与皮卷,因春雨连绵,许久没有开窗透气,屋子里还透着一股尘朽的味儿,忠心耿耿的保姆姑姑就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待厨下送来饭食,器皿倒是精致漂亮,漆碗铜盏,饭食就很可怜了。
一碗白水菘菜,一盘沥水蒸熟的粟米饭。
谢青鹤觉得这时候的粟米与现世略微不同,想想如今距离现世尚有千余年,没有经过一代代农人选种耕作,如今的粟米种子不大“听话”倒也正常。
他好奇地吃了一口,只觉得细小的米粒满口乱跑,那滋味真是怪难吃的。
素姑坐在他对面又啪嗒啪嗒掉眼泪“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天黑了下来,素姑去寻前院主事,问他要油膏点灯。
主事为难地给她匀了二斤羊油,说这是整个月的花用,用完了就没了。连用作灯芯的棉芯也只有一尺长,烧一寸少一寸。
素姑自打进府就在姜夫人的照拂下伺候陈丛,莫说油灯,蜡烛她也是随便点,从来不顾惜的。
这会儿突然从天堂掉进了地狱,素姑委屈得不行。不过,羊油勉强也能烧,她知道这地儿没处说理,只能忍耐。拿到照明的东西之后,素姑又问前院主事要熨被褥的木炭“小郎君睡前要暖被子的,没有熨斗怎么安寝”
前院主事快晕了“这个真没有。”
原因很简单,陈起是个草莽出身的武夫,他日子过得很糙,也没打算学上流世家精致起来。
所以,陈起睡觉之前,不会让丫鬟用熨斗烫被褥,也没有往帐子里焚香的习惯。
若是往前三四个月,冬天正寒冷的时候,前院还能找到陈起取暖用的炭火,这会儿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后宅妇人们还在烧炭取暖,陈起换了春衫,都打算穿夏衫了,哪还有能塞进熨斗的小炭
素姑是哭着回来的。
她也不敢当着前院下人的面哭诉,只能抱着谢青鹤嗷嗷“苦命的小郎君啊”
谢青鹤“”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谢青鹤没觉得有多不好。
陈家的下人非常有分寸,就是照章办事,并没有刻意克扣为难。
给他准备的被褥略显粗糙,但都是崭新的,且浆洗得干干净净,送来的吃食也都新鲜干净,食材就是按照他妾生子的身份份例来,不多也绝对不少,偶尔他说要喝热汤,厨房还会特意给他做了送来相应的,下一餐的菜就会少一些。
唯一让谢青鹤略觉不适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是真的不爱洗澡。
家里给他安排的柴火是有限的,主要用来给他做饭。这天气用冷水洗漱扛不住,所以,份例中的柴火还包括了早晚热水洗脸漱口洗脚的份额。想要洗澡十天才能洗一次。府上安排各位主子吃穿用度的份额上,压根儿就没计算天天洗澡的柴火数量。
素姑天天掉眼泪觉得他受了苛待,偏偏在洗澡这个问题上,素姑完全不理解谢青鹤。
“小郎君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受寒了。这个月就不要洗了。”说罢,素姑将热水从帕子里用力拧干,就跟擦家具一样认真地把谢青鹤从头到脚擦了一遍,擦完还用逗傻子的口吻嘻嘻,“干净啦又是香喷喷的小郎君了”
谢青鹤“”
这个月都不要洗了今天才初六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怎么回事
不洗澡这事儿,谢青鹤扛不住。素姑天天掉眼泪,谢青鹤也有点扛不住。他原本觉得在前院的日子也还不错,只想安安稳稳地混到师父接管陈起的皮囊,现在又觉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谢青鹤开始观察陈起的起居习惯,他年纪小,个儿也矮,目标不大。就算大摇大摆地转到陈起的屋子里,陈起也未必能马上发现他他也住在正堂,又是名正言顺的少郎主,儿子去亲爹屋子里转一圈怎么啦爹都没吭声,下人敢反对
在正堂转了两天之后,下人们都有点习惯了他的存在,这一天陈起从东楼议事归来,看上去心情不错。谢青鹤趁机泄露行藏,让陈起发现坐在屋内翻看竹简的自己。
陈起这时候才突然想起,哦,我上次把儿子拎前院,跟我一起住了。这都多久了忘了。
“你学的好规矩。不知道孝敬父母,要晨昏定省服侍身侧吗”陈起没好气地训斥。
谢青鹤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小一个人儿,衣衫整洁,行至从容,看上去与身边的家什摆设都不能相衬,仿佛白里走出的偶像,天仙境中坠落凡尘的仙童,闹得陈起都有点犯嘀咕,老子生得出这么不似人间的种
谢青鹤也不给他行礼,上前一屁股坐在他的食榻前,讨好地看了他一眼。
陈起有点奇怪。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谢青鹤已经拿起放在铜盘一侧的解肉刀,认认真真地切盘子里的羊肉,切一块吃一块。
“老子问你话,你倒吃上了”陈起没好气地嘿了一声,却也没有去小儿口中夺食。他累了一天原本没什么胃口,看儿子吃得香,小嘴叭叭地啃带油的羊肉,他好像也有点饿了。
“看什么呢再弄把刀来”陈起吩咐下人。
他的贴身侍从夏赏刚从底下提拔上来,也正在熟悉情况,闻言连忙去准备解肉刀。
那边刀子没那么快上来,陈起见儿子吃肉的样子有点馋,谢青鹤切了一块肉给他,他连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接了塞进嘴里,肉汤挂在了胡子上。
谢青鹤有点嫌弃他。
哪晓得陈起是个真糙人,礼贤下士的时候还记得装一装上等人的样子,自己家里就没数了。要不是蛋蛋重伤,他这会儿就能岔着腿坐在榻上吃饭。胡子上沾了点汤吃完了一起擦。
“再来一块。”陈起催促。
谢青鹤又给他切了一块肉,这回控了控肉汁,不想再拖泥带水。
陈起吃饭不仅拖泥带水,他还吧唧嘴。吧唧吧唧,那叫一个香。谢青鹤回头就看见他胡子上的汤把胡须变得一绺一绺,上面还有一点肉渣,随着咀嚼的动作不断抖动。
这是真的很难忍受了。谢青鹤解肉时用刀,并未弄脏双手,这时候也不必洗手。下人在食案上放了擦手的毛巾,他捡起毛巾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给陈起擦了擦胡子。
陈起的表情非常惊讶。
血脉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离得远时没什么感觉,凑近了就会有奇妙的感应。
大凡世家都会蓄养家奴,老子是奴婢,儿女也是天生的奴婢。能说话走路就得学会伺候主人。陈家发家有近百年了,与世家贵族不能相比,陈起也用过小仆儿婢,只觉得小奴婢挺没用,伺候不好。
这会儿是亲儿子给他擦胡子。小胳膊小手拿着毛巾轻轻捋他的胡须,轻柔又利索。
陈起好像被一种奇怪的情绪俘获了,有点感动。
他从前也没怎么认真地看过这个独一的儿子。陈敷没死之前,陈起都在前线带兵打仗,回家的机会很少。陈丛又被姜夫人养得娇惯,六岁都不怎么走路,又吃奶又叫人抱,陈起印象中他就是个奶娃娃,大概还在襁褓里
陈敷死了之后,陈起倒是在家里住了两年有余。
可是,为了把孝子的名声刷出来,他守在祖坟连家都不肯回,更甭说去后宅看老婆孩子了。
说到底,陈起从没把陈丛放在眼里,这个儿子更像是淫乐后不经意留下的后遗症,不重要,不经意,是圆是扁都不怎么清楚。所以,在遇刺受伤之后,他才能毫不留情地抓了陈丛,要把陈丛杖毙。
谢青鹤保护姜夫人时露出的锋芒刺了陈起一下,他才对这个儿子有了点真切的认知。
如此乱世,孝顺儿子有什么用张狂忤逆的幼虎乳狼,才能让陈起眼前一亮。
当然,他把儿子带到前院,也不是想要栽培陈丛,纯粹就是想折磨姜夫人和陈丛。慈母失娇儿,必然心痛挂念。这忤逆的小畜生落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可以天天训斥他出气,泄愤
唯一没料到的是,谢青鹤挺会躲。什么晨昏定省,谢青鹤就躲着不肯去。
陈起也没那么多心思跟儿子计较,儿子不来请安,他第一天还嘀咕了一下,第二天就彻底忘了。
在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儿子这回事。
几天时间过去,陈起的愤怒平息了不少,今日又得了一封菩阳来的捷报,所以,他心情特别好。
这种情况下,看见了长得仙童似的儿子,儿子又爱吃肉,跟后宅那一群恨不得喝露水吃香粉的妇人不同,陈起就生了两分好感,这儿子又凑上来给自己擦胡子这就有点孝子的意思了啊
谢青鹤给他擦干净胡子,回头继续解肉吃。
陈起这时候觉得儿子特有意思,对他生起了极大的兴趣,开恩似的问道“你这小儿,这几日躲躲闪闪不来请安,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谢青鹤吃了一口肉,瞥了他一眼“顽。”
陈起满以为儿子要献殷勤,说自己在读书认字,至不济也可以说点柔软讨好的话,哪晓得儿子这么头铁,直接承认自己在玩儿。他噎了一下,板起脸说“你这么大人了,岂能天天闲逛”
谢青鹤问道“阿父要为儿延请名师,学文习武”
陈起还真的就被问倒了。在今天之前,儿子对他来说就不存在,哪里想过给儿子开蒙请师父
他帐下人才济济,多的是能人异士。然而,他看得起的“能人”,都安排在开疆拓土的大业上,哪里抽得开身来教这个无知小子若是他看不起的“人才”,他又觉得人家不配来教他的儿子。
这儿子再不值钱,也是他的种。他能打能杀能无视,可不能叫旁人折辱了去。
想了半天,陈起才悻悻地说“如今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阿父再挑一挑。你不着急,玩着”
谢青鹤“”
都是些什么鬼人全都不按常理出牌
谢青鹤向陈起请求拜师,也是临时起意,这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话说到这里了,顺口问一问罢了。他如今被困在陈起的院子里,跟后宅不好往来,素姑也出不了门,处境比较艰难。
如果能顺利拜师,那师父就是他的人,现成的臂膀。
就算他年纪小,可陈起伤了蛋蛋不能再生育,光凭“独子”二字,就能让不少人对他死心塌地。
这事不成,谢青鹤也不是很遗憾。说不得师父明天就来接管了陈起的皮囊,整天琢磨讨好陈起或是造反,其实都没什么必要。能在陈起这里解决掉洗澡和素姑流泪的问题,谢青鹤就算功德圆满。
夏赏这时候才把解肉刀送了上来,陈起坐起来,跟儿子一起切肉吃。
父子俩互相不了解,陈起没什么话题,谢青鹤也不想讨好他,两人就一起吃东西,只听见陈起吧唧吧唧的声音。吃到半饱,陈起突然发现儿子解肉的手法非常干净优雅,他想起初见姜夫人时,姜夫人那看上去就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衣食起居,问道“夫人教你吃肉”
谢青鹤刷刷刷将盘子里的肉解开,撒上一些粗盐这时候还没有精盐与陈起换了盘子。
陈起满意地吃儿子“孝敬”的羊肉。
谢青鹤则说“儿会吃奶,就会吃肉,何用阿母教授”
陈起想问的是手法,被谢青鹤绕开话题,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儿子的“投诚”之意。
切肉的手法是细枝末节。人天生就会吃肉,人活着的欲望就是吃肉,谁给他吃肉,他就跟谁。怎么吃,用什么方式吃,重要吗
这让陈起隐约有了一种压服了姜夫人,从她手里夺走了儿子的刺激感。
有奶就是娘,有肉就是爹。孩子长大了,总要断奶。可人能断了肉吗跟爹亲才有前途。
陈起非常满意。
姜氏养了几年的孩子,老子几天就笼络住了。因为,老子是他爹
这一层“父子”关系的意识,悄无声息地深植入陈起的念头中。
若是儿子大了,当爹的理所当然要索取儿子的孝敬,压榨儿子的余力。现在儿子才这么小小的一个,能有什么可图谋压榨的压着他天天给自己洗胡子吗正该是老子栽培扶养儿子的时候。
陈起吃了一块切得四四方方的羊肉,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老子给你找。”
谢青鹤指了指桌上的牛骨汤,吩咐夏赏“切些肉,煮些菜,给我的保姆姑姑送去。”
夏赏点头哈腰,转头去看陈起的脸色。
陈起没好气地说“小郎君叫你送一锅汤,看我作甚”
夏赏连忙屈膝谢罪,一一照办。
谢青鹤继续解肉。
陈起回过味来,问道“这些日子,住在我这里,吃苦头了”
“儿食府例,得阿父恩养,不算吃苦。譬如东楼贤士,白先生出入有车,家有美妇,行有娇婢,受一等供养。也有儿不认识的先生们,步行出入,勉强糊口。先生们凭才华吃饭,儿凭恩宠吃饭。”谢青鹤说。
陈起不禁哈哈大笑“你这是说,阿父不疼你了罢罢,此前确实不曾疼你,你说得有理。”
夏赏才张罗着吩咐下人把汤锅送到素姑处,回来就听见郎主吩咐“你去告诉陈先义,日后小郎君的吃穿用度都从我这里取用,不必娇惯他,也不要委屈了他。但凡我有的,他都可以有。”
夏赏都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小郎君就把郎主逗得心花怒放,这么喜欢他了
待夏赏领命离开之后,陈起又问谢青鹤“你这小儿,既然知道是凭着为父的恩宠吃饭,阿父予你衣食无忧,你又为何不跪拜谢恩、讨好为父以此博取更多的恩宠”
谢青鹤反问道“儿得阿父爱宠,是用屈膝跪拜讨好得来的么既然不是,何必作态。”
陈起见惯了得赐衣食权力就热泪盈眶、纳头便拜的家臣下人,搁旁人这么自大无礼,他多半也不会很高兴。然而,眼前这个故作老成的小人儿是他的儿子。“儿子”这两个字刻入心尖之后,陈起对谢青鹤的态度看法就不能与普通人类同了老子的种,就该这么吊
唯唯诺诺的应声虫,镇得住营里的莽夫丘八吗只会礼仪道德的书生,将得住陈家八万精兵吗
陈起一掌拍在谢青鹤背心,哈哈笑道“好,对。是这个道理。小儿,待天气好了,阿父带你去骑马,带你去射箭,去看咱家的兵你要阿父的恩宠,就好好习武,熟读兵书,随为父上阵杀敌,给你祖父赚个追封来”
陈家想要问鼎天下的野心,还真是光明磊落半点都不遮掩。
此时秦廷未灭,南边有十三州各自为政,北面也有草原八部虎视眈眈,陈起就敢对儿子说,要给陈敷追封皇帝的事了。
谢青鹤应诺一声,其实挺奇怪的是,他觉得陈起不难相处。
不讨论陈起此人善恶好坏,从这几日的观察和今日相处看来,这个人虽然从来不把小老婆当人,处理军务政务都很清醒理智,对儿子也明显是有寄望的。陈丛认为,他与陈起父子失和,是因为花春刺杀之事连累了生母花氏,他又受了花氏的连累才被父亲厌恶这明显说不通啊。
花春刺杀之事没能被阻止,若说迁怒连累,陈起也确实想过要杖毙谢青鹤。
但是,冲动之下的恶行被阻止之后,陈起这时候并没有什么“迁怒”的意思。
难道要等到陈丛长大之后,越来越像花氏,才会被陈起想起来“迁怒”他
这日过后,谢青鹤就搬到了陈起隔壁的房间居住。
这时候的居所还没有形成四面合围的规制格局,陈起住的地方是整个陈家最高的建筑,底下筑台,方间阔顶,占地颇大,就谢青鹤看来,陈家是有仿照天子宫殿的心思,又没有修得太过露骨。
谢青鹤被拎到前院后,一直与陈起同一屋檐下。若是住厢廊侧房,都要往下一步,不算同住。
只不过前几日住的是对方书册的“库房”,被陈起“恩宠照顾”之后,前院主事就把陈起住处的隔间分给他一间,这地方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推窗就能看见乌岭堆雪的胜景,光照风气都很好,住进来自然更加舒适连地方也大了不少,素姑有了屏风间隔的小间栖身,还有小茶房能烧水热饭。
谢青鹤强烈要求把小茶房改成澡堂,前院主事二话没说,马上就给小郎君升级了灶台,安排了洗澡盆,并且很客气地赔罪“早前没想着挖池子,这会儿不好动土。小郎君恕罪。”
谢青鹤已经心满意足了“可以可以,非常好。”
解决了洗澡的柴火问题,素姑也不再天天掉眼泪了,谢青鹤总算安稳了下来。
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身体素质问题。
陈丛打小体弱,姜夫人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囿于这个时代贵妇们浅显的见识,把陈丛保护得太过头了。六岁的孩子,路都没正经走过几步,稍微疾跑两步就喘气。
民间有个迷信的说法,认为人活在世上的呼吸都是有数的,譬如注定一辈子只能呼吸一百次,若是呼吸短促,没多会儿就得去投胎了,若是呼吸深长,活得肯定比呼吸短促的人长久。
上古修士陨落、民间蒙昧时,很多失去传承的武夫追求长生久视,就拼命抑制自己的呼吸,减缓自己的心跳,创出诸如僵尸功龟息法等旁门左道。谢青鹤认为此非正道。但是,人若呼吸短促,必然是心肺羸弱,对健康肯定是有害的。
虽然是个不修的废柴皮囊,好好地学一学拳脚功夫,把身体素质锻炼起来,总也有助益。
今世来到陈丛的皮囊才六岁,纯阳之体,先天之气尚在,不像上回捡到蒋英洲的废柴皮囊都十六岁了,现在从头开始锻炼,一切都还来得及。
至于说,去找小师弟
得找机会。
祖父陈敷刚死,陈起庶长子掌家,陈纪作为嫡子地位比较敏感,很少与府上往来。
那个被陈丛记恨了一辈子的堂弟,比他小三岁,现在还是个三岁的奶娃娃。最可气的是,三岁里有两岁都是虚的陈隽生在新年前,落地就是一岁,翻年就是两岁,实际上还没满月。谢青鹤算了算日子,小师弟就算已经来了,这会儿也还是个才会走路、不怎么会说话的小娃娃。
这么小的宝宝,叔父绝不会单独带来府上拜望。
就算他找到机会去叔父家玩耍,只怕叔母也不大舍得把堂弟抱出来给他玩儿
他也是个虚六岁的熊孩子,亲爹还那么凶残霸道,就算他干点什么熊天熊地的坏事,有陈起的凶名加持,再有他自己的年纪打底,完全是作恶不必负责,想欺负你就欺负你。
哪家亲戚接待他时能不害怕
来这个世界的时机也算很好,春末夏初,正是一件件脱衣服的时候。
谢青鹤是炼体的大宗师,根据呼吸脉搏探测出皮囊的实际情况之后,他就给自己制定了完善细节的锻炼计划,再有陈起的吩咐,主事在饮食上对他非常配合,食疗加上深入细节的锻炼,等到夏天穿着薄衫时,谢青鹤已经能绕着演武场跑上二十圈不喘气了。
陈起也算说话算话,南线战事突然有变,他带着东楼大批谋士去了峒湖,倒也没忘了把心腹侍卫陈利留了下来,负责教儿子骑马射箭,带儿子去守相州的兵营打转。
谢青鹤骑射哪里需要人教只是不好生而知之,总得假装有点笨,再“飞快”熟练起来。
他毕竟年纪小,大弓力弓都开不了,陈利让老工匠给他做了把小弓,虽射程不远,准头惊人。陈利还想给他弄一匹矮种马骑,这回谢青鹤就坚决不干了,必须给他正常高大的骏马。
陈利苦口婆心地劝“小郎君,您还不足马肚子高,这不是”
每回都要下人给他抱上去。
谢青鹤指了指悬得颇高的马镫,那是为了迎合他的小短腿,刻意缩减了长度的马镫。骑在马上能方便他踩踏,相应的也提高了位置,让他在地上根本够不着“把马鞍拆下来。”
陈利不明所以,还是给他把马鞍拆了下来。
谢青鹤抱着马鞍,回家去找素姑。
“姑姑,你用皮子在这里给我缝个兜,就跟这个能装马镫的兜子一样。”谢青鹤说。
素姑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马鞍上的马镫位置比较高,小郎君是想在底下也放一个马镫。她嘴里念叨“这里原本就有个搁马镫的皮兜,当初要拆下来,现在又要缝上去针线缝的只怕不稳当,我去看看,是不是有这样的铜钉,扣上去把稳别着急,一会儿就做好了,明天就能骑。”
素姑很快去找了前院主事要东西,很快就找到了匠人坊,把收拾马鞍的东西弄齐全了。
陈利无语地跟着过来,说“小郎君,骑马危险,您用的马匹是仆亲自照管,您用的马具也得仆亲自过手检查。您想要改制马鞍,吩咐仆来做就是了。”
谢青鹤知道每年在马背上摔断脖子的世家公子也不在少数,陈利处事谨慎也没什么坏处。
他把对素姑的要求又说了一遍“就是把从前拆掉的马镫再缝上去。”
陈利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抱着马鞍躬身告退。
待他离开之后,素姑很生气“什么鸟人竟来小郎君房里大言炎炎”
谢青鹤凑近素姑耳边,小声说“他是阿父的心腹,专门来盯着我的。若是不听他的话,他就向阿父告状。姑姑,咱们不惹他。”
素姑马上就吓住了,捂住嘴点点头“不惹。”还踮着脚去门口偷看了一眼,松了口气,“走远了。应该是没听见”
谢青鹤觉得她实在可爱。
虽说素姑给陈丛当了六年的乳母,但,这个时代女孩儿出嫁都早,生育也早。素姑今年也不到二十岁,因没什么见识,生活的环境又很单纯,她保持着令人意外的童真。
对于素姑来说,小郎君是主人,陈利是下人,下人跑来怼主人,那就不对,该死,要骂。
谢青鹤也曾经试着给她讲道理,根本就讲不通。所以,他只能换一种方式去影响素姑。
陈起当然没有安排陈利当眼线盯着儿子,陈利八成也不敢去告状。但,陈利这人能在陈起身边当了很多年的侍卫,身手能力与陈起的情分都不寻常。素姑若是不依不饶与他结怨,那也是得不偿失的招惹。何况,陈利在这件事上只是尽忠职守,谢青鹤不觉得他做错了。
次日,陈利亲自来请谢青鹤去马场。这些日子,谢青鹤与他混得比较熟悉,二人见面时,陈利只要拱手作揖,不再屈膝下拜。谢青鹤闻声出门时,发现陈利屈膝跪在门前,满脸恭顺。
“小郎君,马鞍做好了。您今天要去试一试么”陈利讨好地说。
可见不止素姑觉得陈利昨天来门上取走马鞍是得罪了谢青鹤,陈利回去冷静了一晚上,也为昨天的冲动非常后悔。再是“小”郎君,那也是主人。硬生生地教训了主人一顿,还把主人的东西强行取走,岂不是让主人非常没有面子
所以,陈利才会诚惶诚恐地跑来讨好,希望小郎君年纪小,记性不好,说不得就忘了。
“自然要去。”谢青鹤一直不肯让下人抱着,为了安抚陈利只得破例,“利叔,你背我去。”
陈利兴高采烈地背过身“哎小郎君,慢着点来。”
谢青鹤趴他身上挂着,感觉到陈利兴奋的呼吸,他有点无奈。装小孩真的是累。
到了马场之后,陈利新做的马鞍已经装在了谢青鹤常骑的马背上,两对马镫一高一低,悬于马匹两侧。谢青鹤走近之后,一只手攀住垂在马腹下的马镫,陈利还没反应过来,谢青鹤已经借力翻身,轻盈地跃上了马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骑小马。”
陈利过了片刻脸色才有点发白,小心翼翼地将谢青鹤上下看了两遍,迟疑地答应“那就小郎君,这事仆还是得写信问一问郎主。您以后也不能自己上去啊,让仆在旁边护着才好。”
万一没操作好,翻到一半掉下来,再惊了马倒踩一蹄子陈利简直不敢想。
“利叔,马场跑腻了,今天出去跑两圈”趁着陈利有心讨好,谢青鹤提了要求。
谢青鹤已经打定主意,今天要找机会取看看小师弟。
他其实不确定小师弟来了没有。
对于外界的小胖妞来说,他们出入入魔世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一瞬间就包含了谢青鹤以陈丛皮囊活着的一生。上官时宜与伏传究竟会流落在哪个时候,谢青鹤没有搞清楚如何控制,小胖妞也很茫然。现在陈起还是陈起,不是上官时宜。陈隽也很可能只是陈隽,不是伏传。
反正,就是去碰碰运气。
陈利对去城里跑马的事不怎么抗拒,他带小郎君去过兵营,也曾经在城中路过。
至于说,小郎君要去城里跑马,陈利也不担心会踩着人。在他心中,城里赤脚来往的都是贱民,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谁不坐车出行在街上乱晃的贱民,踩死就踩死了,赔些铜钱罢了。
在出门的时候,陈利还叮嘱谢青鹤“小郎君若是驾马踩着路上的摊档贱人,千万不要惊慌,把稳马鞍缰绳,不要猛夹马腹。您若不慌,马就不慌。您若惊慌,马也会害怕,那就危险了。”
这年月的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因迷信鬼神之说,大多数人都相信还有死后的世界,对性命也实在不怎么顾惜。不止底层百姓的性命不值钱,出身贵族的世家公子、文人义士也动不动引刀一快。
吃饭的时候主君只看别人,没有看我,我受辱了,我要当众自杀
我忘记了跟友人的约定,友人表示对我很失望,我很羞愧,我也要自杀
动不动就自杀,反正就是要自杀
轻生这种情绪会传染,轻视自己的性命,自然会轻视他人的性命。当所有人都觉得性命无所谓,自杀无所谓,死无所谓的时候,自然会轻描淡写地去夺走其他人的性命,不屑一顾。
仙道贵生。
谢青鹤对这种风气非常难受,然而,他无法去改变一个时代的风貌。
相州是陈家的大本营,陈家在此苦心经营近百年,城中却没有太繁华的模样。这些年秦廷衰落、诸侯并举,连年打仗,打仗就要征兵征粮,留给百姓的物资不可能太多,陈敷掌权时,相州打劫了几次商队,打劫一时爽,做生意就火葬场了,没有大商人再敢往陈家的地面上跑。
谢青鹤并未长街纵马,他人小力弱,遇见意外根本控不住马,踢伤路边谋生苟活的百姓就坏了。
陈利见他在路上东张西望,以为他迷恋城市“繁华”,便带他去专门市货的市场玩耍。
谢青鹤跟着他去市场逛了一圈,卖的都是本地的玩意儿,且非常粗糙。民间交易主要还是改善衣食的以物易物,连钱帛都用得很少,高门大户都会养着自用的匠人负责衣食住行,很少出来采买多半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譬如谢青鹤在陈起处见过的漆碗铜盏,民间根本就做不出来。
让谢青鹤很意外的是,如此贫瘠的时代,居然也有卖肉的娼寮,赌博的摊子。
在市场转了一圈,谢青鹤就要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在长街上骑马溜达,谢青鹤回头一看,背后二十个骑兵,四十个步兵跟着。
他如今是陈起独生的儿子,确实得这么金贵。
走到长街尽头,谢青鹤指着临河的大房子,说“那是叔父家吧我去歇一会,喝口水。”
陈利很想阻止他。
然而,这地方距离陈家已经有了些距离,骑快马也得跑一会儿才能抵家,小郎君才几岁的小人儿,说渴了就要喝水,哪里拦得住
外边的水更不敢乱喝。
喝了不干净的水,拉上两天肚子,说不定就死了
陈利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吭声,反而驱马前行,先一步去拍了陈纪家的大门。
“来人小郎君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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