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纪与常夫人一前一后出来, 两人不在一处消遣,陈纪自前堂出来,常夫人则是从侧边的小路出来, 夫妻见面也没有多少眼神交流, 仆妇们簇拥着常夫人直奔伏传, 陈纪则用微不可闻的审视目光瞥了谢青鹤一眼, 旋即露出温和慈爱的模样。
“拜见纪父。”谢青鹤上前施礼。
陈纪合手还礼,满脸含笑,就要去牵谢青鹤的手“丛儿, 堂上坐。”
哪晓得谢青鹤顺势躬身, 似有心似无意地将他伸来的手避开。
陈纪一愣。谢青鹤年纪小, 动作又太过行云流水, 陈纪竟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错过了,还是故意不肯与自己牵手。正在迟疑的时候,更无礼的一幕出现, 让他彻底确认了侄儿的无礼。
谢青鹤直接越过了他, 双手环袖, 挺直小腰板, 独自向前。
所谓礼, 就是尊卑二字。
搞清楚谁大谁小,谁高谁低, 谁先谁后, 卑弱服从尊长, 各人照着身份自行找到位置, 以免发生争吵矛盾, 达到家庭、族群, 乃至于整个社会的和谐。
两人一起走路, 身份尊贵的走前面,卑幼跟在后面,若身份相当就并肩齐行。
陈纪想要牵着侄儿的手一起走,就是很让了一步,不想与侄儿论尊卑。
他俩目前的身份也很难去计较尊卑。陈纪固然是长辈,可陈家不是普通家族,麾下虎贲数万,两任家主皆有问鼎之心。陈起掌握的并不是区区几亩祭田,而是整个陈家的生杀予夺。对陈纪来说,陈丛不仅仅是侄儿,也是没什么悬念的少主只要陈起真的不能生了。
问题是,陈丛的身份也不那么把稳。
一来他年纪小,能否长大成人不好说。二来他出身不高,不过是个妾生子。
一直以来,陈起对陈丛也没有很上心,更没有当众凿实过陈丛的身份,这到底是爱子、嗣子还是根本不上心的庶子,陈起不表态,陈家上下谁都心里没底。哪怕都知道陈起伤了身体生育可能艰难,陈起目前也只有陈丛一个儿子,世俗的看法仍旧是妾生子上不了台面。
这样的情况下,陈纪主动去牵陈丛,选择与陈丛一起走,是最合适体面的做法。
谢青鹤没有给他这份体面。
陈纪热脸贴了一巴掌,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打小被庶兄欺负也算了,陈起那是真的会打仗,也能去前线吃苦。大嫂进门之后,被大嫂欺负也算了,一来庶兄做了家主,大嫂就是宗妇,二来大嫂出身世家,总有几分世家骄傲。
现在连小屁孩侄儿都欺负到自己跟前来了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昂首挺胸、步履从容地进门,陈纪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六岁的熊孩子,爱讲理就讲理,不爱讲理就不讲理,你跟他说得着
若是普通家庭,叔父也是父,侄儿也算儿,父揍儿天经地义,不听话闹妖,只管抓来一顿打,打痛就老实了。陈家情况特殊,陈纪有几个胆子去教训庶兄的儿子没让这宝贝侄儿熊得高兴,姜夫人都觉得是儿子受了委屈,被小叔子欺负了,要找陈纪兴师问罪。
陈纪气得要死也不能发作,狠狠一拂袖,木着脸跟着谢青鹤进门。
常夫人与常朝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常夫人恍若未见,握着伏传的小手,低声问道“隽儿,这些日子过得好吗可曾哭鼻子”
伏传点点头,又摇摇头,主动伸手让她抱。
打小伏传就高冷,轻易不肯让人抱,儿子主动示好,常夫人激动又高兴。
她才要伸手接过儿子,发现自己胸前挂了铜铸的山花纹项链,长长一条,饰于前襟。
常夫人连忙去摘项链,身侧仆妇都上来帮忙,这个帮她扶着发髻,那个帮她牵扯项链,快速安静地摘下项链之后,常夫人就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姑娘,兴奋地将儿子接过,抱在怀里。
“隽儿。”常夫人将他托在小臂上,满眼温柔,“阿母好想你。”
伏传见身边仆妇众多,没有说话,冲她笑了笑。
常夫人只觉得心肝都要化了。
伏传以为常夫人会抱自己去中堂,跟陈纪一起招待谢青鹤,哪晓得常夫人根本没有待客之心,儿子抱在怀里,说说笑笑地就往旁路去了,直接回了后宅。
常朝没有跟姐姐外甥走,他是陈纪的幕僚,又是陈纪内弟,这时候自然要陪陈纪待客。
因落后了一步,常朝悄无声息进门的时候,发现堂上座次又放雷了。
小小团儿的小郎君坐在上席。
陈纪家待客室的上席挺宽敞,有时候招待重要客人,陈纪都与客人同坐,偶尔家宴,常夫人也会出席,夫妇二人分坐东西也是寻常。
偏偏小郎君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正中间。
这就是不打算与陈纪平起平坐,就算陈纪厚着脸皮挤上去,也只能算是侧坐相陪。
那还不如就在下边,宽宽绰绰自作一席。
陈纪干脆就没有坐,他站在堂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侄儿。谢青鹤本来就人小个子矮,坐下来就更矮了,若要跟他说话,就得拼命抬头看他。
常朝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姐夫好像又吃瘪了。
因为,小郎君目不斜视,安之若素地坐着,压根儿就没抬头“叔父请坐。”
“丛儿独自前来么可曾请示姜夫人”陈纪岔开话题。叫他坐在陈丛下首,像侍奉主君一般陪着这小屁孩子说话,那是绝不可能,宁可站着。
二人相距不足一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一个成年壮汉对六岁幼童的震慑力是很大的。
哪怕陈纪不通武艺,他仍旧是个身高七尺的成年男子,一只手就能把谢青鹤提起来。而且,他还故意站得这么近。
谢青鹤坐在原地一动没动,还敢带了点稚嫩笑意地反问“叔父这是关心我,还是教训我”
陈纪笑了笑,说“自然是关心。你才几岁的小子身份又如此贵重特殊。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姜夫人岂不担心叫父母担心,岂非不孝”话锋一转,“你既然尊称我一声叔父,我就教训你两句,教训不得”
谢青鹤半点情面都不肯给,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叔父说笑了。想要教我,得看看叔父有何才华有何德行若才薄德鄙,倒也不必丢人现眼。想要训我我父母皆在,轮得到你来训我”
常朝都忍不住闭了闭眼。这熊孩子好烈的脾性,好臭的嘴
陈纪还没说话,谢青鹤就反问他“叔父既然说孝道,我也想知道,祖父病亡,我父坟前守制三年,叔父去哪儿了就好意思跟小辈谈论孝道”
不管陈纪不替陈敷守制戴孝是出于什么原因,很可能当中还有陈起逼迫压制,但,外人看来,陈纪就是不满父亲偏宠庶兄,把家业兵权交给了庶兄,恨恨地不肯替亡父守孝。
陈纪再有多少委屈,他敢跟侄儿斗嘴就口无遮拦、狂喷一通么
他不敢。
陈纪迎出门的时候,还打算跟小侄儿好好相处,这一通刺激下来,话都没法儿说了
谢青鹤两句话把陈纪喷得面如寒霜,既然无法对话,陈纪也不肯多说什么,当即拂袖而去。
谢青鹤心想这人到还有几分气性,哪晓得陈纪走到门口,看见站在一边的常朝,居然还记得打了个圆场“你陪着小郎君。我略感不适,回去喝药”
你是真的怂。谢青鹤修正了对陈纪的看法。
陈纪走了之后,才有下人来给谢青鹤送蜜水点心,常朝就坐在一旁陪他说话。
“适口么可要添些蜜府上得了两罐野蜜,尝着倒有菊花香,温水化开微微带着些寒凉,最能去火。”常朝的态度殷勤多了,主动陪着搭腔。
谢青鹤也不爱喝蜜水。只是这年月还不时兴炒茶,没有他喜欢的茶汤饮用。
常朝以为招待不周,忙又吩咐下人“取酪浆来。”
“不必了。”谢青鹤看着常朝脸上的血痂,突然问“常先生还不曾娶妻吧”
常朝被问得莫名其妙“不曾。”
谢青鹤点点头,又说“我休息片刻。”
眼见小郎君换了坐姿,盘膝坐在席上,居然就闭上了眼,常朝顿时更懵逼了。
另一边。
常夫人把伏传抱回后宅,仆妇们送来小主子常吃的羊乳羹、南瓜糊,常夫人就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她自己喂儿子吃饭,伏传吃了两口就摇头“吃过来的。”
常夫人很满意。这证明儿子这几天都没饿着。
“他送你回来,为何不带行李”常夫人轻声问。
伏传无奈地看着她。
常夫人明白儿子不可能轻易回来,只是心存侥幸才追问了一句。见儿子不说话,她就明白了。
“你说,他与你是旧识,那日走得匆忙,不急细问。隽儿,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常夫人找常朝打听过,儿子与陈丛第一次见面就往人家怀里扑,还乖乖让陈丛抢了跑。若不是她那日踩地上碎石划破了脚,只怕二人第一次见面,儿子就被陈丛抢走了。
伏传不太想提现世的一切。
他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态,就算知道儿子有宿慧,也只想留住此世,上辈子的孩子跟自己没关系。
人每一世都有父母,若是前世的事情说得多了,这一世的父母必然会有失落感,谁又不想要一个全心全意、宛如白纸般单纯的孩子呢
知子莫若母,他才晃了一下神,常夫人就领会到他的隐瞒之心。
常夫人的情绪有些低落“他难道是你的父母长辈你才那么一心信赖他。”
伏传被她的猜测惊呆了,这当娘亲的吃起醋来,脑洞也很大啊。
不过,对于伏传而言,神仙父母,皆大师兄。常夫人说他一心信赖谢青鹤,宛如婴孩倚赖父母,这种感情倒也不是不准确只是不那么完整罢了。
“不是的,阿母。他是儿的同门兄长。”伏传不想让常夫人误会,简单解释了一遍。
他的故事没有太多细节,只说从小父母双亡,被大师兄捡到送归师门抚养,所以和大师兄关系非常亲密。
他自述的前世里没有父母存在,常夫人一边怜惜,一边暗暗惊喜。
没有竞争者,儿子完完整整属于自己而且,前世父母双亡,是不是会更加渴盼父母常夫人打定主意要给儿子双份的爱护,原本因猜测妄想得到的焦虑已经彻底化作了一片柔情。
听说陈丛对儿子有救命之恩,那就难怪儿子亲近他,愿意跟着陈丛跑了。
常夫人也要斟酌局势。
陈起掌权势不可挡,陈丛又是陈起独一的儿子,跟陈丛搞好关系,自家并不吃亏。
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姜夫人待你好么”
“与她不在一处。饮食起居皆不须她过问。”伏传的说辞让常夫人更安心了。
她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儿子有宿慧,陈丛岂能没有
她是儿子的亲娘,陈丛却不是姜夫人亲生。这样想来,姜夫人想要把陈丛养熟,只怕比自己艰难千百倍。凭着儿子与陈丛前世的关系,陈丛肯定是要护着儿子周全不可能万事听从姜夫人安排。
伏传又跟她解释“那日回去,丛兄就生病睡了过去。姜夫人来找儿,他不知情。也想过将儿送回家来,风口浪尖不好动作,好在他出入自由,隔几日,儿便回家来给阿母请安。”
常夫人顿时更加高兴“阿母欢喜。”
“阿母也可以来探望儿。”伏传说。
常夫人隐有为难之色。
伏传察觉到了,还未改口安慰,常夫人又一口答应下来“好,阿母去探你。”
“阿母有难处”伏传问。
常夫人明显不大想说,伏传也没有逼问的意思,马上就改了主意,“若是阿母不方便,只管在家等着,儿会常回家来探望。”他拿起碗里的木勺子,说“一把勺子都没留吗都送过去了”
那日伏传走得匆忙,又是姜夫人亲自来抢人,常夫人也没能给他收拾行李。下午素姑吩咐下人到陈纪家来牵羊,问羊乳羹的做法,常夫人就趁势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一并送了过去。
正是害怕陈家的下人不用心,东西用得抛费,常夫人是能送多少送多少,一点儿都没留下。
今天伏传突然回家来,他常用的碗和勺子都送走了,家里反而没有留一件,仆妇们给他送吃食,用的全都是常夫人的器皿,勺子太大,伏传吃着不合适。
常夫人不说收拾行李的这片慈母心,只含笑道“再给你做,下回来就有了。”
伏传才突然回过味来“阿母,丛兄那边安排饭食了么”
常夫人还真被问住了。叫来下女打听,过了一会儿,下女回禀,郎君被气跑了,丢下丛小郎君与九阳先生在堂上发呆,送了些蜜水点心,并没有招待饭食。
常夫人非常意外“气跑了”
陈纪是个很体面的人,怎么会把侄儿丢下,自己跑了
伏传不意外。
他就是故意在大师兄跟前说了陈纪的坏话,大师兄岂能不帮他出气
陈纪不喜欢有宿慧的孩子,伏传完全可以理解,他也确实没有老老实实给陈纪当儿子。
但是,陈纪先隐瞒了姜夫人抢人的事情,让常夫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次日,陈纪拿常朝的性命逼迫常夫人的嘴脸也委实过于难看。常夫人焦虑地握着双手,双目赤红,呼吸沉重的样子,伏传至今都历历在目,他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忘怀。
想在谢青鹤跟前说陈纪的坏话也很简单,只要把陈纪不喜欢他的事实直言不讳就行了。
“阿母。”伏传去扯常夫人的手指。
常夫人被提醒了一句,吩咐下女“给丛小郎君置办席面送去,让九阳多陪他喝吃菜。”
伏传此前也不怎么亲近常夫人,日常只管自己睡觉、修行,常夫人来探望他,他也不理会,任凭常夫人看着他询问保姆他的日常,常夫人对他是有些小心,也不敢经常守着他,问几句就会离开。
被姜夫人横插一杠子被迫分别之后,母子二人倒有了难得珍惜的相处时光。
常夫人不肯带儿子去招待客人,伏传就在她屋里陪她。突然之间有了这么长的时间相处,常夫人竟有些不习惯,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停地问,你饿了么你渴了么你有什么想要的你累不累是不是该睡午觉了想不想见你的保姆问得伏传哭笑不得。
伏传也不知道跟她一起该做什么。
母子二人相顾无言许久,伏传突然问“阿母想学神仙术么”
常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务本求真之术。习之身轻体健,若有机缘,或能长生久视。阿母,想学么”伏传问。
这个时代的人最是迷信,对鬼神之说笃信不疑,然而,乱世之中,野鬼遍地,邪神辈出,谁也分不清何谓正神,何谓正信。
常夫人当然也迷信神仙,对此深为好奇“就是吃下一颗药,就飞上天的神仙术么”
伏传有点被噎住“那可能不大行。”
“儿见阿母常在屋中久坐,身滞腿僵,出入皆使仆妇扶持,此非长生之道。神仙术且不说它,儿上呈阿母几个呼吸引导的法门,阿母每日照着比划,先将筋骨舒散开,若是觉得精神好了,食欲渐炙,再说其他。”伏传也不想说得太仔细,什么苦修坚持,以免吓得常夫人打退堂鼓。
反正母子二人相对枯坐无聊,常夫人就跟着儿子学引导术。
入门级的引导术很简单,没什么特别高深怪异无法理解的东西,无非是伸伸手,歪歪脖子,动一动手指头。担心常夫人搞不明白,伏传连呼吸都没配合上,直到常夫人学了个七七八八,天资仿佛也还不错,伏传才一点点教她如何呼吸。
学了半下午引导术,此后又没事做了,伏传开始犯困。
“睡吧。”常夫人并不需要儿子彩衣娱亲,能守在身边就很满足。
仆妇们来帮着铺了床,伏传在家睡得很放心,没多会儿就迷糊了过去,常夫人就守着他身边。
直到傍晚,夕阳西斜时,伏传迷迷糊糊地醒来。常夫人让仆妇端水进来给他洗脸漱口,喂他吃了饭,这才带着他出门去找谢青鹤。
在后宅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常朝都有些担心姐姐会不会把外甥扣下来、不叫陈丛带走了,反倒是谢青鹤饿了就吃,困了就歪席子上睡,还让常朝去给他找了毯子盖着,半点不着急。
见常夫人带着小师弟进门,谢青鹤才起身“回去了吗”
伏传点头。
常夫人与常朝把他二人送到门口,见二人登车远去,常夫人仍旧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开。
常朝在她身边轻声说“丛小郎君颇有魄力决断。”
常夫人并没有把伏传所说的事与弟弟分享,这时候也不会说陈丛是儿子前世的兄长。若陈丛真是六岁孩童,今日风范还值得夸赞,若是活了一世的老者,那又算得了什么
“阿姊在后宅并不知道。他独自带着隽儿出门,这会儿天都黑下来了,他也半点不担心姜夫人焦急来寻,再生事端。他带出来的几个卫士头领也都安之若素,没有任何人来催促归家。”常朝说。
常夫人听得一愣。这就确实不大寻常了。
姜夫人为什么放任他在外边游荡不管这群卫士又为什么放心陪着他在外游荡
姐弟俩说小话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下仆提着灯,陈纪走了出来,皱眉说“阿常,进来说话。”
常夫人与他冷战了几天,这会儿也不想搭理他,满脸冷峻叫仆妇扶着往回走。
陈纪三两步挤到她身边,低声说“有事与你商量。”
常夫人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到底还是跟他走了。
与常氏姐弟盘算的不同,姜夫人压根儿就不知道儿子出门去了。
谢青鹤与伏传乘车回家,没有惊动任何人。素姑认为全程有陈利陪同,陈利还纳闷儿今天素姑怎么不去照顾他了不照顾就不照顾,他也不是非要人照顾,完全不知道素姑认为他出门去了。
回家之后,天已经黑透了。
一无所知的素姑伺候他二人洗浴安置,家里的摆设也都面目一新,所有东西都配上了小号。
小坐席,小饭桌,小枕头,小被子,小马桶想起这些东西都是小师弟的,谢青鹤就觉得非常可爱。重新回到熟悉环境的伏传也舒了口气。
谢青鹤借口累了要早些休息,打发了素姑,与伏传独处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陈纪。他有些奇怪。”谢青鹤说。
伏传不大明白“什么方面的奇怪”
谢青鹤用手指在身体脑袋上整个转了一圈,说“都不太对。又看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对。”以他的眼力阅历,若是看不出具体原因,伏传基本上也不可能看出来了。
谢青鹤摇摇头“不修之身,总要缺几分功力。”
“如今看来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妨害,可我既然看不出端倪,你也要小心些。”谢青鹤叮嘱。
伏传也不多问,点头答应下来。
时辰还早,谢青鹤拿了棋盘出来,与伏传消遣两局,便吹灯一起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就是相伴度日。有几十年相伴的默契打底,也解决了伏传的生活用具,再有素姑带着前院一众下女帮忙,日子倒也不怎么难过。
搁上日,谢青鹤就带伏传去陈纪家探望常夫人,消磨一天,傍晚才回来。
刚开始都得哄骗素姑,说带着陈利同行。不到谎言被拆穿的时候,陈利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谢青鹤就真的叫上他同行。这样一来,从前的谎言成了过去,也没有人会去翻旧账,查小郎君的行踪。
让谢青鹤觉得很怪异的是,此后他再见陈纪的时候,那种很奇怪的感觉又彻底消失了。
就仿佛曾经有某种让陈纪怪异的特质,在与谢青鹤见面之后就悄悄消失了,让陈纪恢复了正常。
快入冬的时候,陈起派人送来一封信。
陈家上下都很激动。岳西的战事很顺利,整个岳州都要打下来了,所有人都盼着家主凯旋。如今前线没有命令下来,家主给姜夫人的家书很可能会透露点什么消息。
偷看家主家书、刺探家书内容是绝对不敢,但,若是家主准备回相州过年,家里总要准备迎接吧只要看陈先义怎么采买安排,就能知道家书内容了,不需要偷看刺探。
谢青鹤和伏传都没当一回事,他俩都知道岳西会发生什么事,也知道陈起不会这么快回来。
陈起遇刺伤了繁衍后嗣的能力,在以家族为核心的军阀势力中,是无法消弭的重大打击。若陈起已经有七八个,哪怕个儿子傍身,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偏他只有陈丛一个儿子,若他和陈丛都不小心死了,跟着他提头卖命打天下的底下人怎么办
恰好他在相州守制两年多,峒湖岳西这一线的兵权,一直被堂兄陈非执掌,在此期间,陈非笼络了不少南线将兵,陈起遇刺之事一出,陈非马上就坐不住了。他要夺权。
陈起伤没好利索就匆匆忙忙去南线掌兵,就是为了去收拾陈非。
岳西收入囊中不是陈起的战略目的,只有陈非死了,陈起才可能回相州。
要到明年夏秋交替之际,陈起才会回来。
既然不关心,谢青鹤也没有带着伏传回后宅去看信。
姜夫人是真的把伏传当玩具,谢青鹤带伏传去给姜夫人请安,姜夫人只差没放个食盆叫伏传趴着边吃边玩了,一来二去,若非必要,谢青鹤也懒得去后宅去犟嘴。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这日他与伏传在马场遛狗。
狗是从街上狗肉铺里买回来的,狗这种动物聪明忠诚又好养,给口屎就能活,一年能生两胎,长得又快,是相对廉价的肉类来源。很多穷苦人家都会养狗、养鸡,改善生活。
有时候自己养的狗深有感情,不忍杀害,就会把养大的狗卖到狗肉铺,换来豆麦维生。
谢青鹤与伏传路过狗肉铺时,恰好听见这条大黑狗凄厉的叫声,伏传心生不忍,拉着谢青鹤去看,大黑狗就被拴在路边,身边是一口还未煮沸的清水锅。狗通人性,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宰杀下锅,因此发出类似哭泣的凄厉叫声。
看着大黑狗可怜巴巴的双眼,狗眼睛里还真的噙着恐惧与眼泪,伏传便去解了拴狗的绳子。
他与谢青鹤牵走了狗,陈利就跟在后边帮他俩付钱。
从此以后,这条黑狗就与伏传寸步不离,看不见伏传就发出哭泣般的惨叫,伏传只好去扯谢青鹤的袖子,央求大师兄让狗进屋。
看在这条大黑狗肯驮着小师弟到处跑的份上,谢青鹤终于开恩,让素姑在屋里给它放了个垫子。
所以,到了马场消遣,谢青鹤骑马,伏传就骑狗,一马一狗一起跑。
短时急奔,枣红马与大黑狗还真不相上下,刚起跑时,大黑狗甚至能跑得更快。伏传年纪又小,又有修行加持,居然能在大黑狗背上跑得稳稳当当,谢青鹤便遗憾自己还是生得晚了点谁不想骑狗呢
两人正在玩闹时,陈先义突然带着几个带甲的卫士匆匆赶到,来人上前施礼“小郎君安康。”
谢青鹤在马背上收缩着缰绳,看着躬身站在面前的卫士“你是岳西来送信的信使阿父有信给我”
来人躬身道“郎主有训话,请小郎君下马领训。”
伏传已经从狗背上跳了下来,大黑狗跟着他一起走近。
谢青鹤看着来人沉默片刻,突然问“若我不下马,你就不训话了”
来人显然没想过小郎君这么难缠,错愕地抬头看了谢青鹤一眼,说“小郎君玩笑了,不是仆训话,是仆代郎主训话。还请小郎君下马。”
“你刚从后宅过来”谢青鹤突然问。
来人更懵了。
谢青鹤弯腰伸手,伏传即刻与他双手交握,熟练地翻上了马背。谢青鹤拉缰转向,轻夹马腹,直接冲着后院方向冲去。大黑狗就跟在枣红马身边,发出寻找猎物时恐吓争抢者的吠叫。
陈先义与陈利皆大惊失色。
陈利即刻翻身上马去追,陈先义则没好气地数落来人“你与小郎君犟什么嘴哎呀”
陈箭也是满脸懵“这我我也是遵命行事。”
谢青鹤策马赶到后宅,直接冲到了姜夫人的正堂门口,又是马又是狗,惊动了所有人。
姜夫人的使女们纷纷出来查看,怕狗的都快吓哭了,躲在屋内不敢出来,不怕狗地则拿了肉来喂,亲昵地拍头顺毛,嘴里叫大黑。
谢青鹤翻身下马,还记得伸手把小师弟接住,二人下马的动作配合得熟练无比,牵着手就往内室跑,一众使女就看见小郎君飞快登上台阶,这台阶对隽郎来说有些太高,也不要人搀扶,那边小郎君在爬,隽郎将手在台阶上一层,一个筋斗翻上去,半点没耽搁,使女们都惊呆了。
跨进大门,姜夫人也迎了出来“我的儿,你可慢着些,莫着急。”
谢青鹤将她上下看了一眼,问道“阿父来信说什么了”
姜夫人才知道他为什么来得这么着急,一手将他搂在怀里,又摸了摸伏传的脑袋,说“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他在千里之外发疯,我就要跟着发疯不成放心吧。”
谢青鹤固执地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姜夫人神色淡淡地说“他要把你的妾母都杀干净。”
伏传睁大眼睛。这是什么鬼要求陈起疯了
“那您”谢青鹤不觉得姜夫人有胆量彻底反抗陈起。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陈起坑杀倚香馆所有妾室女婢时,姜夫人没有说话,陈起命人勒死花氏时,姜夫人也没有说话,直到陈起要杀陈丛了,姜夫人才爆发出锋芒,死死护住了陈丛她的保护,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陈起痛陈厉害,主动放弃伤害陈丛的想法。
说到底,姜夫人在陈起面前也处于弱势,她不会冒险触怒陈起,除非碰到了她的底线。
姜夫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我把她们都送走了。以免你阿父纠缠不休。”
倚香馆那批女子,除了刺杀陈起的花春被处死之外,其余几十个早就被遣散了。
如今后宅里只有陈起父丧前就养在家里的妾室。这些女人最少也与姜夫人相伴了近三年时间,姜夫人与她们朝夕相处,感情比较深厚。倒是陈起只管睡觉不谈感情,说杀就杀,没有半点怜惜。
姜夫人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他找你麻烦了”
前院后宅消息不相通,儿子怎么会突然赶来问书信的事
谢青鹤点点头,说“我与隽弟在骑马,阿父的信使非要我下马听训。我便知道不好。所幸阿母这里没有出事。”
姜夫人有些焦虑了“他要你做什么”
“不知道。”谢青鹤说。
姜夫人吩咐使女“去问清楚。”
恰好陈利追到了门外,被姜夫人的下人拦住不许进门,使女说要去问事情,陈利心知这里不好纠缠,又听见屋内没有大动静,便自告奋勇去帮着询问信使。
陈先义正带着陈箭等人往后赵赶,路上与陈利相遇。
陈箭还要犹豫“郎主说要小郎君跪下听训”
陈先义一把把他揪进别室,陈利拦住剩下几个信使,不让他们进门“都是自己人。义哥能害陈箭不成”与陈箭同行的几个带甲卫士对视一眼,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廊下。
屋内。
陈先义卷起手指在陈箭脑门上狠敲两下,压低声音骂道“这是空的空的有回音”
陈箭缩着脖子“义哥,义兄”
“时隔大半年之久,千里之外的郎主突然对后宅夫人与小郎君发作,你就不想一想是哪里出问题了两边还能是为了什么事情结怨”陈先义声如蚊蝇,嘴唇几乎凑近了陈箭的耳朵。
陈箭眨眨眼。他脑子不大好,就是体格健壮生性忠诚,也不爱瞎琢磨事情。
“花春那女刺客绝了郎主的后嗣当初大夫只说是或许不行,郎主还存着几分期盼。如今突然大发雷霆,那就是确实不行了这才会将消停了大半年的怒气重新提了起来。”
“你脑袋是不是被狗啃了郎主与夫人、小郎君发脾气,他是郎主,你算个什么东西”
“得罪了小郎君,你就说说,你想怎么个死法”陈先义又狠狠敲他两下。
陈箭并没有搞清楚这几句话里的逻辑,他只听明白了两件事。一,郎主彻底没可能生第二个儿子了。二,小郎君就是郎主唯一的儿子,千万不要得罪他。
陈箭想了想,说“郎主说,叫小郎君每天抄十卷石符兵法,骑射两个时辰,回来要查。”
陈起的“训话”很快就通过陈利,传到了谢青鹤与姜夫人处。
姜夫人怒道“石符兵法八篇总二千余字,每天抄十卷,不必饮食睡眠了么还要骑射两个时辰,他以为自己在训成丁”
谢青鹤安慰她“阿母,不生气。”
姜夫人狠狠一拍桌,兀自气恨难消。
她身边有几个会认字的使女纷纷献策“夫人,婢子们都能刻字,各人替小郎君抄上一两遍,数目就对上啦。他日郎主家来,也不是交不上功课,岂有怪罪之理夫人息怒。”
姜夫人脸色才好了些,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使女们“总要辛苦你们了。”
陈利也跟着表态“只说骑射两个时辰,骑在马背上歇着也算骑射,夫人莫急。”
谢青鹤被他们联手作弊的计划闹得哭笑不得,摇头说“不必如此。我就不听他的吩咐,他能拿我怎么办反倒是你们牵扯进来,说不得又惹他狂性大发,一个个杖毙。”
谢青鹤说话时声音还带些稚嫩,“杖毙”二字吐出,屋子里都带了些死亡的寒意。
陈起是真的会杀人的。他发起疯来连自己的小老婆都要全部杀光,杀几个奴婢下人岂会手软
姜夫人摸了摸自己脸颊上的疤痕。
陈起发疯的时候,曾用拄杖打她,划破了她的脸。
连她都会被打,何况区区几个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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