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看见田文的时候, 他披头散发,一身酒气, 前襟上还带着几团污渍,邋遢得使人震惊。
史书上只记载了田文恃才傲物的狂妄,因这人死得太冤枉,史官心生同情,也没人多说几句他生活邋遢之类的缺点。不管是谢青鹤还是伏传,都不知道他私下居然是这么个底色。
好歹是来见工的,就不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吗就这么臭熏熏地上门来了
谢青鹤只觉得整个屋子都被田文身上的酒气汗味儿占满了。最可恨的是,田文还是个大臭脚。大臭脚还不爱勤洗勤换, 脚上的白袜子生生穿成灰色, 进门时将鞋子一褪,简直香飘万里。
谢青鹤见多识广修养深厚,勉强撑着颜色不变, 在一边的伏传被熏得脸都青了。
最奇葩的是,田文进门不坐,也不与谢青鹤叙礼, 他就大喇喇地站在堂前, 跨腿屈膝略微弯腰, 将身体降到与谢青鹤平齐的视角,神情专注地看着谢青鹤的脸,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只是单看田文认真的神情, 专注得仿佛在参禅。
谢青鹤问道“许章先生可有什么难处”
田文恍若未闻,保持着姿势不动,仍是盯着谢青鹤不放。
他这么不吭声不出气只管站在屋内放毒的架势, 谢青鹤能忍得住也不想纵容“请许章先生沐浴更衣。”
素姑带着几个使女来请, 田文很新奇地看着谢青鹤, 说“你觉得我很邋遢,要当场给我洗澡你这是在嫌弃我若是换了其他礼贤下士的明主贤君,就该忍着臭气来拉我的手,将我礼遇上席,说不得晚上还要与我抵足而眠吧”
谢青鹤坐在席上一动不动,反问道“若是换了其他性情激烈的慷慨激昂之士,听说我要给他洗澡,早就气得跳起来痛骂我狗眼看人低,拔剑撞柱,血脑铺地,一命呜呼。许章先生既然没有气得自杀,我为何不能请先生去洗澡”
田文听得咧嘴一笑,闻了闻自己的腋窝,说“是该洗一洗了。”
说罢,他乐呵呵地跟着素姑去外边洗澡,隔着两道门,还能听见他哼小曲儿的声音。
见他离开之后,伏传连忙起身去推门开窗,试图将屋内残留的臭气透出“也是奇怪了,怎么做夫子的都这么臭。要么嘴臭,要么脚臭。”
谢青鹤燃了一炉灵虚香,叫伏传捧着闻香解秽。
田文已经去洗澡了,门窗也已经打开了,屋内的味儿也渐渐散去。伏传原本也没那么娇气,只是大师兄调香送到手边,伏传就美滋滋地将手炉捧住,坐在谢青鹤身边闻香偷乐。
谢青鹤习惯地摸着小师弟的脸侧耳朵,说“我倒是没想过他真的来了。”
他指名道姓要田文来讲学授课,本意是搪塞田安民,不想让田安民干涉过多。
田文在后世的名气比他父亲田安民还大许多,著有传世名篇平仓赋,另有诗稿若干。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的狂妄。
田文年轻时就认为时无英雄,没人配得上他的才华,宁可赌钱狎妓浪荡市井,也不肯接受相州征辟出仕为官。陈氏入住雍都问鼎天下后,田文之父田安民官居一品,田文依然混迹市井,游走天下。
直到他四十六岁那年,在夏州遭遇了民乱,被裹挟其中的田文见势不妙,舌灿莲花说服了乱民放下屠刀,单枪匹马平息了夏州民乱。这原本是天大的功劳,田文却在事后被朝廷派往夏州平乱的钦差陈秋以“煽动民乱”的罪名所冤杀,至此,他浪荡狂妄的一生方才划上终点。
后世有人认为他名不副实,也有人认为他确实才高八斗,唯一公认的就是这人太过狂妄
相州的官他不肯做,朝廷的官他也不稀罕,却跑来当陈丛的夫子
“也许现在还年轻,没后世记载的那么张狂。”伏传猜测。
谢青鹤摇头。人越老越谨慎,哪可能越老越张狂
伏传捧着手炉看着眼前漂浮的烟气,有几分担心“他来讲学当夫子也不在咱们的计划里,真要留下他,阿父那边只怕也不乐意。”
“他一副被鬼撵的样子,指不定就是田安民在后边追。”谢青鹤哂笑。
田安民在相州的地位举足重轻,他没必要跟陈丛搞好关系,陈起也不会喜欢田安民与陈丛过从甚密,甚至于谢青鹤也压根儿没想过田文会真的来讲学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田许章,全乱套了。
伏传就不理解谢青鹤怎么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师兄也不担心。”
“谁也没规定只许给我请一位夫子。单单挑出田文是挺扎眼,你说田安民现在是不是如坐针毡我若是请他帮我多引荐几位夫子,把东楼几位大佬沾亲带故的先生都请个遍,他肯不肯替我竭力促成此事”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的脑袋,“办法总比麻烦多,不必担心。”
田文沐浴更衣之后,穿着香喷喷的衣裳出来,伏传发现这人修容洁面之后,也是仪表堂堂。
“为小郎君讲学之前,某还有一事相请。”田文说。
“先生请讲。”
“郎君汤室所用澡豆细腻清香,很是去垢解秽,可否计入束脩之中,旬月供奉几匣子”田文认认真真地问。
谢青鹤洗耳恭听听了个寂寞,面上还得保持微笑“自然可以。”
他也不知道素来狂妄的田文怎么就看上自己了。
田文说要来给他讲学,谢青鹤也不能说,我跟你爹闹着玩儿的,你别当真。
与田文约定了明天讲课的时辰,田文留下三斤污垢,带着被搓洗得白皙芬芳的轻松,香喷喷地离开了陈府素姑还给他装了两盒澡豆,田文就拎在手里,大摇大摆地离开。
田安民在陈府大门口截住了田文,依然坚持要押他回老家。
“束脩我都得了。”田文举起手里的澡豆盒子,“明日就给小郎君讲学去,哪能说走就走”
田安民根本不吃这一套。这时候把田文送回乡下老家,顶多是得罪小郎君。叫田文去给小郎君当夫子,得罪的就是陈起了陈起还活得好好儿的,相州重臣就去抱小郎君的小臭脚,更别说田安民与陈起原本就有些龃龉隔阂,这是闹着玩儿的么说不得就是灭顶之灾。
父子俩正在拉扯,有卫士匆匆忙忙跑出来,看见田安民略觉意外“田先生,小郎君有请。”
田安民看了田文一眼。
田文嘿嘿笑道“叫你,不是叫我。阿父,儿先家去。”
不等田安民说话,他把手里的澡豆盒子整了整,重新拎在手里,溜溜达达远去。
田安民满心凝重地进门,一日之内,第二次回到了陈起的寝院,再次进了小郎君的居处。
这地方就是小郎君的住处,供他起居饮食,并没有特意准备待客的屋子。田安民一路登堂入室,四下也不曾隔绝隐私,无意间撞见了正在清洗浴室的使女们,听见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抱怨,说从田先生身上搓下来两层泥灰听得田安民胡子翘了又翘。
回想起儿子刚才清爽惬意的模样,田安民才突然意识到,田文居然在小郎君这里洗了澡换了衣服熏得香喷喷地才出来一个敢叫洗,一个真敢洗,这俩是都没把自己当外人啊
因是小郎君相请,田安民此次不曾候见,进门就直接被引入了内室。
屋内和上午相见时没什么两样,小郎君还是安之若素地坐在上席,隽小郎君守在他身边。
田安民叙礼坐下之后,跟小郎君说了两句话,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让田文回乡下“养病”的意图,小郎君已含蓄地暗示他,光叫田文一人讲学不足够,想请刘洵的兄长刘澈先生,张清的岳父姬琚先生,王奔的族叔王熹先生都是海内闻名的各方大家,才能填满屈醒留下的空档。
田安民马上就惊醒了过来,看着坐在堂上一丝不苟的小人儿,暗想莫不是姜夫人背后指点
这一着可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就将陈起麾下所有势力都摸了个遍。田安民为了自保,还得尽心竭力帮他促成此事。最让田安民心惊的是,他又怀疑这坑人的主意是不是儿子给小郎君出的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不再按照陈丛的记忆去发展。
常朝往前线送药之后,单煦罡活了下来,陈起不曾在菩阳屠城,左瞿溪率部归降。相州在东线的战损降低了不少,还多了左瞿溪带来的两万兵马。霜州非但不敢来趁火打劫,反倒是陈起踌躇满志、士气如虹,有心“磨合”左瞿溪带来的人马,顺手就把霜州打了下来。
霜州既下,眼前就是恕州芈琬。陈起与芈琬有旧怨。
詹玄机与白芝凤都劝谏暂时休养生息,奈何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便在娲城干了一场。
相州兵马接连大战早已疲惫,芈琬部却是养精蓄锐,双方战于娲城,陈起部全然是仗着精兵悍将经验丰富,才勉强扛住了芈琬部的疯狂进攻,一场大战下来,谁都没占到便宜。
陈起吃了个大亏,也不敢跟谋臣犟嘴了,灰溜溜地回了菩阳。
菩阳是相州东进的桥头堡,陈起有心问鼎天下,他自己也是骁勇善战之人,自然不肯让旁人来守菩阳。在芈琬手里吃了偌大的亏,心里正不痛快的时候,陈起收到了相州来信。
信是田安民写的。
信中说,屈醒当堂辱骂将军,小郎君誓不肯以师礼相待,还说相州诸多名师大儒,哪一个不能与屈醒相比当即点名要刘澈、姬琚、王熹、田文等人进府讲学。如今小郎君已经开蒙进学,夫子们都夸赞小郎君聪颖好学,将军您可算是后继有人啦。
陈起看完信,细细地品了几遍,差点气笑了。
“小儿无耻,老头儿也无耻”陈起嘴里骂着,面上却挂着笑。
他的贴身小厮夏赏不明所以,只知道从霜州回来之后,郎主一直胃口不好,收到相州来信之后,当天晚上就多吃了一碗饭。想来相州是传来什么好消息了吧
田安民给陈起的信中说,夫子们都夸赞小郎君聪颖好学。
得亏他给陈起写信不必让夫子们签字按手印,否则,就他这么胡说八道,夫子们能联手撕了他。
小郎君不爱读书,这是所有夫子们的共识。
总共四位夫子,还不是天天都排课,今天文课,明天武课,后天休息。除了田文之外,其他三位老先生都是年高德劭之人,身边无数子弟学生追捧着,也不是很热衷去给相州少主授课。碍于情面权势,不得不受了自己亲戚与田安民的拜请,这才勉为其难地赴任。
原本夫子们还想着,反正每个月轮课的时间也没几天,三天才一堂文课,一个月也才十天,平摊到四个夫子头上,每人也劳动不了几回。实在不行,还可以叫田家那个小子代课嘛。
哪晓得还没轮到夫子们托病请假,小郎君先旷课了。
几个夫子刚开课时还能看见小郎君坐在前排听讲,再后来就发现书房里只剩下左丕、左遵两兄弟,有时候陈隽也在,大多数时候陈隽也不在。若是动问,左丕就瓮声瓮气地回答“小郎君昨日跑马中暑拉了筋吃坏肚子失眠没有心情今日告假。隽郎陪着他哩。”
夫子心情复杂,很想掉头就走。
然而,看着端端正正坐在堂上的左丕、左遵两兄弟,还是默默地坐了回去。
惟有田文画风不大一样。
他到书房发现小郎君不在,就给左丕、左遵布置功课,直接去找陈丛、陈隽两兄弟。
毕竟身在乱世,谢青鹤没放弃对陈丛皮囊的锻炼,伏传更是打小修行,两人在武课上花费的时间更多文课要学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丢不掉,武课却完全无法继承积累,只能从头开始。
若是他俩在马场练习骑射拳脚,田文就去逗狗。
陈利见他百无聊赖,问他要不要学学骑射,田文举手开弓,正中靶心。
“看一眼就会,没什么意思。”田文撂下弓箭,贱兮兮地问陈利,“开一盅不”
陈利悻悻地说“府上赌钱,初犯砍手,再犯砍头。”
田文也不强求,又撵着大黑狗到处跑。
谢青鹤与伏传也不是每天都在马场,他二人若是在屋内玩耍,田文也不打扰,远远看上一眼就离开。若是撞见谢青鹤在写东西,伏传跟在一边收拾墨稿,田文就会厚着脸皮进去。
他也是在小郎君屋里洗过澡的人,使女们都看过他的蛋蛋,哪还有什么脸皮可言
造纸坊每个月都会源源不断地为东楼粗纸,所谓粗纸,也就是次一等的生宣,同样白皙细腻,吸墨温润,易写易存,裁成同样大小,针线即可装订。东楼已经渐渐习惯了使用粗纸。
谢青鹤算了算时间,知道自己应该赶不上相州打天下的时候。
陈起倒是对他寄予厚望,要他学习骑射,父子俩一起打天下,问题是,等他长大了能上战场了,陈起已经把天下打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陈起也害怕唯一的儿子马失前蹄,根本不肯让陈丛上前线。
谢青鹤面临的麻烦,更多是治理天下。
他给陈起解决了商路问题,又给相州将士献上了麻肤膏与止血膏,再多的事也不能干了。
这些日子以来,谢青鹤一直都在抄录后世的蒙学、训诂学经典,试图给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培养治理天下的人才。
这些经典必要有出处。谢青鹤原本想假托常朝之名,常朝也是挺有名的才子,只是一口气“假托”这么多经典在常朝身上,常朝也有点扛不住。田文非要往前凑,谢青鹤也没客气,墨稿分给田文看,当着田文的面,在稿纸上写了个“田文著”,吓得田文差点跌破下巴。
“这”田文神情变幻莫测,以他的骄狂,当然不肯枉担虚名。
但是,小郎君明显不方便出面。
看着谢青鹤与坐在他身边小了一号的伏传,田文沉默片刻,说“三十年后,必要正名。”
谢青鹤从来不曾笼络过田文,田文也从来没有表白过忠心。谢青鹤没有称呼过田文夫子,田文也从来没把谢青鹤当他的学生从头到尾,谢青鹤也没听过他讲学。
尽管他俩谁都不曾提过,但是,有些事情,原本也不必用嘴说,心里都明白。
柔娘发现,丈夫不再去羊市赌钱,也不再热衷狎妓浪荡,每天都会理正衣冠,香喷喷地出门。
她怀疑丈夫在外边养了个妇人,将丈夫迷得神魂颠倒,连素日恶习都戒除了。
“文郎为何不将人接回家来妾岂是善妒之人她如此德行贤良,竟使文郎回头顾家,经营仕途,妾将她供起来一日三炷香都心甘情愿,只盼着她长命百岁,喜乐康健。快将人接回来吧,如此贤妇,置于外室岂不是太过委屈”柔娘终于忍不住向田文恳求。
田文冷不丁地被她问了个满头雾水“谁接谁”
“就是那个让文郎不再赌钱狎妓,朝起夜息的好姑娘啊妾愿以嫁妆做聘,迎她进门。”柔娘大包大揽。公爹都治不住的丈夫,叫个外室治住了,这么厉害的驯夫神器,必须请回家来。
田文回过味来,越想越觉得有趣。
前人不得君王重用,常有闺怨感怀,以深闺妇人自喻,乞求君王垂怜。也有猛人以香草美人比喻君王,赞其芬芳,慕其端庄。他一改常态殷勤蒙学训诂之事,为二十年后治世太平尽心竭力,柔娘就误以为他在外藏了个美娇娘
“娶不回来。”田文一把将柔娘抱起,笑道,“只能将此生许给她了。”
柔娘大惊失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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