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不介意穿小女婢的衣裳, 雁姑出门上禀常夫人之后,常夫人却不肯答应,只催着针线上的奴婢赶快把衣裳裁剪出来, 几个仆妇围在一起七手八脚地缝, 不多时, 倒也把衣裳收拾了出来。
他二人从浴室里穿戴出来,常夫人与陈纪都在屋内候着, 常朝则守着已经入眠的婴儿。
“吃奶了吗”伏传先走到常朝身边, 用手指在婴儿颈上轻抹了一下。
有他给的真元打底, 这个早产重伤的婴儿情况还算稳定, 也没有出现感染发热的情况。只是脸上的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孩子稚嫩的脸上,看着触目惊心。
常朝声音特别轻,生怕吵醒了孩子“吃了两口。伤得太重,没力气吃奶,用勺子喂了些。”
常夫人的目光一直随在伏传身上,伏传才伸出手,她就看见了伏传肿起的拳头。
她不知道伏传跟谢青鹤在浴室打过一场,只知道伏传忙碌了一天,从上午到傍晚都在救人。
想着儿子人小筋骨软,生在绮罗丛中的小少爷,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 竟要顶着这么孱弱的小身板去替人接骨续筋救命, 累得小拳头都肿了起来常夫人眼眶微红,对身边的陈纪越发不假辞色。
谢青鹤并未落座, 假模假式地问伏传“你留下看那孩子”
伏传已经与他约好了, 要暂时陪着常夫人住几天, 主要是防着陈纪发疯。借口就放在了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伏传点点头,说“旁人也照顾不好,我留下看护几日。大兄把我的行李送来。”
谢青鹤跟他很敷衍地演了一场,转身就要走。
陈纪都惊呆了“丛儿”
“叔父还有什么想说的”谢青鹤至门前蹬上木屐,左右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抱出来的孔雀,就在人群中找雁姑,“我要那孔雀呢去给我抱来,我要带家去。”
雁姑连忙屈膝,转身去给他找孔雀。
“此事总要有个说法。”陈纪示意门前奴婢退下,“你不与隽儿商量么”
门前常夫人的仆婢还勉强听从陈纪的吩咐,他示意退避,几个门前侍奉的仆妇家僮都退了下去。陈利等人却完全不理会陈纪的命令。陈利伸出一只手,要扶谢青鹤跨过门槛。
就在陈纪紧张的瞩目中,谢青鹤扶住陈利的胳膊,很从容地出了门。
“我今日死了两个人。”谢青鹤见雁姑抱着孔雀回来,他伸手接了一只,又叫陈利抱了一只,胆小受惊的孔雀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抚摸片刻,孔雀就安静了下来,“不管叔父杀人是为什么目的,杀了我的人,就想轻易揭过”
陈纪一直也没有很把侄儿放在眼里,毕竟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再聪明能耐又能翻起几尺浪花谢青鹤如此不合作,他还以为侄儿在耍孩子脾气,劝说道“你岂不知此事严重你阿父”
谢青鹤已吩咐陈利“走。”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常夫人的仆婢给陈利等人都准备了火把,陈利依然不肯让谢青鹤在夜色中独自策马前行,一只手抱着孔雀,一只手替谢青鹤牵马,溜溜达达走了出去。
一行人走得也不快,还用牛车运上了伤者与死者尸体,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陈纪看着夜色中渐行渐远的火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小郎君上午高高兴兴地出门,漏夜方归,还死了两个卫士
这消息在谢青鹤进门的时候就惊动了陈先义,再惊动了府卫。按道理说,这么大的事,马上就该通报东楼,再知会后宅的姜夫人了。然而,不管是陈先义还是府卫当值的卫士首领,都将消息暂时按住了,先到小郎君住处拜见家里并不是没有做主的人,小郎君就能做主。
陈先义与乌存、司徒囚赶到时,谢青鹤正在交代素姑怎么养孔雀,叫人去扎篱笆。
待这几个人都到齐了,谢青鹤才返身回来,说“我写了一封信给田先生,劳动义叔和乌将军亲自走一趟,送到他府上。”他等了一会儿,才想起小师弟留在了常夫人处,便自行起身,把书信交给了陈先义。
陈先义和乌存都挺懵逼,先将书信收起,乌存问道“小郎君,究竟何人犯上”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今日与隽弟一齐去探望常夫人,纪父使麾下武士袭杀我的护卫。”谢青鹤并没有说为什么,只说发生过的事情,“田先生会手令解除纪父麾下护卫兵甲,乌将军将他府中卫士一并带回,重新给他安排卫士暂时请纪父家中休养。其余诸事,待我书信禀明阿父之后,再做处置。”
陈纪总觉得谢青鹤与伏传都是身怀宿慧之人,理所当然是他的同盟,他是彻底弄错了阵营。谢青鹤并不是跟他一起等待陈起猜忌、处置的小可怜,谢青鹤就是那个被他所忌惮的雷霆本身
在场的陈先义、乌存与司徒囚已经被“陈纪袭杀小郎君”的消息镇住了。
谢青鹤所做的安排也不过分,只是将陈纪府中的武士换防,暂时软禁了陈纪。至于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东楼田先生出面,还要请示恕州的陈起,也轮不到几个下人顶锅。
陈先义与乌存即刻起身,快马加鞭赶到田安民家中传信。
谢青鹤又吩咐司徒囚“司徒将军只管守好门户,以我想来,纪父应该不敢来叩门。”
司徒囚为之一凛。陈纪袭杀小郎君的护卫,已然死了两个人了,这会儿乌存带人去解除陈纪麾下护卫兵甲,还要把陈纪软禁在家中,万一陈纪想不开要来硬杠呢
“仆在一日,必保小郎君长安。”司徒囚屈膝施礼离开。
谢青鹤这时候才吩咐素姑“你去后边告诉阿母,安心歇息,今夜无事。”
待素姑离开不久,陈府四处点起灯火,有士卒兵甲碰撞声响起,步履沉重,整齐划一。
陈利依然屈膝正坐在屋内,沉默不语。
谢青鹤抓了一把水煮晒干的粗盐花生给他,在他面前坐下,说“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给你准备了一番说辞,让你去告诉阿父”
陈利犹豫片刻,低声说“今天在院子里的人很多。”
换句话说,就算陈利愿意帮着撒谎,他也不能确保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撒谎。
谢青鹤很意外“若是人不多,你就愿意替我撒谎了”
陈利摇头。
谢青鹤也觉得陈利不是背主之人。他奉命在谢青鹤与伏传身边服侍了两年,可他十五六岁就在陈起身边当卫士了,从守门的小卒子提拔起来,到登堂入室的佩刀心腹,哪可能说倒戈就倒戈
“仆不能欺哄主上。若小郎君要仆守口如瓶,仆愿为小郎君封口。”陈利说。
他的想法与陈纪如出一辙。
要陈利背叛陈起,他做不到。可要他对不起小郎君,他也做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杀。
谢青鹤剥开一颗花生,将花生仁都给了陈利,说“一仆二主存身艰难,你也不必这么自苦,阿父是你的郎主,也是我的父主,你只管对他尽忠,不必多想我与他的关系今日之事,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照实回报即可。”
陈利只知道陈纪要杀自己等人,只听见陈纪说要灭口,具体是为了什么事,他压根儿也不清楚。
至于说谢青鹤和伏传救人的事情,打死陈利也联想不到宿慧上面去。
刚生下来的婴儿很容易被人看出不妥,像谢青鹤这都七八岁了,身份背景各种不凡,这年月的老百姓还迷信秦廷开国皇帝是他妈梦龙而生呢,陈敷、陈起父子问鼎之心都有几十年了,陈利瞧着小郎君吃缺的饼都幻想那是一条真龙,他哪里会觉得小郎君太聪明会有问题
陈利嘴唇微微蠕动,半晌才低头把谢青鹤剥给他的花生吃掉,俯身低头退下。
谢青鹤又剥了一颗花生,嚼了一颗,有些无聊。
小师弟不在,屋子里又变得空荡荡了。
陈纪还在城北别院缠着常夫人,万万没想到老家都被谢青鹤抄了。
陈先义快马加鞭赶到田安民府上,这边田安民读信,赶到东楼写手令、用印、存档,乌存已经点齐了兵马,杀到了陈纪家中,陈先义带着手令赶到陈纪家里时,很顺利就解除了陈纪麾下武装。
陈纪名下记载于册的护卫是三百七十人,其中五十二人被他带到了城北别院。
陈先义拿出手令的同时,也调来了东楼的存档名册,按着人头一个个点名,人数也对不上除了登记在册的三百七十人,陈纪养的护卫超额了。搁平时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名录往东楼一报,过了明路,堂堂陈家郎君,养几百个护卫哪里就出格了
问题就在于,陈丛说陈纪袭杀他,陈纪还有二百个没登记在册的私兵这就很要命了。
这多出来的二百个见不得光的私兵,是不是专门养着谋杀小郎君的死士
乌存想到这一点冷汗都浸了出来。谢青鹤知道陈纪不敢暗杀自己,其他人不知道想起小郎君隔三差五就陪着隽小郎君去陈纪家里玩耍,乌存很有一种逃过一劫的虚脱感。
府卫直接接管了陈纪家中的防务,陈纪麾下所有侍卫都被扣押,乌存则去询问田安民如何处置。
田安民眼也不眨“下放营卫编入恕州前线,明天是不是就有一批辎重要送去跟着走。”
这处置也不能说过分。去了前线,有运气还能出人头地,风风光光地拾着军功回来,没运气就和如今在前线的士卒一样,倒在战场之上。陈家子弟在前线,陈起也在前线,谁敢说去前线是惩罚
陈起没有对抗庶兄的想法,他的武士们自然也不会与东楼手令对抗。
原本被解剑卸甲之后,这群武士还有些惶恐,听说是去恕州前线,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也知道陈纪是坏事了,如果陈纪就在面前,指挥他们握剑反抗,他们也还能愚忠一回。坑就坑在乌存带人来抄家的时候,陈纪都不知道在哪儿,这群武士憋屈之余也有些庆幸。去前线就去前线吧,总比跟着郎主造反,被家主大人的大军围剿曝尸强
天还没亮,陈纪家里的几百个武士就被押往兵营,准备编队赶赴恕州。
乌存听说陈纪住在城北别院身边还有几十个武士,又与带着手令和名册的陈先义马不停蹄往城北别院跑。他俩带兵进门时,陈纪的武士们还蹲在廊下,一条长绳捆着右臂,个个垂头丧气。
乌存“”
陈先义也脸色复杂“那就先点名吧。”
陈纪闻声出来时,那几十个武士都已经被重新登记了籍册,划归营卫。
“义弟。”陈纪看着煌煌燎天的火光,烧得院子里宛如白昼,“乌存你们这是做什么”
陈先义上前施礼,拿出田安民手书加印的文函,说“奉东楼田先生之命,接手纪郎府上防务。请纪郎过目。”他将盖了大印的文函递出,“郎主回函之前,纪郎暂且府中禁足,不得出入。”
陈纪彻底惊呆了。
下人举来灯火,他匆促看了田安民的手令一眼,心情特别复杂。
他太小看陈丛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陈丛能够完全控制府卫,能够影响东楼决断。
陈丛小试牛刀,看似不过拿住了他的麾下护卫,展现出来的实力却使人刮目相看。
这代表着年仅八岁的陈丛,可以完全控制住相州的形势陈丛想调遣府卫,乌存与司徒囚皆俯首待命,陈丛要东楼手令,田安民马上就给他写一份
早知道陈丛不声不响就有如此威势,他还去杀陈利灭口做什么
陈先义与乌存带兵来拿人,美其名曰“换防”,“保护纪郎”,谢青鹤压根儿就没出现。
得知家中的护卫已经被编入营卫送去兵营,陈纪原本也不敢与府卫抗衡,这会儿倔强的心思就更淡了,廊下几个武士都抬头看他,他也没什么表示。
守在廊下的常朝闻声出来,向陈先义与乌存求情“这几个伤者都是小郎君亲手救治,这时候若送去城外兵营,车马颠簸之下,动了伤处,必死无疑都是小郎君亲手施救”
乌存看了陈先义一眼,陈先义点点头。
“暂时安置在城中。”乌存也不肯让伤兵留在陈纪身边,专门让人把伤者运了出去。
已经被安置在门外的闻三遥遥朝常朝拱手致谢。
陈先义上前躬身“已然惊扰纪郎安寝,不如就此起行往家中安置吧”
陈纪回头看了一眼,常夫人的寝室连灯都没有点,漆黑一片,似乎根本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她还在沉睡。他沉默着走了一步,突然又回头,说“去请夫人。”
谢青鹤给田安民的手书只嘱咐软禁陈纪,田安民的手令也只提到了陈纪一个人。
轮到陈先义与乌存执行时,就存在几分暧昧是不是要把常夫人一起软禁说起来,禁也可以,不禁也可以。如果陈纪不生枝节就那么出门,常夫人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别院里。
然而,陈纪并没有放过常夫人。
漆黑的屋内,常夫人衣衫整齐,仆妇也都安静地守在各处,都没有休息。
伏传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也私底下向常夫人透了风。
听见陈纪那一句“去请夫人”,常夫人低头一笑,带了些自嘲。
她对伏传说“你说得对。我与他,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彼此敬重,连最初的互相保全都没有了。他呀,十年前,他是肯为我舍命的郎君。如今再不是了。”
“点灯。”常夫人吩咐。
仆妇们很快将屋内灯火点燃,常夫人走出门时,长簪璀璨,玉佩玎玲。
陈纪看着她衣冠楚楚的模样,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说“夫人没有睡下。”
“郎君不也穿戴整齐么”常夫人走到陈纪跟前,屈膝躬身,合掌施礼,“妾随郎君归家。”
陈纪见她做小伏低的模样,正要嘲讽她几句,也是他夫妻二人近年的日常。哪晓得常夫人施礼之后就站了起来,神色淡淡地告诉跟出门来的伏传“隽儿,你与大兄说说,门前派两个认识阿母的将军听差。”
陈纪脸色一僵。
他只想着要拖常夫人下水,要让常夫人与他一起品尝失势的滋味,却不想夫妻处境并不一样。
伏传走了出来,向乌存和陈先义施礼,说“我会去请大兄的手令,义叔、乌将军不必为难。”
乌存连忙说“原也不敢对纪郎不敬。”
陈纪与常夫人带着仆妇们离开之后,乌存负责押送,陈先义则留了下来。
伏传很意外“义叔,还有什么事么”
“仆想着隽郎是不是要回府更深露重,带人护送一程才好。”陈先义并没有得到谢青鹤事先的命令,只是做老了人情,顺手讨好罢了。
伏传也不拒绝他的好意,说“恰好我要带个小孩子回去,劳烦义叔帮手。”
伏传抱着孩子回家时,屋内灯还亮着。
素姑有奶孩子的经验,也确实照管过生来体弱的陈丛,把孩子交给素姑照顾,伏传也很放心。再者,有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吊着素姑,她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谢青鹤了。简直是一箭双雕。
素姑把孩子抱走之后,伏传解开外衣,钻进谢青鹤的被窝,嘿嘿直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谢青鹤习惯地翻身,将他圈在怀里。
“这么晚了,大师兄还在灯下翻书,突然就不怎么爱惜眼珠子了。”伏传说。
谢青鹤把那本没怎么认真看的书丢在榻边,目光落在小师弟身上,低声承认道“就是在等你。舍不得叫你离开。”
伏传鼓着劲儿要拆穿大师兄的口是心非,哪晓得刚见面谢青鹤就举手投降了,他有点找不着点,又觉得很甜蜜,放松地歪在大师兄怀里,说“大师兄说要软禁他,我就知道是想卸了他的爪牙,不让他有机会伤害阿母自然也不必我亲自去守着阿母了。”
谢青鹤说“你想要守着常夫人,我也不曾叫你回来。”
“对,对,不曾叫我回来,只是大半夜不睡觉,灯下翻书等着我而已。”伏传窃笑。
谢青鹤只是用手在他背脊上轻抚,默默享受着此时的相处。
伏传被他摸得懒洋洋地说不出的惬意,也不想闭眼睡觉,就勾住他胸前的衣带,翻来翻去玩儿。
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许久,谢青鹤才轻声说“非要给你寻个父慈母爱的来处,是我的执念,我的狂妄,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小师弟,我知错了,你不要与我计较。若是为你做些什么就能赔罪,你只管告诉我我只怕不管做些什么,都不能使你释怀。”
伏传被他搂在怀里,凑近耳畔切切说了这两句话,拼命眨了眨眼睛,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谢青鹤看见他的眼泪都懵了,一边用手给他擦,又将他搂进怀里,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弟,我凡事都想得仔细,唯独你这件事上,我太狂妄了。不是不叫你哭,你哭吧,伤心就哭一会儿,是师哥不好,师哥对不起你”
谢青鹤正低声赔罪,感觉到怀里的小师弟不安分,非要从他怀里,他也有些难受。
这件事对小师弟的伤害这么大,小师弟都不肯腻在我的怀里撒娇了么谢青鹤勉强用力按住了伏传一次,等伏传再次挣扎时,他也眨了眨眼,让小师弟从怀里离开。
这是伏传第一次从他怀里挣扎开。谢青鹤觉得这滋味非常难受。
正在独自消遣这份难过时,挣扎开的伏传拿袖子擦了擦脸,居然又往上一点儿搂住了他的脖子,粉嘟嘟仿佛还带了点奶香的脸颊蹭着他的脖颈,小声说“大师兄,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这样我心慌又难受你对我说知错,你还要给我赔罪,我就替你委屈得想哭”
谢青鹤正在难受,被他主动抱了一下就纾解了不少,再听小师弟解释,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以为伏传是为这辈子糟心的父母流泪,哪晓得小师弟的眼泪是被自己说出来的
“我听不得这个。”伏传又抹眼泪,对谢青鹤有了几分怪罪,“若是师父对大师兄说知错,要给大师兄赔罪,大师兄心里不难过么为什么就要对我这么说”
谢青鹤哑然无语,半晌才说“师父是不会对我说这些话,可我敢给师父喝甜浆,你敢么”
伏传听不懂,将脸抬起来一点儿,好奇地看着他“什么甜浆”
“你忘记了。”谢青鹤记性极好,入魔无数次都记得现世里的一切,伏传却没有他这样绝不混淆的知觉,有过入魔的数十年经历,之前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我与你回山时,曾给师父冻了一杯甜梨浆,你还告诉我,师父不吃甜。”
伏传这才想起旧事,傻傻地说“对。你给师父喝了甜梨浆,师父还把你给他的杯子放在茶桌深处,深怕被人碰着,不小心就摔坏了他不生气,还把杯子收藏起来了。”
“师父不对我赔罪,因为我生气了会叫他知道。你生气了会怪罪我么”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说“可我没有生气啊。”
谢青鹤轻轻摩挲他的后颈,无奈地笑了笑。
伏传还挺伤心,小胳膊搂住他,眼眶有些湿润“我生气了也会发脾气的。我也砸过大师兄的东西,对大师兄顶嘴。平时我没有生气的时候,大师兄就不能对我说这句话。”
他越往深里想,越觉得生气“我生气的时候,大师兄也没有这么让着我啊。那时候我跪着求大师兄饶了我,大师兄还说,活该你被我抓住了小辫子,就是故意叫你搬下山去那时候也没让着我一点点。”
谢青鹤看着他还有点肿的小胖手捏着指头,搭着小师弟委屈的奶音,莫名有点想笑。
“对不起么。”谢青鹤不想跟小师弟讲道理,他就想宠一宠小师弟。
气得伏传瞪着他“说了不许赔罪。”
谢青鹤捏住他的胖手,笑道“那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除了想咬一咬你的小脸蛋,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小师弟,你该照一照镜子。你这个小模样师哥只想一辈子哄着你,宠着你,若是说心悦你,心爱你,实在”
伏传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让你说甜话。你怎么老觉得我那样。”
小师弟不许赔罪,不许说对不起,谢青鹤就摸摸他的脸蛋,亲了亲他。
两人亲来亲去,年纪都挺小,谁也没有绮念春思。谢青鹤依然很挂念小师弟对此世父母的想法,伏传与他太过熟悉默契,见他眼神微沉,就知道他心里放不下,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说清楚。
“此前我也没有想过这事。”伏传依然挨在谢青鹤怀里,“大师兄想知道,我就现想一想。”
谢青鹤低头亲他“乖。”
伏传真就在慢慢地考虑,他捏着谢青鹤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晃了十七八下,才慢慢地说“我曾对大师兄说过,不想再入世,与人亲爱,受死别之苦。以我想来,就是值得,或是不值得。”
“陈隽这个身份原本该是很好很好的。是我不曾伪装做作,才失去了陈纪的喜爱,耽误了陈隽原本的命数。我唯一有些后悔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把阿母和他的一段姻缘彻底毁了。阿母原本应该有许多孩子,也能与陈纪琴瑟和谐,相伴一生。”伏传低声说。
谢青鹤否认道“常夫人与他有三个孩子,其余都是妾室所生,陈纪晚年宠爱婢妾。”
当然,父亲宠爱妾室,也不妨碍陈隽得到了父慈母爱的一生。
伏传最纠结的一点,就是他的存在打破了常夫人原有的生活轨迹。
他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纪原本就是这么癫狂的脾性,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好,他没有做一个让父亲疼爱的儿子,反而挑起了常夫人与陈纪的夫妻矛盾。
现在谢青鹤告诉他,原本陈纪和常夫人也没有和美一生,常夫人还是因年老色衰失爱,他突然就没有那么为常夫人难过了真正的心爱,怎么会在年老色衰下黯然失色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伏传说。
“从阿母的肚子里出来,接受她的呵护与喜爱,与她有一世母子之情哪怕是要与她死别,也是很值得的。大师兄,今日在家里洗澡,你也感觉到了吧她心爱我,她的仆妇都围着我,哪怕大兄是更尊贵的小郎君,是相州未来的主人,她也只看重我。”伏传说这话的时候思绪飘得有些远,“若是阿娘活着,她也会这么爱我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伏传肯定地说。
谢青鹤听得出他说真话还是在撒谎,听见小师弟斩钉截铁一句不悔,他这颗心才彻底放下。
自打知道陈纪对小师弟不阴不阳、毫不爱惜之后,谢青鹤就一直忐忑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蛮横地将小师弟塞进了常夫人的怀抱,会给小师弟带去永世不解的创痛。
谢青鹤把小师弟的胳膊塞进被子“不后悔就好。睡吧。”
“大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心惊后悔”伏传问。
谢青鹤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你想,幸亏品性出了差错的人是陈纪,不是与我亲近的阿母。如果阿母当真一剑刺死了孕妇,我是不是就会很伤心”伏传问。
“是。我很后怕。我不止担心常夫人,我也担心陈起。”谢青鹤说。
“我也担心过阿母是不是真的会杀孕妇。可她并没有杀。我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出身,不知道她在闺中养成了什么样的脾性,她遇事会有什么反应现在,我知道了。大师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结识的每一个人都妥帖安稳,你给了我一个阿母,不必保证她永远慈爱、永远正确。不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都不是你的错,我自己也是同意的。”伏传说。
“至于,阿父。”伏传低下头,“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不会为他伤心的。”
谢青鹤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说“当初送你回寒山,师父也想叫你拜在我的门下。”
伏传在他胸前拱了拱,嘀咕道“我如今是道侣。”不等谢青鹤再说什么,他低着头伸手去摸谢青鹤的脸颊,也不肯抬头,就小声叨叨,“你现在这个样子也骗我喊爹”
谢青鹤很惊讶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松动,难道换个样子就肯叫爹了真就这么缺爹
要知道伏传再想念刘娘子,也从来没有给自己再找个妈的打算。他为什么就非在爹的这件事上执念如此之深这可不大正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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