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 212 章 大争(24)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詹仇将女婢拖了下去, 谢青鹤有些不安,示意陈利旁听。

    陈利始终不能放心让谢青鹤独处,出门招来随行卫士, 跟着詹仇一起去了别室监看逼供,他自己仍旧守在门口。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谢青鹤与伏传都不能马上抽身。

    詹玄机重伤之下精力不济, 喝了热汤就要睡下小憩。陈氏被杯中蛇影吓坏了,看谁都像奸细,哪怕是她陪嫁的仆妇来送吃食, 她也要伏传先看过才肯递给丈夫“隽儿,乖儿,你来看一看。这吃的是没什么恶物脏信吧”

    伏传见她受惊不小,只好帮着看了一眼,安慰道“姑母,干净呢。放心吧。”

    詹玄机无奈地看了谢青鹤一样,到底身心倦怠无法支应, 有谢青鹤在此,他喝了汤就睡下了。

    陈氏又拉着伏传说了许多好话,央求他“你替姑姑看一看, 这几个服侍的下人有没有学巫术的心怀不轨的若不能看分明, 姑母可没法儿过日子了。”

    陈氏把心腹下人先拉出来站成一列叫伏传验看。

    这样不分轻重一视同仁地怀疑,很自然会伤了忠心心腹的心。然而,陈氏有自知之明。既然她看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把这事交给看得出好坏的侄儿来看。若是忠心之人, 总该体谅她的无助, 日后好好笼络也罢了, 若是不忠之人, 伤心就伤心吧,离了心也不稀罕。

    伏传遇事不如谢青鹤那么细心,真叫他仔细检查这批仆妇的来历,他也并非不能胜任。

    陈氏如今就迷信他的能力。毕竟谢青鹤就在一旁打嘴炮,陈氏觉得大侄儿不如小侄儿法力高强。伏传将陈氏拉出来的仆妇都查了一遍,这批人都是陈氏从陈家带来的陪嫁,还真没查出什么问题。

    陈氏看着他的眼神是担心又期盼,恨不得他抓出几个奸细,又害怕这里面有奸细。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见大师兄点头,他才肯告诉陈氏“姑母,都没问题。”

    “好。好。”陈氏放下心来,先吩咐这批心腹仆妇照管她与詹玄机的衣食起居,又叫把詹家的下人都成批成批地分派好,一次次送来门前听验。

    下人们得令各行其是,陈氏则不好意思地递来一盘子奶酥,哄着伏传“隽儿,这家里还有百十个人,都得劳烦你看一看。这但凡有一个半个不妥当,都是积家的祸殃。这是姑母从桑家的食谱里抄来的奶酥,最是软香可口,你尝一个”

    陈氏对伏传也称得上是前倨后恭了,这么殷切讨好的样子,谢青鹤看得有点好笑。

    伏传也不记仇,捧着奶酥盘子很赏脸地吃了两块,称赞说“好吃。”

    陈氏松了口气,原本带了些忐忑的眼神变得非常温柔“姑母使厨子做好了常给你送。”伏传寄居在陈府,住在谢青鹤身边,陈氏就不好大张旗鼓给他送厨子。这方面陈氏特别把稳慎重。

    詹玄机休息的时候,伏传就在陈氏的调控下,把詹家所有下人都扫了一遍。

    谢青鹤对此也非常慎重,伏传跟陈氏在门外看人,他就坐在床边镇场子。伏传看第一遍,他看第二遍,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才叫人退下去。先进来的都是陈氏陪嫁的下人,查无问题之后,陈氏又安排了詹家原本的下人一一进来。

    陈氏坐在伏传身边,将他轻搂在怀里,低声说“乖儿,你可要好好看,千万不要遗漏。”

    温阳公主送来的两个美婢出了问题,一时间,詹家所有的下人都变得不可靠了。

    这对詹玄机是非常大的打击,他有几瓣七巧玲珑心,才能把自己身边人都一一看懂看透若是看不透,这批人用不敢用,杀不忍杀,无拘无束放在相州都是偌大的祸患,处置起来非常痛苦。

    陈氏深知丈夫的为难之处,才让伏传来帮忙检查。

    伏传想了想,说“姑母,儿只能确保眼前人是否身怀巫术。”

    当奸细并不需要懂巫术。温阳公主送来的两个美婢就不懂巫术。

    陈氏扶着他幼弱肩膀的手指勾了勾,低声说“姑母明白个中道理,你只管看巫术吧。”一个身怀巫术、鬼神难敌的奸细,杀伤力可比普通奸细强悍上百倍。两害相权杀其重罢。

    詹家的仆从从上到下分批前来受验,其中有不少老仆跟着詹玄机鞍前马后服侍几十年,在詹玄机跟前也甚为得脸,陈氏不敢轻怠,起身欲要解释,这批人没有一个炸刺,不等陈氏开口,纷纷下拜表示理解,万事都以郎主、主母安危为重,陈氏感动地抹了抹泪。

    谢青鹤在一旁看着深深感慨,这位姑母是真的特别会做人,眼泪都是帕子糊出来的。

    詹家的心腹世仆都悄无声息地验了过去,底下人就更不敢出头抱怨了。整件事安静平稳地快速进行,一批人进来,一批人离去,伏传挥手放行,谢青鹤也没提出异议,很快就看了个大致。

    “都看完了么”陈氏也搞不清楚家里究竟多少下人,只能问身边的管家。

    这时候在她身边站着的男女两位管家,男管家管外事,恭敬地拱手称是,女管家管内事,闻言略有些犹豫,轻声说“下女仆妇们都来过了。黎夫人和小姜夫人没过来。”

    黎氏和小姜氏是詹玄机的两位妾室,是陈氏年长无子,主动为詹玄机所纳。

    谢青鹤则在听见小姜夫人四个字时,突然想起了那没来由的“莽子”二字。

    姜夫人是个很谨慎的脾性,她背后嘲笑陈起,从不会当着陈起的妾室儿女只有她自己的陪嫁簇拥、绝对安全的时候,她才会毫不在乎地骂陈起莽莽。谢青鹤之所以记忆模糊,是因为他陈起小时候会在姜夫人身边睡觉,姜夫人误以为他睡着了,才提起莽子云云。

    他心中有了许多联想,也没有着急询问。静观其变。

    果然陈氏犹豫片刻之后,吩咐说“让下人们都退了,该做什么做什么。你亲自去请阿黎和阿姜,说话客气些,郎主重伤卧床,要她们来探望一回。”

    女管家懂事地离去。

    陈氏则柔声交代伏传“乖儿,待会儿姑父的两个小星过来,你悄悄看一眼。”

    伏传点头“明白。”

    陈氏不住抚摩他的脑袋侧脸“真是个乖乖。”

    这一通爱的揉搓弄得伏传有点遭不住,不住回头看谢青鹤大师兄,救救我。

    谢青鹤含笑不语。

    伏传只得奋力自救“姑母,姑母坐一会,吃些奶酥。”

    陈氏牵着他的手,很温柔细心地把他带进小客堂,把他放进坐榻之后,仆妇捧来兽皮给他覆上膝腿保暖,背后垫着软枕靠背,小食案上又是热汤又是甜浆,还有一大盘子奶酥,照顾他饮食。

    “常日不来往。”陈氏看着伏传满眼慈爱,“日后多来姑母家里顽,姑母爱重你呢乖乖。”

    伏传只能讪讪地给了个憨笑。

    这要没有今日救命之恩,只怕他独自来詹家叩门,能被陈氏一碗冷水打发出去。

    然而,来自成年女性的温柔也确实太过面面俱到,伏传若在软枕兽皮之中,身边还有个美貌侍女专门服侍他吃东西喝水,本就舒服得有些陶陶然,过了一会儿觉得背后膝盖处都暖烘烘的,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出来两个夹在棉衣中的小碳炉,那暖烘烘的热源正来自于此。

    “冷么”陈氏关心地问。

    伏传摇头,去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兄那里有小炉子么”

    陈氏不禁抿嘴一笑“自然是有的。”

    他两人坐在一张榻上,各据一方。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伏传也不好意思往谢青鹤怀里钻。

    正说话间,外边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有人打帘子,有人低声说话,没多会儿,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逶迤进门,仆妇帮她褪了身上的厚衣裳,露出她纤细单薄却风流的身段,她目不斜视对着陈氏袅袅下拜“阿舍姐姐,郎主到底是怎么样了下人说又遭了暗害,我困在后宅只顾担心了。”

    陈氏并不介绍她给两个侄儿认识,与谢青鹤伏传点了点头,起身领着她往内走“郎主正歇着,小声些”

    陈氏很不放心詹玄机的安危,内寝与憩室这道门不许关闭,连门帘都大大敞开。

    她与这位妾室进门之后,服侍伏传饮食的女婢就提醒了一句,请伏传隔屋检查。早前伏传查看家里上下仆从也都是远远地看一眼,并没有上手接触,所以,隔着一道门也不妨碍。

    伏传看了片刻就摇头,说“没事。”

    马上就有女婢借口送热汤进去,对陈氏暗示了结果。陈氏即刻不着痕迹地将妾室送了出来。待这位妾室离开之后,陈氏方才回来问道“阿姜为何不来”

    女管家回禀道“小姜夫人身患急症,浑身发热,起不来床。也怕她过病给郎主与夫人。”

    陈氏怒道“难道是真叫她来探望郎主她起不来,你就使人抬了她来怕过了病气给郎主,叫她在门口稍停片刻而已我瞧你是昏了头还不快去把人抬来”

    女管家满脸惶恐正要下去,陈氏又喝令“等着带一队卫士去”

    小姜氏不肯来受验,陈氏就怀疑她有问题了,只怕下人去了枉送性命,非得带上卫士才放心。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得了准许之后,说“姑母,儿与管家姐姐一同去吧。”

    陈氏倒是想让伏传去一趟,伏传年纪还小,还不到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去看一看詹玄机的妾室也没关系。但是,妾室卑贱之身,她也不好请侄儿亲自走一趟。现在伏传主动要求去看,陈氏大喜过望,蹲身理了理伏传的衣裳,亲自替他披上大衣,说“劳烦你小人家操心。地上冰凉,叫姐姐抱着你去,可别受了寒。”

    伏传嘴里答应,实际上也不想让人抱着,一闪身就跑出门去,女管家只得匆忙去追。

    陈氏也没怠慢留在屋内的谢青鹤,一遍一遍叫下人送吃食玩意儿,哄着谢青鹤消遣“你姑父精力不济,叫他小睡片刻。你若是累了,不妨也眯一会儿。”

    谢青鹤问道“我听姑母说小姜夫人,那位与阿母是同族本家么”

    陈氏才突然意识到这事麻烦了如果小姜氏真的有问题,这件事跟姜夫人脱得开关系吗

    她有些焦虑地在袖中握了握拳,解释说“我与你姑父多年不得子嗣,便张罗着替他聘娶良家淑女为侧。我与你姜氏阿母走得亲近,探知她家中有年纪合适的闺秀,便千金求聘家来”

    小姜氏还真的就是姜夫人的本家。只是姜夫人在陈家做主母,小姜氏却在詹家做妾,两位姜家女的身份肯定不会太亲近。但凡姜夫人与小姜氏血脉亲近些,詹家都不敢让她做妾室。

    这都是世家婚聘的潜规则,不必陈氏详说,谢青鹤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谢青鹤偏头去问门前立着的陈利“巫女那边问出结果了吗”

    陈利答道“还没来报。只怕没有那么快。”

    田文在这儿待得不大痛快,陈氏接了妾室来往,他是肯定要走避的,一会儿进屋,一会儿躲屏风后边,困在后宅阴谋的感觉让他特别窒息。他出来请示道“小郎君,某请命去问供”

    谢青鹤也很关心那巫女的供词“劳烦许章先生。”

    见谢青鹤准许,陈氏也点了头,下人才肯把田文引去讯问巫女的别室里。

    陈氏等得心如火焚,还能稳稳地坐着,陪谢青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这时候看着清醒,说话全然不过脑子,倒是跟谢青鹤说了不少往事。

    谢青鹤才知道陈丛原本有四个姑姑,陈氏并非最长,最大的姑姑七岁就折了“兵灾也是没奈何,我那时候小,家将将我塞在怀里,轻松带了出去。阿姊年纪大了,跟阿父同骑逃生据说啊,阿父是最心爱她的,偏生不幸伤了马腿,只能步行。阿姊自认累赘,趁着阿父杀敌时趟入乱阵中,阿父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阿父到死的时候都心心念念要把阿姊找回来。其实,家里老人说见过阿姊的尸体,只是不敢告诉阿父。这事我们都知道,你阿父也知道,就不肯告诉你祖父罢了”

    谢青鹤不大相信七岁的小孩能在兵灾中那么冷静地赴死,但,这事真相如何,也实在不重要。

    没序齿的大姑姑早已成灰,祖父陈敷也已经死了五六年了。

    陈氏又说剩下两个妹妹的死法。一个是养到了十二岁,生了一场病,叫了大夫神婆来看,药汤喝了,神婆给的迷药也吃了,终究没治好。另一个养到了十四岁,陈敷给她找了夫婿,是想与交州许家联姻,这女郎死活不肯,非要嫁给单煦罡单煦罡是陈起的家将,一介庶人,陈敷自然不肯。

    “若不是你阿父护得紧,哪儿还有如今威名赫赫的单将军早被阿父杀了。”陈氏说着叹了口气,“你那小姑姑性子太刚烈,听说阿父要杀情郎,当天晚上就用一把剪刀插了脖子。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半个脖子都是豁开的窟窿。根本救不得了。”

    这些往事就与陈丛此后的记忆逐渐连了起来。

    难怪单煦罡终生未娶,浪荡一生,难怪单煦罡对陈起始终忠心耿耿,原来还有这等伤心前事。

    陈氏说话完全不过脑子,说完了又觉得失言,有些懊恼。谢青鹤察言观色,岔开话题跟她说了些詹玄机的伤情病理,话题引到了巫毒之上。陈氏才终于问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些玄奇鬼神之事,你们姑父尚且不懂,你与隽郎两个小儿,从哪里学来的这等见识”

    在陈氏的心目中,詹玄机就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学识的男人了,没有她丈夫不懂的事

    谢青鹤解释说“家里书库藏书万卷,儿与隽弟少少读通了些。”

    陈氏才恍然大悟“阿父从前收了许多看不懂的竹简皮子,他们读过书的人看不懂,倒是你两个不读书的看懂了。可见认字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陈氏是个典型的睁眼瞎,打小不读书的女郎,谢青鹤也不好反驳她,只好笑一笑。

    正说着话,有侍女进来低声回禀“夫人,隽小郎君与小姜夫人一并来了。”

    陈氏心知不妙。如果小姜氏没问题,小侄儿肯定是独自回来。如今两人一起过来,肯定出事了。她不欲在屋内问话吵着正在休息的詹玄机,起身出门,这时候还在中午,天就黑了大片,细细碎碎落下雪花,陈氏连忙去护着伏传,用袖子替他挡着雪“怎么不叫下女打伞”

    “姑母,我在她屋内发现了一盆脏灰。”伏传转身招呼下人把火盆端过来,“寻常物件烧成灰烬或为漆黑灰白之色,若是欲色赃物烧了”

    陈氏看着火盆里七彩斑斓的奇特灰烬,胆怯地退了一步“这也是巫术”

    小姜氏由几个下女扶着进来,身上披着御寒的斗篷,内里只有一袭轻衣,此时小雪纷飞,冬风凛冽,衬得她白皙瘦弱的脸蛋越发苍白可怜,她上前跪地哭道“阿舍姐姐,妾不知情。妾全然不知情啊上午妾起身就觉得浑身滚烫,只得卧床,合眼睡去人事不知哪有力气起来烧什么东西”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泪从她苍白的脸颊淌落,素净得没有一丝颜色,更没有一丝狼狈。

    哭得实在太好看了。

    “这火盆是妾屋里的火盆,火盆里的东西,妾实不知情啊”小姜氏俯身磕头。

    詹玄机的后宅问题,其他人都不好过问,只能由陈氏裁决。陈氏这么多年来顶多处理一下给妾室们分发衣食物资的事,哪晓得今天居然要“问案”了她勉强镇定下来,不去看小姜氏可怜巴巴的模样,问道“服侍小姜夫人的下女仆妇是哪几个”

    小姜氏屋内的所有奴婢都被押了过来,两个当值的仆妇上前回话,说“侧夫人早上起来吃了一碗豆粥,片刻又睡下了。奴请她漱了口再睡,她也不答,一直沉沉睡着没起来。”

    另一个则替她作证“奴都见着的。”

    “她在睡着没起来,这火盆里的东西又是谁丢进去的呢”陈氏问道。

    仆妇也很懵逼“这火盆是一早就烧起来的,侧夫人病中畏寒,奴便多添了一个盆,放在屋内。对,对了前不久,夫人命奴婢等都来堂前候命,那时候奴婢们都离了院子,侧夫人跟前是没有人的。”

    小姜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哭道“浣姑,我待你不薄,为何要这么害我”

    浣姑明显没有陷害主人的心思,有些慌乱,磕磕巴巴地说“不,不,奴的意思是,那时候侧夫人还在睡着,奴婢们也不在跟前,说不定是有什么人故意把这脏东西丢进火盆,陷害侧夫人”

    这慌乱中的发言提醒了小姜氏,她对陈氏哭诉道“对啊,阿舍姐姐。我若要丢掉什么东西,趁着院内无人,可以挖坑深埋起来,也可以丢到其他人的屋内,至不济我把它扔到墙外为什么要放在自己屋内的火盆里烧呢这灰烬七彩斑斓如此特异,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啊,我把它留在自己的床前,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阿舍姐姐,这是有人要害我啊”

    伏传已经溜进屋内去找谢青鹤了,谢青鹤掀开被褥让他上榻,关心道“冷不冷”

    “鞋底子有些薄。不过我不怕冷。”伏传坐在他怀里去抱暖炉,“姑母这里真会享受。”

    “捂在被子里没有风,炭不多时就烧灭了。得备个人专管炭炉,摸着凉了就换。这么烧炭倒不如用沸水灌个暖壶塞被窝里俭省。”谢青鹤也算是很懂得享受生活了,比较看不惯陈氏的抛费人力。

    伏传见左右没人,小声说“她养那么多人,也算人尽其职。”

    谢青鹤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笑道“好,回家也给你捂炉子。”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说“那也不用。咱们灌个热水瓶子就是了,其实我也不冷,就是被窝里暖酥酥的歪着好惬意”

    谢青鹤很理解他的感受。

    就像他在现世里寒暑不侵了,到冬天还是喜欢烤火。修行者再是逆天而行,皮囊与精神还是会有顺应四季的享受,大约一日离不开假合而成的皮囊,一日无法摆脱来自于骨髓深处带来的心瘾。

    “我觉得这个小姜夫人有些奇怪。”伏传轻声与谢青鹤商量。

    “哪里奇怪”谢青鹤问。

    “她看上去是被陷害的,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与巫术沾边的迹象。我又觉得她今日的遭遇有些太奇怪如果我是奸细,真要栽赃陷害她,会不会做得太粗糙儿戏了些”伏传说。

    “可我转念一想,那两个丫鬟毒害姑父的手段,粗不粗糙儿不儿戏后来那个用鬼酿想要毒害你我与姑父的丫鬟,她也是够莽撞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

    伏传考虑了片刻,用了一个形容词表达自己的感受“狂放不羁”

    “就好像大家都没有认认真真地搞刺杀和阴谋,做的事全都挺随心所欲。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小姜夫人可能是真的挺无辜,被人陷害了”伏传也挺为难。

    “也不必想当然。看证据。你只找到这个火盆”谢青鹤问。

    伏传点头。

    谢青鹤往外看了一眼,火盆离得太远,他也看不太真切,想了想,说“溯灵真诀”

    “我会啊。”伏传挺得意。自从知道大师兄修行刻苦之后,他也不敢怠慢,但凡有空就会老实去藏宝洞翻书修行,溯灵真诀是比较高阶的正统术法,他能学会也花了些心思,被大师兄问到得意之处,难免有些想显摆,“可是溯灵真诀以风窍为穴,那东西都烧成灰了,没有灵如何回溯”

    “教你个小窍门。”谢青鹤指尖在伏传背心上轻轻画了几道,“天父地母长养万物,此诀拜天,此诀拜地,接出来就有一瞬息的灵犀回春之态抓住了,立刻契入风窍回溯。听得懂么”

    伏传与他同门默契,马上就明白他所说的意思,有些摩拳擦掌“懂我去试试”

    看着伏传钻出门去做法,谢青鹤满眼欣慰。

    当初教李南风这个小窍门,李南风学了三个月都搞不明白怎么回事,最后直接放弃了。

    每回跟小师弟讨论修行之事,谢青鹤就特别理解师父。好不容易找着个一点就通的徒弟,那是真的巴不得供起来拜明师难遇,佳徒更加难寻。

    伏传围着火盆做法,陈氏已经冥思苦想良久,认为小姜氏确实很无辜。

    这时候没有人敢说话,但,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是明摆着的。当时所有仆妇下女都被带到此处受验,唯一例外的只有两位侧夫人。如果不是小姜夫人起来烧东西,那就是黎夫人栽赃陷害

    正在此时,詹仇与田文都匆匆回来。詹仇禀报道“夫人,奸细招了。”

    陈氏忙问道“她说她师父是谁”

    “她自承来自王都,六岁拜入山夫人门下,习压胜之术,并不懂得巫毒。此次行动是临时起意,她只负责与女藤、女萝照应女藤、女萝就是彩云、琉璃藤萝二女失风死去之后,她强要收尾,才会悍然下毒再图谋刺,只是没想到遇到了桑山后人”詹仇看向伏传。

    谢青鹤已经把他与伏传的离奇之处推给了家中藏书,陈氏也知道陈敷攻打桑山时收缴了一批奇书,两边的说法都对上了,她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她在相州还有同伙吗”陈氏最关心这个问题。

    詹仇犹豫片刻,已经看见了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小姜氏,说“据她所说,若往北街的干草铺子求援,可有一条退路。仆已遣人往干草铺子查问去了。”

    陈氏皱眉道“你看她做什么此事与她相干”

    田文溜进了屋内,凑近谢青鹤耳边,轻声说“那铺子是姜夫人的下人在照管。”

    谢青鹤不奇怪会在这里听见姜夫人出现,他比较奇怪的是“阿母为何要经营干草铺子”

    田文想了想,说“想是做干草生意,也不消多少本钱。”

    谢青鹤摇头,说“阿母岂是手短之人”

    姜夫人根本不惜财,谢青鹤说要本钱做生意,她让下人拉来几车的钱,谢青鹤要去东楼找关系,她就出一斛明珠这铺子真要是姜夫人开的,哪可能为了本钱做得这么尴尬

    田文也隐约知道姜夫人出手大方,转念又猜“或许是不想惹人注意。”

    谢青鹤更不接受这个理由“她就是差人出门买碗水都能闹得天下皆知,开个干草铺子与开个黄金铺子有什么差别这事很奇怪。许章先生,劳烦你跟着去看一眼。”

    田文明白谢青鹤的意思。小郎君与姜夫人感情深厚,小郎君要出手保人。

    不管那铺子是不是姜夫人下人所照管,只要这事烧到了姜夫人身上,小郎君都管定了。

    田文得令匆匆忙忙离开。

    屋内一片嘈杂,又是端水又是拿药,仆妇急忙出门通知陈氏“郎主醒来。”

    陈氏正是头疼无比、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听说丈夫醒了就似找到了主心骨,快步回来伺候汤水,待詹玄机喝了水勉强恢复精神之后,陈氏小声把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詹玄机沉默片刻,说“不必再查了。叫詹仇来。”

    詹仇很快进门跪在詹玄机跟前,抬头听他的吩咐。

    “你亲自带人去阿黎院子,留她个全尸。”詹玄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

    陈氏脸色一惨,低呼道“真是她陷害阿姜么好狠毒的心肠若是害了阿姜,这事岂能不牵扯姜夫人这贱妇贼子,只管离间我们两家,太过刁毒”

    谢青鹤截住了詹仇的去路,说“慢着。”

    “姑父不等查问铺子的下人回来,也不再问黎夫人一句,就这么匆促结案”谢青鹤问。

    詹玄机沉默不语。

    “姑父自入幕东楼参赞军政至今,处事光明磊落,最是光风霁月之人,为何今日不讲道理、不问情由,明知道黎夫人有冤,小姜夫人有鬼,却偏心擅杀,败坏自己一生德行”谢青鹤质问道。

    詹仇听他骂得这么难听,已经想掉头躲出去了。

    陈氏也满脸错愕,不高兴地说“丛儿,想必是你弄错了。你姑父怎么会冤枉他人”

    詹玄机看着谢青鹤的双眼,说“那一日,我站在恕州城下,看着火光在城头烧了半夜。是,战势极其惨烈,死了很多人。已经占领了恕州。我劝郎主,既怀守望天下之心,当以自身为天下父。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叫我回营帐休息。”

    “小郎君,丛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詹玄机问。

    谢青鹤知道詹玄机想说什么,但是,他不能那么滑头去回答,此时就只能沉默。

    “郎主已有帝王之威。”詹玄机轻声说,“我劝不住他了。”

    如詹玄机这等天下顶级的谋士,根本不必去等什么具体查实的证据,他只要从这件事的起因、来历、谁人获利、最终目的,就能判断出前因后果。后宅阴私手段,太过儿戏,一眼就能看破。

    “我不舍妾,你便失母。孰轻孰重,小郎君尽知么”詹玄机问道。

    这件事根本就不敢再查下去。

    一旦查清楚了,姜夫人必然被牵扯进来。

    这时候的詹玄机已经失去了对陈起的影响力,他的劝谏已经不再被陈起所重视。

    几场大胜让陈起忘乎所以,陈起开始有了乾纲独断的威势,他也不再需要姜氏这个早已失势的世家女替他锦上添花姜夫人无子,家族也没什么势力,陈起完全可以娶一个更尊贵的女人做他的妻子,比如说,秦廷的公主。

    很多事情,根本无所谓对错。并不是谨言慎行一辈子,就能安安稳稳活到头。

    谢青鹤突然想起,在陈丛的记忆中,姜夫人过两年也会病逝。

    那个能骑马开弓笑声爽朗的妇人,怎么会突然染上风寒,没两个月就骨肉伶仃惨然病死了呢是不是埋在相州的奸细终于闹出了事故,牵扯到了姜夫人身上,陈起一怒之下下达了杀死她的命令

    詹玄机显然是为了相州的安稳和大后方的稳定所考虑。

    这件事不可能真的不查,只是不能照着姜夫人的方向去查,若是这节骨眼上闹出陈起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最大奸细的闹剧,这仗还有办法打么这绝对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事。

    谢青鹤也看着他的双眼,肯定地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姑父也曾是讲道理的人。这天底下最大的道理,无非四个字,善恶有报。黎夫人无罪,她就不该被处死。姑父,她是你的妾室,也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你用以牺牲的东西,你实在不必觉得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保全了相州。”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陈氏都有些惶恐,既想责怪谢青鹤说得太过分,又害怕詹玄机伤心。

    反倒是詹玄机被他说得浑身一震,半晌才说“你说得对。”

    若今日卷入此事的黎夫人不是詹玄机的妾室,他都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选择杀死黎夫人结案。只是从小他的认知就告诉他,妾室是他的“妻财”,是他的利益,他牺牲黎夫人的时候,只认为是牺牲了自己,是他自己在付出,真没有想过黎夫人的想法。

    谢青鹤的想法太过划时代,他竟然被说服了,整个人有了极大的震动“你说得对。”

    他几次重复“你说得对”,可见三观震荡极大。

    这时候伏传啪嗒啪嗒跑了进来“大兄,我捉住了那东西是小姜夫人的仆妇凉姑所有”

    詹玄机和陈氏都挺迷茫,显然都不认识凉姑是谁。

    把小姜夫人传进屋里来说话,她跪在地上沾了些雪花,进门全都化了,满头湿润,看上去越发楚楚可怜“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奴早上起来一时就睡下了,一直在昏睡奴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呜呜。”

    谢青鹤给伏传披上斗篷,说“咱们去找吧。”

    陈氏连忙问“能找到吗”

    伏传点头“能。天地万物皆有来处,哪有查不准的案子”

    刚打算和稀泥的詹玄机就有些尴尬,强撑着站起来,说“我与你们同去。”

    伏传已经拉住谢青鹤的手往外走了两步,闻言回头,说“姑父,你这病怏怏的样子,好好养着别添乱就是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阿父交代啊”

    谢青鹤轻轻拎住他的耳朵“快走。”

    伏传才乖乖闭嘴出门。

    两人都裹着斗篷风帽,陈利上前撑住一把伞,稍微遮挡住风雪。

    “我以为姑父是个好人。”伏传小声跟谢青鹤嘀咕,“也是个爱杀小老婆的混蛋。”

    谢青鹤对此不予置评。

    伏传拉着他在詹家一溜快走,猜测道“我看这人八成是死了。这么长时间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得跑吧”

    两人追到后宅一处非常雅致的院子,伏传砰砰去推门,一连闯了几道空门。

    直到最后一扇小门打开,谢青鹤一把揪住伏传的领子,两人几乎是同时铁板桥仰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团凄厉的鬼影呼啸而出。

    非常精准地骑在了陈利脸上。

    “我去”伏传来不及起身先在虚空中画了一道保身符,啪地甩向陈利。

    陈利将手中挡雪的纸伞轻轻一旋,身姿曼妙地将那道保身符挡在了伞面上。谢青鹤扶着伏传起身,两人匆匆扫了一眼,陈利就跟鬼附身一样用兰花指撑着纸伞,顾盼之间,目光楚楚。

    “大兄,这是撞鬼了么”伏传愕然道。

    谢青鹤回过头。

    只见那间狭窄的小屋内,一具女尸安然坐于席上,死状安祥。

    “教你们怎么对付死鬼。”谢青鹤对跟过来的府卫和詹家家将说,“人有三魂,死后一魂归天,一魂去地府轮回,投胎做人,另外还有一魂留在阳间恋栈不去。只要把他留在阳世的根底灭了所谓根底,一是后人供奉的香火神位,二是埋在地下的骨肉。烧个精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俯身陈利的女鬼大惊失色,马上操控着陈利的身体朝谢青鹤扑来。

    伏传腾身一脚将陈利踹了出去,谢青鹤正在找火,闻声回头提醒“别把利叔打死了。”

    “哦,哦。”伏传不迭答应。

    背后的卫士才醒悟过来,连忙冲上前帮着困住陈利。那女鬼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气得哇哇大叫,倏地又从陈利身上飞了出来,骑在卫士甲的脸上。陈利身躯一软就倒下去,被附身的卫士甲则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朝着伏传后颈猛击。

    伏传就似背后生了眼睛,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抬腿就想踹他腋窝。

    想着大师兄的警告,伏传又把脚抽了回来“快抱住他”

    其余卫士又七手八脚地过来,把被附身的卫士甲团团围住。

    这女鬼一直换附身的皮囊,很快就把在场的卫士都换了一遍,被她附身又离开的卫士都软倒在地不能动弹,最后只剩下女鬼附身的詹家家将与伏传对峙。

    伏传看着搔首弄姿的壮汉略觉不适“我或许是没什么见识。她这样扭来扭曲是什么名堂”

    “这是已经失传的拜鬼舞。能够惑人心神。”谢青鹤解释,随即很认真地低头吹火折子。

    “我也没觉得被她迷惑了”伏传有些困惑。

    “后世修法都克这鬼舞,所以才失传了。”谢青鹤居然拿这个火折子没法儿,“我来盯着她,你来吹火折子,吹了半天燃不起来这女鬼有些道行。”

    鬼舞虽然没能迷惑伏传,却成功压制住了火折子,不让谢青鹤烧掉她的尸身。

    伏传有些悻悻,大师兄还真是死要面子,说要烧人家尸体就烧人家尸体。本来一道符就把这死鬼打散了,非要烧尸体

    他一只手抵着那女鬼凑近的脸,一边转头,对准谢青鹤手里的火折子“噗”

    火,瞬间燃起。

    又瞬间熄灭。

    谢青鹤“”

    伏传也生气了“你老这么欺负我大兄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吧”

    他再次回过头,对准谢青鹤手里的火折子,猛地喷出一口清气。火折子飞起深黄的火焰,那火光就像是天边的流行,倏地朝着坐在席上的女尸身上陨落,拉出的火光竟然变成了璀璨的深紫色。

    轰地一声。

    女尸瞬间被紫色的火焰包裹,顷刻之间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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