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离开之时, 向詹玄机求情“还请姑父勿要株连过多。”
陈氏从头到尾就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总觉得家里还有纰漏没堵上,十二万分的不想让伏传离去。她也不留谢青鹤, 只管蹲身搂住伏传,好声好气地商量“要么隽儿在姑母家住上两日”
伏传回头看了一眼, 大师兄还在跟姑父说话, 没空来救他,只好硬着头皮安慰陈氏“姑母,家中上下都看过了, 没什么纰漏之处,姑母放心。日后再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鬼神之事,打发人到府上找儿就是儿马上就来。”
“姑母知道你是个乖乖,可,乖儿。”陈氏扶着他的肩膀,为难地说,“难免再有凉姑之患。”
伏传这时候才向她透露“姑母以为, 我与大兄为何知道是小姜夫人暗中作祟”
陈氏正懵逼呢,连忙问道“如何知道”
伏传拉着陈氏避到墙角,将一众仆妇女侍都甩在了身后, 伏传伸手在怀里掏了掏, 攥了个小拳头在面前,叮嘱道“姑母不要惊慌,我捉着她,不能害人。”
陈氏深为好奇“什么东西”
伏传才慢慢将手掌摊开, 只见一道淡淡的人影缩成了一寸大小, 飘忽在他的手心里。
陈氏半辈子笃信鬼神, 将神婆神汉奉为座上嘉宾, 也算是见识过各种“神神鬼鬼”的事件,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惟妙惟肖的“鬼影”。她害怕蛇虫,却不害怕鬼神,又很信任小侄儿的能力,伏传告诫过她不要惊慌,她果然没有显出恐惧之色,而是惊讶好奇地看着那团鬼影“这是”
“她就是凉姑。”伏传将手抬起,站在他手心里的凉姑还向陈氏屈膝拜倒,口中说话。
“她说什么”陈氏竖起耳朵也没听清,不禁命令凉姑,“你可高声,恕你无罪。”
伏传解释说“她说的话姑母听不懂。人鬼殊途,阴阳不通。”
“是这个道理。”陈氏放弃与凉姑交流,又忍不住好奇,“隽儿能听懂”
伏传点头。恰好在他手掌里的凉姑又说了些什么,伏传认真听了,一一转告给陈氏“她说,黎夫人没有害人之心,希望姑母不要误解黎夫人,她”伏传犹豫了片刻,“她是个卑贱的下女,对姑母的恩情无以为报,如果有机会投胎来世,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姑母。”
陈氏叹了口气,说“也是个忠心的奴婢。你若有幸投胎,也不叫你当牛做马,再来我家服侍,还叫你去阿黎身边服侍,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吧。”
陈氏听不懂鬼语,凉姑却能听懂人话,居然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再三磕头拜谢。
伏传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俩的一来一往,敢情陈氏准许凉姑再给黎夫人当奴婢,都是天大的恩德了正常人死后投胎的愿望不是来生大富大贵、享尽荣华吗
伏传也不能把凉姑放在手心显形太久,没多会儿就把她收了起来。
陈氏才好奇地问“你所知的一切,都是问她她说阿姜要害阿黎,又说阿姜杀了她”
“嗯。小姜夫人只知道她的尸身被烧了,鬼魂必然会随之湮灭,她不知道我能捉鬼。”伏传也没忘记把凉姑亮出来的最初目的,“我也问过凉姑了,姑母家中也没有那么多奸细。女藤女萝已死,妘粥就是在杯子里放蛇影的女刺客她也现身被擒,除此之外,也就只有小姜夫人了。”
“姑母治家严谨,哪有那么容易叫奸细刺客混进来呢”伏传随口恭维了一句。
陈氏在治家上也就是寻常,左膀右臂都是詹玄机调教好了安排给她,她唯一的长处就是有自知之明,从不刚愎自用。被小侄儿恭维了一句,陈氏也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说“那我就放心了。”
“隽弟”谢青鹤在背后询问。
伏传连忙跟陈氏从角落里退出来,三两步蹦到谢青鹤身边,向詹玄机施礼“姑父。”
两人再次向陈氏施礼告辞,陈氏按住了身负重伤的丈夫,亲自披上斗篷,一手牵着谢青鹤,一手牵着伏传,送他俩出门,嘴里不住说客气话“今日多谢你们费心。日后常来姑母家里做客。待你们姑父伤势好些了,姑母也要去探望你们你们都是小小的孩子,平日有什么想玩想要的,倘或是家中大人不准允的,只管悄悄地打发人来问姑母”
谢青鹤还是不怎么搭理她,伏传又没口子地跟她搭腔“嗯。好。是。那可真是谢谢姑母了。”
这回陈氏就不拿冷眼横他了,听他答应得爽快,陈氏也满眼欢喜“正是呢。千万别外道。”
谢青鹤与伏传来得匆忙,两人都没坐车,骑马而至。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时分,中途下了一场雪,化在路边就结成了薄薄的冰。黄土路踩着还把稳,偏偏詹家到陈府这条路就是相州最豪华的一条路,铺着青石板,冷不丁地结了薄冰,就有马失前蹄的风险。
陈氏拦住了谢青鹤,直接把伏传搂在了怀里,说“你们莫急。叫人垫了土再回去。”
“这天气指不定晚上还要再下雪,现在黄沙垫道太过抛费了。”谢青鹤脚尖在陈利膝上轻轻一点,人已经麻利地翻上了马背,向伏传伸出手。
伏传低头在陈氏额上碰了一下,陈氏又惊又愕,伏传已经拉住谢青鹤的手,与他同乘马背上。
“姑母,保重。”伏传挥挥手。
陈氏愣愣地举起手,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她看着大小侄儿策马远去,数十卫士护持着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过了许久,仆妇前来扶她,陈氏才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是小侄儿刚才碰过的地方。她恍惚地想,若我有个孩子,他会不会也这么亲昵地碰碰我的脸呢
她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马背上。
谢青鹤用斗篷拢住怀里的小师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再玩鬼。待会儿我要去见阿母。你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好好将她处置了。”
“哦。”伏传才将手从怀里悄悄抽了出来。
他披着一层斗篷,还被大师兄的斗篷罩着,两层斗篷之下,大师兄都知道他在炼鬼。
寒江剑派自诩白道魁首,当然是不准许修炼任何鬼道秘术,主要就是因为修炼鬼道要么丢了肉身,要么就是强迫役使阴魂,前者对自己损害极大,后者太过败坏德行。
但是,鬼道绝对是进境最快的修法,没有之一。
这种强大的修法,伏传当然也很感兴趣。凉姑并非他所杀,他也没有奴役凉姑的想法,这种情况下,凉姑愿意陪他试试驭鬼术,他也就是玩玩而已,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和野心。
才玩了一下就被大师兄喝止,伏传也不敢再造次。
为了表示清白,他将两只手都搭在腰间属于大师兄的胳膊上。
谢青鹤一只手控马,一只手圈着小师弟,保护着小师弟的安全。感觉到胳膊上乖乖地搭上了两只手,谢青鹤也不禁微微一笑。年纪小嘛,也有小的可爱之处。
还没赶到陈府,路上又飘起了雪花。
谢青鹤先替小师弟拢了拢风帽遮住面目,来不及拉自己的风帽,就发现面前的雪花被吹开了。
真元外放是极其精深顶级的能力,现世中的伏传有了入魔修行的经历才勉强摸着点边儿,如今穿着陈隽的皮囊,修行方才区区数年,绝不可能掌握这样高深的法门。
谢青鹤目光往前平视,以雄浑元魂之力鉴别,方才看见了一道轻飘飘的鬼影骑在马头上。
谢青鹤“”
伏传马上解释“她为了感谢大兄替她保护旧主,主动为大兄遮挡风雪。”
就算是凉姑自愿出力遮挡风雪,她的鬼魂被伏传所摄,没有伏传默许,哪可能飞出他的掌控,自在从容地在马头上坐着挡雪谢青鹤倒不怀疑凉姑的用心,这样的孤魂野鬼,能搭上伏传这样有着远大前程的修士,绝对比前往地府划算得多。叫她挡挡风雪又算什么鬼并不怕冷。
只是,人鬼殊途。阳间修士根本没必要与鬼魂牵扯过多。小师弟只顾着好玩罢了。
谢青鹤想起与小师弟相处的经验,尽量温和地说“鬼物伤阳,咱们不玩鬼,好么”
这是大师兄短时间内第二次强调不要玩鬼了。哪怕大师兄态度非常温和,伏传还是明确地接收到了大师兄极度排斥的态度。他连忙将坐在马头上的凉姑往怀里揣,那女鬼对着陈氏还算温柔,对着伏传就不大老实了,两只手死死抱住马脖子,拼命不肯回去,嘴里还发出凄厉的喊声
伏传正担心大师兄生气,只管拼命摄她回去,女鬼的手脚被无限拉长,变得极其滑稽。
弄了片刻没弄好,伏传有些急了“你快回来”
这一声呵斥惊动了护持在身边随行的陈利与几个卫士,齐刷刷地控马贴近“隽小郎君”
凉姑在陈利靠近的一瞬被伏传强行收了回去。鬼影在陈利眼前一闪,唬得陈利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得亏他弓马娴熟,双膝夹住马腹又翻了回来。
陈利整张脸都变成了惨白色“隽小郎君这是”有鬼
他不敢说出口,以免搅乱军心。
伏传从斗篷里露出一张让人安心的脸,冲陈利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了,利叔。”
陈利勉强放心之后,见谢青鹤也点了头,才招呼贴近的几个卫士重新恢复了队形。
伏传不大好意思,满以为会被大师兄训斥,哪晓得谢青鹤也只是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告诉他“你我同出一脉,人生三魂七魄的道理你也明白。地魂是识魂,没有感情,不知喜乐,说一句无情无义也不为过。不要与之长日相随。我只说这一次了。”
伏传听着有些怪怪的。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师兄就不敢对他说狠话了
不过,就算大师兄说话不严厉,他还是很紧张,连忙答应“我知道了。回去就处置她。”
雪,越下越大。
谢青鹤与伏传抵达陈府时,斗篷上都沾满了鹅毛大雪。
伏传有修行在身寒暑不侵没什么感觉,谢青鹤只觉得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下马时两只脚竟有一丝刺痛。他才走进大门,迎在门口的下人帮他刷雪换斗篷,另有烘得暖烘烘的靴子替换。
他坐在门口换靴子,有下人禀报道“田先生还在东楼等着小郎君。”
“先去东楼。”谢青鹤蹬着靴子起身,抱住手炉,裹上皮毛斗篷,走了两步又回头,“隽弟。”
伏传乖乖地答道“我回家去,把该做的事做了。”
谢青鹤不担心他作妖,小师弟一向让人放心“天凉了,回去喝一碗姜汤。”
伏传也不嫌弃他啰嗦,乖乖地弯腰作揖“是。”
谢青鹤才放心地转身往东楼疾步而去,田文紧随其后,陈利带着卫士紧跟在谢青鹤身边。
此时疾雪狂飙,夜黑如墨,卫士们提着的几盏灯笼完全抵不住雪夜的漆黑,谢青鹤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透了,惟有捧着的手炉残存一点儿温热,完全抵不住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寒潮。
东楼里倒是灯火通明,谢青鹤紧赶一步登上台阶,进门之后,就感觉到屋内温暖如春。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替他解斗篷大衣,只怕雪融了打湿衣衫。
早有下人去屋内禀报,谢青鹤还在收拾鞋袜、喝暖汤御寒,田安民就从屋内走了出来。这位一向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老先生在灯光下看着有些疲惫,不急着与谢青鹤叙礼,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谢青鹤很意外。
田安民可不是不讲礼数的脾性。
“都下去吧。”谢青鹤也不让下人帮着穿鞋袜,赤脚撩着火盆取暖。
反正田安民都不讲礼数了,他也怎么舒服怎么来。
跟在他身边的田文也有样学样,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大脚朝着火盆伸了过来。倒不是火盆不够用,既然要凑近了说话,肯定得挤在一起。马上就被谢青鹤怒斥“许章先生洗脚了吗”
田文一愣“洗了。昨晚上换洗了三盆水。”
田安民默默地剥开一只蜜橘,将橘皮扔进了火盆里。
谢青鹤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亏。共用一只火盆,他年纪小个子矮腿就短,离田文的臭脚最近比田文自己都近田安民护短,扔橘皮给儿子解围,谢青鹤悻悻地看了父子俩一眼,往外挪了两步。
上阵父子兵,你们二打一,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谢青鹤裹上软毯取暖,问道“田先生这么晚还在东楼,是有事教我”
“小郎君想是已经注意到了,相州宵禁封城,府上从前门到后宅也都卫士林立,是战时装备。”田安民说。
谢青鹤点头。
“城南、城西,东楼前门,都有鲜血还未冲洗干净。”田安民说。
“想来不该是咱们自己人的鲜血”谢青鹤说得似是开玩笑,并不很认真,“我早早地将消息送了出来,若还有咱们自己人流血,不应该吧”
田文知道小郎君吃软不吃硬,更知道亲爹不服软的脾性,只怕这两人两句话说不通要干起来,凭他谁都看不起的孤拐脾气,居然也得老老实实地给这两人当和事佬,解释说“府卫早有防备,死伤的都是城中奸细刀枪无眼,府卫也轻伤了两个,都是轻伤,不严重。”
“奸细也捉了,府卫也没什么大伤亡,田先生还有什么紧要事”谢青鹤问。
“最先出事的干草铺子,是姜夫人的心腹仆妇茜姑所经营打理。茜姑,小郎君知道么”田安民问。
谢青鹤分明听见了,只是不说话,端起还冒热气的暖汤喝了一口。
“干草铺子失风之后,城中盘踞的奸细闻风而动。一处是埋伏在城南的开山凿石铺,另一处则是城中的花柳铺子,意图偷城。这伙人被擒获之后,多数都自杀了,没死成的招供,自承是姜家下仆,受茜姑辖制。”田文解释说。
“还有一批人打算闯入东楼。”田安民补充说。
田安民特别勤恳,几乎每天都在忙着处置民务,不在田间小巷行走,就是在东楼干活。
陈起这些年有把大本营放在菩阳的意思,他外出征战也带了非常多的谋士、文职,负责帮他整理打下来的地盘,清理外地的庶务、安抚百姓,所以,东楼的谋士几乎一扫而空。
这批奸细冲撞东楼,目的就是田安民。而且,他们很显然也没打算活捉田安民。
田安民对此自然十分惊怒
“这批人也自承受茜姑辖制”谢青鹤问。
田安民摇头。
田文低声说“她们抵死反抗,被包围之后就全数自尽了。据府中仆婢辨认,她们都是姜夫人的下女。”
“田先生去见过阿母了”谢青鹤问。
田安民摇头“没见着。”
那就证明田安民没有下令强攻后宅。谢青鹤站了起来,向田安民作揖“多谢田先生。”
田安民低头剥了一瓣蜜橘,含入口中,细细咀嚼干净,才说“小郎君真想好了吗姜氏心思难明,也非小郎君生母,此时明哲保身,也没有致人指摘苛责之处。”
“许章先生见过阿母了吧”谢青鹤突然问。
田文点头“遥遥见过一面。”
谢青鹤穿好袜子,又去蹬自己的鞋“我去见见她。”
“小郎君想过了吗”田安民突然问,“若小郎君一去难回,相州众人是何下场”
谢青鹤并未回头。
陈家历来是前院后宅各自为政,姜夫人统治的后院水泼不进,陈起下意识地提防着姜夫人,却从未想过,姜夫人麾下居然真的养着大批的奸细。这批女奸细甚至受命杀到东楼,想要刺杀田安民。
妘粥的退路是干草铺子,负责打理干草铺子的人就是茜姑。
打算偷城的开山铺子和妓院,也都承认自己的上级是茜姑。
这两条线的证据其实都不怎么硬挺。毕竟都是一面之词。就算能证明干草铺子是茜姑在打理,也不能证明茜姑真的在统率这一批奸细很可能是奸细钻了空子,以茜姑的干草铺子做据点。
毕竟,茜姑常年在姜夫人身边服侍,哪有那么多时间钉在铺子里打理具体事务
唯一无法辩驳的证据,是那一批前去东楼刺杀田安民的侍女。
她们是姜夫人的心腹,都会些拳脚功夫,是保护姜夫人的中坚力量。
她们只服从姜夫人的命令。
她们在前不久才听从姜夫人的命令,杀死了陈秀的护卫,割掉了陈秀的舌头。
这种情况下,田安民保持着绝大的控制,没有派遣府卫强行攻打后宅,将姜夫人的仆妇婢女一扫而空,仅仅是命令府卫把后宅团团围住,等待谢青鹤归来商量处置之法,已经是给足了谢青鹤面子。
谢青鹤冒着风雪,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向后院。
平时姜夫人在这里安排了健妇守门,不允许任何男子靠近。如今身披重甲的府卫团团围拢,虎视眈眈地盯着墙内,谢青鹤从中穿行而过,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乌存亲自带人守在门口,见谢青鹤近前,不大想放行“小郎君,如今里面情势混乱,若单独进去只怕不能保证小郎君的安全。仆委实担待不起。”
“我不进去,你们是要在这里守到明年”谢青鹤拢了拢斗篷,“片刻就出来了。”
不等乌存再阻拦,谢青鹤从两个重甲卫士的身边擦身而过,踏入了后宅大门。
他沿着冰冷的石子路往前走,夜黑雪紧,原本该点着灯的廊道里漆黑黑一片,想要往姜夫人的住处张望,正堂里好像也没有几盏灯光。走着走着,脚下打滑。谢青鹤提着灯笼看了一眼,只看见地上还未凝固的鲜血那鲜血太多太厚,在这样的雪夜里都不及上冻,踩着滑溜。
“阿母”谢青鹤从未想过姜夫人可能遇害的问题,这时候却有些心惊。
如何姜夫人确实不与她们一伙,如果姜夫人控制不住局面,她会不会已经遇害了我是不是太高估她了谢青鹤失去了平时的从容,忍不住加快脚步,奔跑着往正堂冲去。
“阿母阿母”谢青鹤边跑边喊,他不害怕招来奸细刺客,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
奔跑中灯笼燎了灯罩,烧了个精光。谢青鹤只管往前跑。一路上都没有遇见任何人,往日应该在门口服侍的妇人们都消失不见了,谢青鹤猛地推开大门,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他刚刚跨进大门一步,马上就感觉到脚下的黏腻那是血
“阿母”谢青鹤试探地问。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
身边突然有人影闪动,谢青鹤反手欲捶,来人轻声道“丛郎。”
“常九阳”谢青鹤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阿母呢”
常朝穿得很精干,浑身都是鲜血与药味,手里还扣着一把短剑,轻声解释说“说来话长。府卫突然来拿我,说我派人去刺杀詹玄机,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非要将我当场格杀。无奈之下,我只好跑了出来,本想来找小郎君商量对策,听说小郎君和隽儿都去了詹玄机家中,就打算在府上稍等片刻”
这也是谢青鹤的推算。听说常朝杀死府卫逃跑之后,他就知道常朝会来找自己。
所以,他才会告诉伏传,说常朝知道哪里最安全。
他的地方最安全。
“后来不就裹乱了吗听说后宅有奸细去偷袭东楼,我担心阿姊的安危,她本就不受待见,在府上也没人真心爱护她,真要乱起来,只怕谁都顾不上她。我就打算往后宅来看一看。”
“刚好撞见姜夫人清理内贼。”
常朝似乎想吐槽姜夫人两句,想起谢青鹤很敬重姜夫人,生生咽了下去。
“阿姊就在姜夫人身边,叫我帮手,我当然得护着阿姊,这不就”
常朝指了指满屋子的尸体。
谢青鹤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姜夫人是奸细,她若是奸细,为什么要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陈丛那么爱护正儿八经来成家的正室夫人才有爱护庶子的必要。若姜夫人将陈起视为仇敌,将陈家视为出间的凶险之地,她就不该对这地方的妾室、庶子施以感情。
但,这世上并没有十成十的把稳之事。以常理推断,姜夫人不该是奸细。万一她是呢
直到此时,谢青鹤这颗心才真切地放了下来。
只要姜夫人不是奸细,刺杀詹玄机的人就不是她,这一连串事件也都与她无关。
“阿母与叔母在何处”谢青鹤问。
常朝拉他进屋,将门掩上,说“在里面。随我来。”
这里是姜夫人的居处,谢青鹤小时候常来常往,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常朝带着他走到后边,那里有一间很狭窄的屋子,原本是用来放被褥箱笼的小仓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进出。
还未走近,谢青鹤就听见常夫人的声音,似乎在劝说姜夫人“总会随着阿姊。也不到那时候。丛儿和隽儿都会想办法,阿姊要放宽心是九阳吗”
常朝连忙答应“是。小郎君来了。”
常夫人也很高兴“对不对丛儿来了。”
常朝将门推开,屋内黑漆漆一片,半点光亮也无。谢青鹤只能勉强看见姜夫人与常夫人的身影,常夫人陪坐在一旁,起身来和谢青鹤见礼“丛儿来了。太黑了,九阳掌灯来。”
常朝又转身去找灯火。
谢青鹤慢慢适应了这间小屋的黑暗,慢慢走到姜夫人身边“阿母”
姜夫人背对着门坐着,也没有回头看谢青鹤一眼,更没有与谢青鹤说话的意思。
谢青鹤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此时的情绪。往前面瞥了一眼,常朝给两位夫人准备了一个火盆,在这个狭窄的小屋内足以保暖。谢青鹤与姜夫人之间隔了一张长几,他在这边坐下,沉默片刻,不等常夫人打圆场,他说“阿母坐在这里不冷么”
常夫人一愣。
姜夫人已经听懂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吧。阿母这里暖和。”
这时候常朝捧着灯烛进来,屋内多了一抹暖黄的光芒。
谢青鹤动手将长几撇到一边,依着姜夫人的身边坐下,姜夫人就用她宽大的裙摆盖住谢青鹤的膝盖,又吩咐常朝“把火盆挪到小郎君身边。”
常朝挪火盆挪得明显夹带私货,那火盆看似离谢青鹤近了一分,实际离常夫人更近两分。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他的偏心,姜夫人和谢青鹤都没当一回事,常夫人哭笑不得。
“我本不该叫你这么为难。”姜夫人说。
谢青鹤并不清楚姜夫人的心思,这会儿也没说话,静静听着。
“从我出生之始,懂事之初,就为我的门第姓氏所骄傲。我是家中长女,与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精擅六艺。我也知道,在某个好日子,我会披上嫁衣,带上家族的善意,去与身份地位足以与我匹配的君子举行婚礼,此后绵延子嗣,做母亲,做祖母,终此一生。”
“只是阿母的婚事,一开始就没弄对。”姜夫人没有细说她被陈家逼婚抢亲的往事。
“我五岁的时候,茜姑就被送到了我的身边。我与她一起长大,她照顾我的一切,知悉我的一切,我不知道我身上有几颗痣,她知道,我不知道我几时开始发胖,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是我父派来相州的死间,她知道,我不知道。”
“我的使女,我的仆妇,我的女护卫我以为她们都听我的命令,敬爱我,尊重我,服从我。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们不听我的话,她们听茜姑的话,听我父的话。”
“茜姑教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姜夫人突然将长几掀翻,上面的饮食灯台都在瞬间被打翻在地,囫囵滚了一地。
“我十岁便读左传,岂不知道人尽可夫的道理当日兵临城下,舍我全家,阴谋奸细于我身周,整整十二年从未对我泄露一句真相直至失风之时,只管对我说人尽可夫如此亲族父母,与禽兽何异我便只有这一个父亲,还得替他死几次”姜夫人怒道。
“丛儿,阿母不甘心啊”姜夫人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仿佛燃着两团怒火。
谢青鹤听明白了。
他不觉得姜夫人在哄骗自己,以姜夫人的聪明,她要当奸细,哪可能当得这么被动失败
陈起也不是吃素的。若姜家将奸细放在他的身边,他哪可能让姜夫人安安稳稳活到今天所以姜家送了奸细到姜夫人身边,却不让姜夫人知道出间之事,所有的密谋都着落在了茜姑身上。
姜夫人的痛苦之处也在于此。
茜姑出事,就是姜家支使,这一点是洗不清楚的。
今天弄出这么大的事,很大可能并不是姜家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而是姜家想要废了姜夫人。
这事办得非常脏。正面战场上干不过陈起,就从相州想办法。能干掉詹玄机最好,干不掉詹玄机就让姜夫人以奸细的身份死去。反正不能让陈起好过。
谁都没想过真正偷走相州。哪怕短暂地占领了相州,一块飞地谁又能守得住
所以,姜夫人愤怒、痛苦,不甘心。
但是,她唯一的生路,就只有眼前这个不足九岁的庶子,陈丛。
“只要阿母不是姜家的奸细。只要阿母还想做陈家的主母。”谢青鹤对此没什么犹豫,“儿自当赴汤蹈火,周全此事。阿母放宽心。”
姜夫人和常夫人都很意外。她俩商量的事情,是顺利逃出去,最好能带上两个儿子。
姜夫人觉得带走陈丛绝不可能。常夫人却知道谢青鹤与伏传都是带有宿慧之人,俩儿子是不可能分开的,她要跟着姜夫人一起逃跑,肯定要带上亲儿子,带走了亲儿子,侄儿不跟着来了
哪晓得谢青鹤的口气这么大。他居然觉得他兜得住这件事
茜姑派人去偷城,派人去偷袭东楼,事情板上钉钉,任谁都无法否认。
就算姜夫人说她不知情,她不是间谍,谁肯信呢现在茜姑死了,所有效忠姜家的奸细也都被常朝杀光了,只剩下姜夫人一张嘴,她的证词能有几分可信度陈起再好脾气也容不下这样的妻子吧何况陈起的脾气也实在称不上多好。
“宽心。”谢青鹤再次肯定。
小郎君往后宅走了一趟,整个相州的紧张状态都解除了,府卫也顺利进了后宅。
府卫从后宅来搬出近六十具尸体,加上死在东楼的那批女护卫,姜夫人身边的仆妇使女几乎都死光了,也不见姜夫人有丝毫动容。谢青鹤让姜夫人暂时挪到他的住处安置,说是他的地方,他就住在陈起的院子里,姜夫人是陈起明媒正娶的妻室,当然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直接住进了陈起寝室。
姜夫人是奸细的嫌疑太大,谢青鹤这么安排,陈先义不敢吭气,田安民与詹玄机都不能答应。
谢青鹤先后跑了两个地方,把田安民和詹玄机都通知到了“此事我亲往恕州上禀阿父。阿母住在相州,心腹侍女仆妇都死光了,又有府卫时刻保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要亲自去找陈起求情,只求相州方面照顾好姜夫人,别让姜夫人出事。
田安民与詹玄机都不想得罪他,也根本拦不住他,只好答应下来。
谢青鹤仍旧不放心,把伏传留在了相州,叮嘱道“别人都靠不住,但凡有利可图,不管是田先生还是姑父,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阿母。你这些日子就住在阿母与常夫人附近,若事情不妙,只管带着她们逃出去常九阳和许章先生都是可信的。”
伏传点点头,也有些担心谢青鹤“我只怕他们在路上截杀你。”
谢青鹤摸摸他的脸蛋,说“这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没来呢。”
伏传听得一愣,突然明白大师兄说的是久久不至的师父,不禁好笑“这也拿来开玩笑啊。”有忍不住说,“若是师父来了,这事哪有那么麻烦,写一封信给师父就解决了,还要大师兄长途跋涉去找他求情大师兄,你打算怎么求阿父啊”
“陈起这样的人吧,越求他,他越来劲。”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哀求,“我打算去骂他。”
伏传艰难地咽了咽“大师兄威武。”
这是万万没想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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