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认为陈起会在青州休整过冬时, 陈起很快就带着兵马出城,往东碾压。
陈起本身就是极有天赋的战将,他打仗时很少带着谋士, 白芝凤带来的庞大幕僚团很自然就在青州滞留。青州是秦廷陪都,数百年经营之下远比其他城池富庶热闹,十多个专门负责战事的谋士都不干活,整天在青州城内晃荡,很快就跟负责城防的安莹起了冲突。
青州新降,陈起留在青州驻防的兵马也不多, 城里还有小郎君与白芝凤等人住着, 安莹时时刻刻悬着心, 自从陈起离开青州之后, 安莹简直是衣不解甲的清理城中各派势力, 每晚觉都不敢睡死。
这批留在青州消遣的谋士就不一样了, 每天走街串巷, 要看戏吃酒睡女人。
陈起在城外伏击了青州华家的兵马, 正在谋算秦廷王都的关键时刻, 陈起压根儿就不想留俘虏,为了轻松占据青州, 华家近二万兵马都死在了荒郊。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青州子弟兵,父母妻儿都在青州生活, 正在偷摸流泪暗自悲伤。
如此暗潮汹涌之下, 安莹很担心青州生乱, 他一边每日巡城, 用利刃杀死所有心怀怨望、有心串联闹事的青壮, 一边很强硬地约束了部下兵马, 不许他们在市井流连。
这种情况下, 青州必然是要宵禁的。
偏偏白芝凤带来的这批幕僚团的谋士,在小地方待久了,非常羡慕青州的“繁华”。
别宫的乐坊,青州的妓寨,钻进温柔乡里根本爬不出来,哪里分得清白天黑夜每到夜里,整个青州冷冷清清,只剩下寒风与暴雪的声音,先生们还抱着美人儿吹拉弹唱,几斤黄酒下肚,喝得人事不知,雪夜里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唱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遇到巡城的士兵,哇就吐人一身。
巡城的小兵也不敢得罪在主公跟前说得上话的先生们,好声好气地把人送回家里,总算是保全了这位遛鸟先生的屁股没在寒冬腊月的雪夜中冻坏。
架不住人都有虚荣心,越是年轻气盛的“先生”,越喜欢彰显自己的权力与不俗。
这几位先生就天天闯禁,天天叫巡城的士兵兴师动众送回家。
照安莹的话说,是“以壮士为家婢,百般戏谑”。
不单要巡城士兵送酒醉闯禁的他回家,路上还诸多要求,道黑看不见,必要给他点上火把引路,喝多了身子软,不要臭气熏天的大头兵来背,要给他找一辆牛车代步,路上还问人家哪年生人籍贯何处,家乡是否有俚语艳曲怎么唱来着
陈起麾下也有不少子弟兵,征战多年收了不少俘虏,这部分陈姓兵卒的数量被稀释了,分散在各处,基本上也都做到了小军官的位置,混得最不如人的也大大小小管着十几号人。
负责巡城的兵马里就有这么一位陈姓兵头,以他的身份,当然不用半夜去巡城。
但是,他又比较倒霉,在他负责的辖区里,就天天碰到这一批喜欢逛御乐坊,喝醉了把闯禁当乐趣、每回都要撒野的“先生们”。小兵们受了委屈都要回来议论,一天当个乐子,两天当个笑话,三天四天过去了,这群先生们越来越过分,陈头儿也怒了。
你们是郎主的座上嘉宾,老子跟郎主还一本家谱呢老子没摆谱,你们摆什么谱
这日陈头儿含怒上差,其余地方都草草巡了一遍,专门蹲在别宫乐坊的门口堵人。将近亥时,天早已经黑透,有纷纷扬扬飘起大雪。乐坊大门打开,几个乐坊伎人将喝得东歪西倒的先生们送出来,那几位先生抬头看见巡城士兵,习惯性地抖威风
陈头儿一声喝令,杀气腾腾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将站在门口的伎人们从门口拖到街上。
一时间,哭闹声,求救声,响彻街头。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醉醺醺的范桢尚未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耳畔还有仙乐缭绕,酒水让他踩不实地面,跌跌撞撞晃了出来他不担心,这群士兵不敢伤着他,甚至都不敢让他摔倒果然,他才趁着酒劲儿走出来,脸贴地的前一瞬就被士兵扶了起来。
“青州府安民十条,犯宵禁者,以奸细论处。”陈头儿将手下斜。
士兵们整齐划一地抽出腰刀,非常娴熟地将所有被拉到街头的伎人割喉处决。
这群被拖出来的伎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咽喉就已被割破,陡然被切断的气管与声带让他们失去了发声的机会,鲜血喷涌而出,人却没有即刻死去,只能无助地捂住自己被割开的咽喉,在冰冷的雪中逐渐失去意识。
陈头儿又将手指向了乐坊大门。
士兵们迅速扑进乐坊,刀不归鞘,见人就杀,很快就将整个乐坊清理干净。
直到街面上死去诸多伎人的鲜血流到了范桢跟前,范桢才逐渐清醒过来,他怒不可遏,很想看清楚陈头儿的脸。陈头儿走到他面前,说“我,陈黑炭,大名均,字公平,敷公是我从祖父兄弟,你要申告不服,记住我是谁”
尽管陈头儿和陈起的关系算起来要出五服了,他这么气势汹汹的喊了一句,还是挺吓唬人。
这是个连同乡都亲三分的时代,同姓亲族的关系是绝对紧密的。
陈头儿气势汹汹地带人来堵了范桢等人一回,直接以犯宵禁的罪名血洗了乐坊,就此扬长而去。
陈头儿显然也很明白轻重。青州贱民死不足惜,但,陈起的谋士绝不能动。
问题在于,陈头儿实在高估了这批先生们的自理能力。
这几个爱玩闹的谋士先生们长年累月受陈家衣食供养,只动脑子四体不勤,又可劲儿追求刺激和欢愉,原本身体就不很强壮。这日在乐坊里混了大半天,酒也喝了,美人也睡了,还指着巡城士兵把他们舒舒服服地送回家。
现在陈头儿杀了人扬长而去,这群人酒醒了几分,奈何身体依然软弱,根本不听话。
几个谋士惊魂未定,只能勾肩搭背,摸着黑,彼此扶持着往家走。
这批谋士都住在华家大宅里,除了别宫,华家拥有着青州城最气派奢华的屋舍。华璞当初把青州府搬到了别宫出云端,华家大宅距离别宫位置也不很远,走回去并不艰难。
走到一半,范桢尿急,就要当街撒尿。
他那几位同僚不想看他遛鸟,纷纷说“我等缓步徐行,兄速归”
范桢找了半天才把袍子撩开,哗哗放了水,鼓胀的膀胱清空之后,他整个人也有一种脱力的空虚感,迷迷茫茫地往前追了两步,彻底失去了高矮前后的知觉,趴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醉了酒的人压根儿就没有记忆可言,前边几个谋士早把范桢抛诸脑后,回家之后就睡了。
临街的青州百姓都听见了街上的动静,也有人看见范桢躺在雪里。然而,陈头儿才当街杀了那么多伎人,再善良的百姓也不敢在严刑峻法下惹火烧身。于是,长街南北门户紧闭。
一夜过去,范桢就彻底冻硬了。
巡城士兵发现范桢的尸体时,昨夜与他同去乐坊玩乐的先生们还在呼呼大睡。
事情很快就汇报到安莹处,安莹把陈头儿找来问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是有些作难。如果陈起的谋主仍旧是詹玄机,这件事就很好解决,昨夜去乐坊堵范桢的小兵打上一顿军棍,事情就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如果有詹玄机坐镇,这批谋士只怕也根本不敢天天跑出来鬼混。
白芝凤和詹玄机性情完全不同,安莹资历也比较浅,这事让白芝凤来处理,只怕不好善终。
想到这里,安莹也没让人去通知白芝凤,先往别宫找去。底下人都以为他要去乐坊看现场,哪晓得安莹直入宫门,去紫央宫找小郎君。
谢青鹤已经起床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天寒地冻,他也没打算出门,正缩在被窝里做文案功夫。
这时候谢青鹤已经写了好几张字,闻言停笔抬头,很意外地问“安将军”这才几天石倦就跑来打青州了吗难道天上掉下来的雪只冻青州,不冻恩州大军开拔来青州的路
陈利这些日子贴身保护,已经分担了近侍的职责。听出小郎君话中未尽之意,恰好安莹也事先给他透了风,他就上前解释说“听说街上冻死了一位东楼嘉宾,只怕白先生那边要闹起来。”
谢青鹤听出这事麻烦,将墨稿收了收,说“你与安将军有旧”
陈利解释说“我与他都是孤儿。我脑子笨,身手好,跟了郎主。他落选之后去了营卫。”
这两人的遭遇就很有些使人感慨了。陈起挑护卫并不想要太机灵的,心思少、身手好的陈利顺利入选,安莹则沦落去了营卫,去一线战场拼杀。现在陈利还在当卫士,安莹却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年少有为、青云之上,已经成了自领一军的将军。
“请安将军进来吧。”谢青鹤从被窝里出来,去外间待客。
他与安莹关系还没好到内室说话的地步。他不介意这点礼数,却拿不准安莹是否介意。
外殿开间敞阔,就不如内殿里暖和。安莹刚进来叙礼落座,下人就送了火盆热汤进来,谢青鹤见安莹也冻得嘴唇苍白,不禁先问道“我见将军只着细甲,军中冬衣供得上吗”
这个时代的人们活得非常艰苦。
土地贫瘠,农作物也不如后世那么种类繁多、产量丰硕,选择了食物就必然要舍弃棉花。毕竟,荒野里大片的树木可以焚烧取暖,人却不能用树木果腹充饥。换句话说,哪怕是在世道清平、王权不施以暴虐苛害的情况下,这个时代的民力也不能保证所有人吃饱穿暖,只能在饱暖之中二择其一。
事实上,因为无法解决辎重问题,这个时代的军阀也很少会在冬天发动战争。
天寒地冻的时候,野外无法找到数量足够多的牧草,战马就得挨饿,战马挨饿就会影响士兵的行动力,想要以战养战也很难找到家有余粮的百姓打劫。干脆就冬日休战,大家都窝着猫冬。
这样一来,有私兵的世家军阀,也不必考虑给所有士兵准备冬衣的问题了。
相州是少数种植棉花的地方,陈起也是少数宁可牺牲一部分耕地,为士兵们准备冬衣的主君。
据谢青鹤了解,陈起麾下也不是所有士兵都能领到冬衣。军中也分嫡系庶系,最精锐的部队装备最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余算起来就要论资排辈了,最早跟着陈家打天下的士兵吃穿用度最好,后来归顺的就似小娘养的,总要矮上一头这批人就会奋力杀敌立功,想要分到前军去。
难道安莹麾下冬衣不足他是故意来哭穷
就算安莹故意穿着单衣来哭穷,谢青鹤也得接招,他是真的不忍见人吃苦。
哪晓得安莹闻言面露尴尬之色,磕巴了一下,才说“城中守军皆是中军嫡系,冬衣齐备,尚有富余。仆着细甲实是气血旺盛,体热身燥,才”他打了个哈哈,“微末小事,不值一提,小郎君见笑。”
谢青鹤不清楚内情,但知道军中不缺冬衣,他就不再问了“安将军此来何事”
安莹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自然是向着巡城士兵说话,才有了那句“以壮士为家婢”的指责。
谢青鹤知道安莹的意思,是想让小郎君去镇住白芝凤,他不想与白芝凤正面交锋。
安莹目前掌握着青州所有兵马,他要跟白芝凤正面交锋,白芝凤未必能讨到便宜。毕竟白芝凤就算是说破天去,安莹拳头大,不听不听就不听,白芝凤也只能干瞪眼。
然而,安莹并不想得罪白芝凤。
又想护住麾下士兵不吃亏,又不想去跟白芝凤正面刚,他就跑来找小郎君想辙。
这都不算是安莹滑头。就像当初谢青鹤去求白芝凤帮忙一样,安莹有事就跑来找谢青鹤,是投诚靠拢的一种姿态。这事甚至得到了陈起的默许,在青州初见时,陈起就挺刻意地把安莹介绍给谢青鹤,还让谢青鹤受了安莹的拜礼。
现在陈起把青州交给了谢青鹤,安莹又负责驻防青州,两人还能是谁听谁的
“以我听来,这是人命案。若是军中生死,自然由将军审决。牵扯到庶民死亡,还有东楼嘉宾生死,将军避嫌不好自决,我也理解。一来,宵禁是军中代管,安民告示却是青州府所发。二来,死的也不是军中士卒。这事是该找青州府投案。”谢青鹤说。
如果死的真的是庶民也罢了,乱世之中,一丝浪花都翻不起来。死的是东楼名士,牵扯到营卫与东楼两方势力,两边都是陈起打天下的重要力量,衙门哪有资格裁决
谢青鹤突然把青州府拉了出来,安莹都听懵了。这推锅的姿态不太优雅吧
“我也不坐衙。如今青州长史是沈英姿,此事可以找他裁决。”谢青鹤说。
安莹很无奈地站了起来,正要客气的道谢告辞。
他此来是找小郎君投诚,当然也是希望小郎君能帮他解决问题,被小郎君拒绝了,他也不能死皮赖脸抱住小郎君的小腿不放。沈俣也是东楼谋士出身,叫沈俣去审这个案子,何不如直接去找白芝凤低头服软
哪晓得谢青鹤也站了起来,吩咐下人去拿出门的大衣裳和斗篷“我与将军走一趟吧。”
安莹就有些看不懂了,这到底是什么态度
谢青鹤又问道“此事知会白先生了吗”见安莹打了个马虎眼,他吩咐陈利,“利叔差人去请白先生,直接去青州府说话。”
安莹是武将,出入都是骑马,谢青鹤也不叫套车,说“今日没有风雪,叫我骑马吧。”
当着安莹的面,陈利也不敢驳了小郎君的面子,只好让人把马牵了来。安莹显然认识单煦罡的爱马,眼露艳羡之意,谢青鹤看在眼里也没说送给他这马是单煦罡的,说不得他日还要还回去。
何况,小师弟嘴里说骑老虎,骑大熊,说不得还是最喜欢骏马,得让小师弟先挑过再说。
安莹与谢青鹤出门都是背后一群侍卫跟着,浩浩荡荡地赶到了青州府,赶巧了,沈俣不在。
据青州府留守的文书汇报,长史带着各位从事大人,这几天都在穿街走巷核验籍册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青州原来那批官吏投降时交上来的资料,竹简上刻的东西作准么当然要看实物。
这类工作安莹早期就粗略做过一遍,不过,安莹重点看的是粮仓、兵器库和银库。
沈俣这些天看的都是市井匠户,重点给手艺人登记造册,方便以后征召统管。
谢青鹤挺意外“沈先生亲自去”
文书无奈地说“人手不够。这地方市井品流复杂又挺滑头,沈先生慧眼识珠,捉了不少漏网之鱼。”
谢青鹤理解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治理的艰难之处。
打天下的时候只求拳头大刀子利,遇到不服输的敌人就砍了,等到治天下的时候,却不能继续挥着刀四处逼问,我要个石匠,谁是石匠自己站出来。陈起如今不留俘虏的做法很难笼络人心,沈俣要保证青州过得下去就离不开市井百业支持,青州百姓如此抵触,沈俣亲自往街上跑也算是千金买骨。
“使人去把沈先生请回来吧。有命案须请他来审决,此事紧要,不要耽搁。”谢青鹤说。
谢青鹤前几日才来过青州府,与这里几位先生都还熟悉,被迎进屋内烤火说话。
这么往返耽搁,沈俣与白芝凤都差不多的时间,前后脚进门。沈俣孤身一人匆匆回来,白芝凤则带着昨夜与范桢一齐去乐坊玩乐的谋士,气势汹汹进门就要开怼。
没等这几位先生开腔,谢青鹤先起身打招呼,他与白芝凤叙礼之后,走到那几人跟前。
准备开喷的几人都被他冰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这几个热衷酗酒美色的谋士在私德上都比较拉垮,然而,能被陈起收入东楼、又被塞进幕僚团随行参赞军务,脑子总是灵光的。
如今可不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时候了,天命在陈,再没有其他高枝好攀。
跟陈起唯一的儿子,跟小郎君别苗头,实属不智。
这特么想扶持主公另外一个儿子,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冷冰冰的臭小子失去嗣位,活得凄凄惨惨苟延残喘都不可能陈起只有这一个儿子这种情况下,谋士进谗不顶用
火石电光之间,这群谋士已经把“让小郎君失宠的一百二十种方式”都过了一遍。
意识到陈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想对付小郎君只能物理消灭之后,这几人都有点蔫儿了。
谢青鹤才拱手施礼,客气地问道“先生们酒醒了吗”
这话问得挺羞辱,偏偏小郎君态度又那么诚恳,让人听不出到底是关心还是讽刺。
白芝凤打了个圆场“天寒地冻,不若堂上细说”
沈俣脾气暴躁归暴躁,这种场合也没有显出不耐烦,更没有故意在白芝凤和安莹跟前彰显青州府权威的想法。白芝凤没多久就会离开,安莹是带兵的,青州府没必要与他们争权夺利。
府衙都有决案的权力和义务,青州府还顾不上这一块,也没有准备好接受百姓状告的地方。
沈俣直接把所有人都带进了原来尚书府的大堂。
这地方占地宽绰,沈俣认为保持温度太费柴火木炭,并未启用此处。
沈俣使人把这地方临时收拾出来,只在席上摆了坐具,角落里负责记录的文书才有一张书案,看上去就像是家主人在接待不速之客,倒没有多少审决命案的气氛。
各方落座之后,沈俣问道“我尚不知道前因后果。”
任何事情率先叙述都可以取得先入为主的印象,然而,白芝凤坐在这里,就不大可能让任何人信口雌黄。于是安莹也懒得去抢这个先机,以免让外人觉得自己理亏,只管坐在一边保持微笑。
白芝凤看了身边几个谋士一眼。那几个原本还满腔愤怒的谋士,现在也还蔫儿着。
沈俣皱眉道“安将军可有教我”
这几位谋士都是当事人,可他们昨天都喝多了,根本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临时被叫起来,说范桢在路上被冻死了,他们就算能推算出前因后果,推敲出来的事能拿出来说吗
反倒是不在现场的安莹掌握了一手情报却又闭口不言,沈俣觉得他甚为装逼,方才点名问他。
“今日得报,说有人冻毙街头,又说是东楼嘉宾”安莹才肯开口说案情。
他对谢青鹤申告时,说了范桢等人如何欺凌巡城士兵。当着沈俣与白芝凤的面,这一段叙述就被他彻底掐掉了。他只说这些日子天天有人犯夜禁,影响非常不好,但是,考虑到东楼的谋士们身份贵重,卑贱的士卒们也都不敢得罪,为了解决这事,只好刑不上大夫,单独把乐坊伎人处决了。
至于说范桢之死,巡城士兵完全不知道内情,想要知道他的死因,得问在座几位先生。
话音刚落,贺冰就不乐意了,问道“青州宵禁岂是为我等而设安将军难道怀疑我等是奸细,半夜出门是为了祸害青州城防吗本就是诫禁青州贱民的律令,写在安民十条里,与我等有何相干我等又为何要守着宵禁的规矩就是郎主的中军大帐,我半夜去不得吗”
安莹慢条斯理地说“先生息怒。巡城士兵何曾以宵禁怪罪先生死的不都是乐坊伎人么”
“当真好笑。当着我等的面处决伎人,不就是杀鸡骇猴么将军敢说没有威慑之意反倒狡辩无心冒犯。昨夜被杀的伎人中就有老夫新纳的妾室,此事必不能与你甘休”贺冰怒道。
安莹张了张嘴,他是草莽出身,还真不知道读过书的流氓这么生猛,为了吵架可以临时纳妾
沈俣已经听明白来龙去脉了,他这几日忙得大冬天的嘴角都起了燎泡,还得跑回来给这群神经病断案,从范桢之死吵到了贺冰的妾室,简直不知所谓
恰好安莹目瞪口呆打了个间歇,沈俣问道“还有什么人在别宫乐坊纳伎人为妾了吗”
沈俣也在东楼混了近二十年,资历深厚、才华横溢,一般人也不想跟他对线。贺冰当场纳妾之后,其余几个好歹还记得重点是死去的范桢,都没有搭沈俣的茬儿,与沈俣有旧的江蕙还回了一句“乐坊贱人不足为提,德臣之死却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范德臣与你几人一同归家,他会倒毙街头,也是你们不曾照顾好同僚友人,却要我给你们什么交代我是青州长史,不是天庭长史,还能教训天官不行风雪,让雪夜不死酒徒”沈俣也没有明显的翻脸表情,神色如常地反问。
在场贺冰、江蕙等人都倏然色变,贺冰更是坐了起来“若无巡城士兵当街杀人,德臣岂会冻死在雪夜之中”
沈俣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安民十条贴在街头巷尾已有十三日,犯夜禁者,罪同奸细。巡城士兵顶风冒雪在城中穿行,抓的就是闯夜禁、不从条法的罪民。就不说巡城士兵处决乐坊伎人是否合理,他们不杀乐坊伎人,范德臣就不必归家了吗就不会中途尿急了吗就不会被你等抛之身后,独自倒毙在雪夜中了吗”
道理就说不过去了。范桢、贺冰等人闯夜禁之事,本来就不讲道理。
身为陈起的座上嘉宾,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支使巡城士兵,闯了几次夜禁之后,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获得了戏谑奴役巡城士兵的机会。昨夜之所以会步行归家,是因为他们把车马都打发回去了,一心想着叫巡城士兵开道,风风光光地送他们回去。
哪晓得陈头儿翻脸杀人之后扬长而去,前几日都有的火把开道、巡城车驾送归,全都消失了。
乐坊里遍地死尸,无法暂时栖身,又没有车驾服侍,他们只能步行回去。
但是,这个世道很多时候也不是总那么讲道理。
在东楼幕宾与巡城士兵之间,自然是东楼幕宾更重十分。不管巡城士兵有多少道理,他们为了泄愤反击,导致范桢冻死在街头,若是叫陈起来断事,陈头儿必死无疑。
只因为陈起不在青州,安莹掌握着青州所有兵权,安莹、白芝凤、沈俣三人又互不辖治,才会出现今天这么互不相让的局面谁说话都不好使。
沈俣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他站在了安莹一边“范德臣之死纯属意外,若非要有人为此负责,你们几位与他同行的同僚各出一份银钱,替他置办丧事、抚养妻儿。”
贺冰差点气炸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入你娘”
眼看着贺冰似要冲上来殴打沈俣,安莹才想起身保护,沈俣已经缓缓坐直,扶住了身佩的长剑。
白芝凤匆忙解释了一句“小郎君莫急,沈英姿一身蛮力又擅击剑,打不起来。”说着,急急忙忙起身去拉架主要是拉住嗷嗷叫的贺冰。
贺冰是个四体不勤的弱鸡,嘴里愤怒的喷脏,其实根本不敢去揍身材高大的沈俣。
谢青鹤不禁感慨,不愧是被后世尊为农神的猛人啊,没几把子力气,哪能种好田
安莹很担心白芝凤替范桢拉偏架,不过,在请动了小郎君和沈俣的情况下,白芝凤表现得非常好说话。沈俣跟贺冰等人谈崩之后,白芝凤就忙着灭火,也就是一意温和地哄着贺冰等人。
白芝凤妥协之后,这件事就没什么悬念了。
贺冰几人好歹是平静了下来,也答应了出钱替范桢置办丧事。
沈俣兀自不肯罢休,说“别宫乐坊伎人触犯夜禁,皆已被处死。贺先生是罪人夫主,也请出一份银子,料理妾室后事其余人等找不到亲主,青州府无奈出钱收殓。贺先生也不至于占青州府这点儿便宜”
贺冰差点又跳起来“沈英姿你还是不是人”
谢青鹤也很无奈,敢情沈俣刚才问还有谁在乐坊纳妾,是在这儿等着要丧葬钱呢
“贺先生请坐。乐坊的丧葬银子我来出,范先生的丧仪、妻儿老母供养,东楼也会关照。长史以为如何”谢青鹤没想到自己最终要安抚的人不是白芝凤,而是沈俣。
今日谢青鹤带着安莹来找沈俣决案,实质上表示了对沈俣长史身份的尊重,沈俣也很满意。
在沈俣看来,这案子能料理得这么清爽,主要原因在于白芝凤没护短。白芝凤为什么没有偏向贺冰等人看的当然是小郎君的情面。甚至于贺冰、江蕙等人会这么容易屈服,也得益于在青州府初见面时,小郎君那一句“酒醒了吗”。
临到最后谢青鹤来到圆场,沈俣就不再跟贺冰计较了,微微点头。
“此事既已结案,几位先生先回吧。”谢青鹤对贺冰说。
只叫贺冰几人回去,就是要留白芝凤、安莹与沈俣一起商量其他事情了。
谢青鹤说话客气、态度温和,可谁也没忘记他刚才站在门口的冰冷眼神。主公唯一的儿子不好惹,贺冰几个都有点宿醉的头疼,闻言也不纠缠,起身叙礼告辞。
待他们几个走后,陈利张罗着让青州府的下人送了热汤进来,各人喝了一碗取暖。
白芝凤捧着汤碗改了坐姿靠在凭几上,对沈俣说“子澈与德臣是同乡好友,德臣新丧,你就让他两句又如何”
沈俣低头喝汤,恍若未闻。
一碗汤下肚,谢青鹤浑身都热了起来,见沈俣等人也都放下汤碗,他才说道“昨夜在乐坊杀人的巡城士兵我不问他是谁,安将军把他调回大营,或是安排戍守城门,或是在营中休整,不要让他再城内巡逻。”
一句话说完,在场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谢青鹤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继续说道“军务的事我不懂,有个想法,与诸位君子探讨,成与不成可以再议,也并不是一定要做成此事。”
既然提及军务,就只有安莹能接茬,他连忙道“小郎君请说。”
“宵禁巡城都是城防所辖,又在战时,安民十条虽以青州府名义下发,执行时用的却是军法。昨夜巡城士兵,职衔最高者不过区区兵头,不必请示上官,就可以把乐坊是死了多少人”谢青鹤说到一半,突然卡壳,问了安莹一句。
沈俣和白芝凤都已经听出他的意思了,沈俣若有所思,白芝凤则看向安莹。
安莹补充道“现场还在清点,约摸是三十到四十口人。”
“那就算是三十人吧。我读过秦廷律法,州牧才有决死之权,县令县长判罚之后,行文押解至州府,再由州牧审看勾决。如今天下战乱,死人或是不稀奇了,又在战时,巡城士兵皆行军法,明犯条法即可当街处决这自然是为青州安全计。”
谢青鹤说到这里,脸色的温和笑容就渐渐地消失了“可裁决之人一旦动了私心,就会有无辜之人丧命。诸位与我都心知肚明,昨夜乐坊惨案的起因并非乐伎犯禁,而是巡城士兵对东楼嘉宾心怀怨愤,不敢对东楼嘉宾下手,便对乐坊伎人痛下杀手。”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木炭在火盆中偶尔噼啪爆开的些微声响。
“范、贺几人到访,乐坊伎人岂敢拒绝岂敢驱赶我常见黎庶卑贱温顺,有一分活路,则去十分刚烈。只怕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不奉客是死,奉客亦死。如此惨案落地,疯传市井,黎庶皆知顺也死,不顺也死,那又为何要做顺民”谢青鹤反问道。
安莹被骂得坐不住了,起身退席长拜于地“仆将兵不严,擅杀黎庶,仆领罪。”
“安将军请起。此是战时非常时,行伍之人若无戾气存身,如何制敌取胜我今日议及此事,是想请问安将军,能否将一部分伤兵、弱兵分出来,也无须太多人,百即可,归于青州府听用。”
“如今在街面上的巡城士兵计有几人”谢青鹤问道。
安莹答道“日夜轮班有二千余人。”
他已经大概明白了谢青鹤的想法,比较担心小郎君要强行推行此事“小郎君,如今青州新降,城中并不消停。三百五人巡街只怕青州生乱,若是再多给青州府拨些人马不是仆小气,实在是守城的人马也不够了。”
“安将军巡城的人马不必撤出。让青州府的人一起巡街就行了。”谢青鹤说。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谢青鹤说了安排,他们就马上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人都是安莹麾下的人马,这么安排并不会影响巡城士兵的战斗力,也不会影响巡城防务。
只是一部分士兵被划归到青州府统管,向青州府汇报情况。这样一来,两边分属不同的衙门,很自然就会彼此监督,大概率杜绝任何一方偏心裁决、擅杀无辜的事件。
谢青鹤要的是伤兵弱兵,且只要百人,安莹也不心疼,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长史意下如何若是收了这批巡城兵,日后街面上再遇到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不涉及城防军务,也就不归安将军裁处,要劳动青州府审决了。”谢青鹤进一步划分好权力范围。
安莹压根儿就不想掺和治理青州的事情,谢青鹤这话抠得很活,他要真的想把手伸长一点,只要坚持此事涉及城防军务,青州府就得把案子交给他。平时狗屁倒灶的小事,他才懒得管。
沈俣则认为小郎君是真有好好经营青州的想法,而不是胡乱折腾。
第一条,爱民如子,小郎君是真的在落实。
兵头儿擅杀乐坊伎人,单纯惩罚兵头儿替无辜死去的伎人报仇就结束了吗小郎君显然不满足于此。他并没有惩罚兵头儿,而是选择把兵头儿调离目前的岗位,并且迅速调整了制度。
这是小郎君权力范围内第一次裁决,沈俣觉得,这不是瞎指挥。
“仆以为,小郎君思虑周全。”沈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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