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州萧家世代武将簪缨, 百年来蓄养私兵家将,部众称得上训练有素。在被惊雷和主帅死讯击溃士气之后,他们开始撤兵溃逃, 阵型也保持得很稳固。
恩州兵整体素质就不如舟州兵,而且,与毫无心理准备一头撞进青州的恩州兵不同,舟州兵准备攻城前就有了短暂的休整,这会儿与长途跋涉的恩州兵打起来,勉强算得上是以逸待劳。
舟州兵唯一的劣势是, 他们正在溃败撤退, 军心士气都在最低点。
战场上的这场惊变也很快惊动了正在收缩阵型的安莹, 白芝凤与谢青鹤在城楼上看着底下士卒迅速变阵包抄, 不动声色地绕背埋伏在正在厮杀的两波敌军之后, 恰好赶在舟州兵惨胜的时候捡了个大便宜。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训练有素的精兵与穿上军装的农民, 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战场上出现了三方兵马, 气质截然不同。
安莹率领的是百战之兵, 舟州兵行止有度,恩州兵比农民兵好不了多少。再是不懂军事的人站在城楼上看着战场上的兵阵调度, 也能从残忍的对阵厮杀中看明白这三方势力的战力高低。
原本舟州兵众,青州兵寡, 安莹应对起来比较吃力, 谁也想不到恩州兵会突然出现, 卯着舟州兵打了一通王八拳,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躲在背后的安莹不怎么费力就把来犯的舟州兵包圆了。
眼见大局已定, 城楼上观战的众人才意识到天将日暮, 全都饿的头晕眼花。
陈利跟着谢青鹤一齐扒在城墙上观战都看傻了,连忙要去张罗吃食,谢青鹤说“随便找点吃的。楼下营卫有放饭端些热食来就好。”
白芝凤看了陈利一眼,陈利赔笑道“是,就附近弄些热食来吃。”
谢青鹤马上意识到这其中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这年月粮食紧张,如今又在寒冬,军粮简陋是必然的,真就简陋到不能吃了陈粮霉变腐坏
今日大胜,谢青鹤也不想节外生枝,这件事暂时搁在心里,并未声张。
城楼上寒风凛冽,到半下午太阳西斜,狂风大作,越发寒冷。白芝凤冻得脸都青了,几个火盆围着他也无法保暖,陈利带着人抬了热汤热食上来,果然就是附近食肆烹煮的汤水,菘菜切段芦菔切片,添了御寒的生姜煮在一起,另有一瓮野鸭汤,煮了两截冬笋。
热汤端在手里没多会儿就变得冰凉,陈利拖来一只火盆,将谢青鹤的饭碗煨着。
那边白芝凤喝了不少热汤意图保暖,吃饭时倒是浑身暖和了一阵,吃完饭没多久又开始跺脚。
“如今新年新胜,就算不能大操大办,待安将军凯旋也该办个小宴庆功。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请白先生先回别宫预备宴席,待我接了安将军就回去吃酒”谢青鹤见他实在冻得受不了,出言解围。
安莹在外边浴血拼杀,白芝凤哪好意思说天太冷了我回去窝着小郎君不也冻着么
谢青鹤给他找了个差事理由,白芝凤连忙起身“对,好,我去准备。”他也不跟谢青鹤客气,抱着双臂搓了搓,又跺跺脚,小声嘀咕,“这风吹得呜呜的,委实抵不住。”
白芝凤匆匆忙忙地上车走了,陈利也挺担心谢青鹤“小郎君,要么在附近避一避风。”
谢青鹤也觉得冷,城楼上不关风,火盆的暖气聚集不起来,烧多少火盆的效果都是聊胜于无。
但是,这时候他不能往城楼下撤。他不过是在城楼上抄手观战,城楼下的士兵个个都在拼杀,再有优势的战事也会有死伤,死伤者还没抬回来,凯旋的将士也还在战场远处白芝凤能去“准备庆功宴”,他作为陈家少君不能这么干。
“肉切来了吗”谢青鹤又问。
“去取了。马上就来。”陈利也不问为什么要生肉不要熟肉,他从不对主上倾泄自己的好奇心。
过了不久,陈利去取了送来的羊肉,巴掌大的长条,足有三四斤重。谢青鹤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拆了箭镞,直接削尖箭首,以此串上羊肉,在火盆上炙烤。
不少城墙上的守兵都悄悄地打量小郎君,不明白他这样的贵人,为什么要自己烤肉。
谢青鹤烤肉烤得很认真,翻来覆去烘着,撒一点盐巴,些许孜然,熟透的香气缓慢四溢。
这时候陈利过来禀报“小郎君,安将军已近城门。”
“举火。”谢青鹤命令。
城楼上的守兵很快举起火把,蜿蜒数里的城墙顿时火光点点,将漆黑的夜空彻底点亮。
谢青鹤举着已经烤好的羊肉走到城墙之前,高声呼喊“安将军”
点火把的动静已经把整队回城的安莹惊动了,不管仗打得怎么样,既然凯旋就希望有呼唤声,安莹原本轻骑快马往城内撤,听见城楼上谢青鹤呼喊,他举手止住了正在缓慢前行的卫队,仰头望向城楼。
谢青鹤身边有两个府卫举火,将他的动作照得一清二楚。
安莹就看见他挥舞一支奇怪的箭,箭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下一瞬,小郎君开弓,刷地一箭飞来。
原本守在安莹四周的卫队都吓蒙了,个个举盾欲挡,那支箭已经钉在了安莹的马前冻土之上。附近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围观,安莹也很好奇地瞅了一眼,发现箭上串着一块烤得油光喷香的肉,差点笑得从马背上滚下来。
“安将军”城楼上谢青鹤又喊了一声,“凯旋”
安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那支钉在冻土上的箭拔出,张嘴就咬了一口。
味道出乎意料地肥美。安莹把准备好的话先咽了下去,又吃了两口,才举起吃残的羊肉长箭,跟着喊道“小郎君千岁”
谢青鹤笑道“快进城,庆功宴”
安莹跪着没动,又啃了两口羊肉,被身边的心腹提醒了一句,他才重新翻上马背。
随行的将士都默默地看着他。那块肉真的那么好吃吗马背上还一直啃。啃完了居然还用舌头细细地把箭支上残留的肉丝撕下来
这日之后,军中开始流行用箭支烤肉,自上而下,屡禁不绝。
直到军需官跑到将军府去打滚哭诉,从一支箭的造价到每人一支箭要浪费多少杀敌利器算起,吵得安莹头昏脑涨,军需官哭得眼睛都红了“各人一支箭,那就是八千支。他们还不止浪费一支箭,烤断了,烤脏了,支不在话下将军,这么下去不说骑兵配不上箭,弓箭兵都要裸跑”
安莹没办法,只好颁下军令,凡青州将军府麾下士兵可以去申领一支没有箭镞的羽箭,用以烤肉之用,只能领一支,遗失不补。除此之外,再用箭支烤肉者,斩
这事传来传去成了笑话,谢青鹤听了也是哭笑不得,不得已前往将军府向安莹赔罪。
安莹正在将军府用箭烤肉
谢青鹤在将军府做客饮宴,与安莹算得上相谈甚欢,就顺便问了军粮的问题。
“青州富庶,咱们打进青州时有杨家做内应,钱粮仓库都很太平,全都接下来了。郎主出城时带了二成存粮出去,那都是华家预备的军粮,粗制过的干粮。现在是守城每日灶火做饭,能吃些水多易腐的东西若不把郎主那边的补给分出来,青州存粮够吃三年。真不缺粮。”安莹说。
谢青鹤不怎么管事情,但他也有常识,知道青州府不该缺粮。
这就显得那日城楼上白芝凤和陈利的反应更奇怪了“质量如何呢不大好吃”
“这世道能有口吃食糊弄糊弄肚子,哪还有其他的奢求”安莹将手放在火盆上烤了烤,“不过是有些东西不好叫小郎君听闻。小郎君可知道菜人”
谢青鹤当然知道。他皱眉道“军中吃菜人”
安莹点了点头,解释说“比起其他州县,我们算是吃得少了。自从打下高州之后,存粮充裕,能不吃菜人就不吃了,这不是前些日子在城外,那尸体留着也是叫野狗叼了,打扫了战场就拖下来送进了伙房。库里存粮能放,菜人容易烂,这些日子军中都在吃菜人”
所以,谢青鹤说就吃军中放出的饮食,白芝凤和陈利都不肯答应。底层士兵吃菜人,上等人是不能吃的。陈利宁可给谢青鹤吃白菜萝卜,也不会让他去吃守城士兵们的人肉汤。
谢青鹤入魔日久,见过不少人相食的乱世。
这些残酷恐怖的事情,史官都不愿意刻意渲染记载,却依然不绝于史。
人活着就要吃东西,可这时候的农作物极其低产,全民耕种也未必能个个填饱肚皮,碰上连年战乱各州互别苗头,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养那么多兵用来打仗,就得要更多的农民种地供养,张嘴吃饭的人多,种地产粮的人少,怎么都是入不敷出。
一旦遇上灾年,各州势必要开战互相打劫,抢别人的粮喂自己的兵,生存非常残酷。
陈家已经有了剑指天下的胸怀,詹玄机也劝说陈起要以君王之心善待天下,然而,哪怕是到了马上就要攻打王都的此时,陈家仍旧保持着不留俘虏的潜规则。
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担心俘虏反水叛乱,而是根本养不起俘虏,陈家也没有那么多口粮。
饥饿已经让这个世道的大多数底层习惯了吃人,相比起组成大军前往邻县劫掠“菜人”当粮食的行径,安莹麾下士兵吃的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敌军,已经算是非常“文明”了。正如安莹所说,撂在野外也是被野狗吃了,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兵吃
陈家自从打下高州之后,粮食已经比大部分军阀世家充裕,可是,士兵们吃的又是什么呢
不是正儿八经的主食与蔬菜,三素一荤加碗汤。多半都是干硬的豆子,炊硬的高粱,勉强吃下去使肚子不饿。许多底层士兵一辈子都不知道“饱足”的滋味,更不知道何谓“美食”。
菜人是底层士兵最可能吃到的肉味。
谢青鹤想要禁绝吃菜人的风俗,不说给他们足够多的鸡鸭鱼肉,最起码得让他们吃饱饭吧
这事却实在不容易做。
谢青鹤现阶段也只能叹了口气,与安莹告辞离开。
十多天之后,单煦罡带兵来了青州。
此前谢青鹤已经收到了单煦罡的来信,得知他在策应陈起的王都攻势时,被东州曹霂与献州刘泉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没余力拦住舟州萧成,让萧成溜到青州耀武扬威。
如今单煦罡把东州曹霂部杀了个落花流水,青州也未沦陷,单煦罡决定亲自来赔罪。
谢青鹤倒觉得这事没什么可赔罪的,曹霂与刘泉合兵攻打恕州,单煦罡自己都兵凶战危差点跪,哪能怪他没拦住悄悄过境的萧成可这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一样了。
“小郎君安好吧”单煦罡见面也有些惭愧,单膝跪地扶住谢青鹤。
“儿一切安好。恕州战事危急,单父安好么”谢青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心地问。
往日谢青鹤对单煦罡也没这么客气,刻意示好是希望单煦罡不要被流言蜚语所影响。
单煦罡看似粗犷心思细密,马上就领会到了谢青鹤的善意,紧绷着的嘴角也松弛了下来,顺势把谢青鹤抱起,说“天幸我与小郎君都是有惊无险。”
谢青鹤也不知道这群人示好就爱把人扛起来的习惯是哪儿来的,任凭单煦罡把他抱回紫央宫侧殿。正殿是陈起住过的地方,谢青鹤待客也不能轻易使用。毕竟陈起都在攻打王都了,说不得再过两天就要称帝,谢青鹤也不想去太岁头上动土。
单煦罡亲自来青州,还没离开的白芝凤带着几个谋士,安莹带着几个副将,连沈俣都带了几个主管青州地方的从事前来迎接。谢青鹤在紫央宫设宴,例行公事地吃了一顿饭,单煦罡就说到了重点。
“曹霂此人胸无大志,性情软弱,他的谋主万尹去世之后,他就一直沉迷神仙术,早已松弛了军事,刘泉倒是爱好议论高声,常常传檄天下隔空征讨,可献州兵权都在刘泉的兄弟刘毕手中,刘毕又是个谋事细密思虑过甚的脾性说难听些,刘毕这人空有练兵之才,却无兴兵之志,撑死了是个掠阵的先锋,当不得主宰一方征伐的将军。”白芝凤说起来也很困惑。
陈起和单煦罡分兵两处,这仗要怎么打,各方面是什么反应,白芝凤身为谋主都得想清楚。
他跟陈起会同意让青州做饵的想法,就是算准了恩州石倦战力不大强。就算青州防线太长,安莹守兵太少顾不周全,那也不能真的让小郎君一个不小心死在青州不能太强吓得石倦不敢来,也不能太弱真的让石倦把小郎君吃了,这个度的把握就得很严谨。
单煦罡能防得住舟州萧成的前提是,东州曹霂和献州刘泉都不大可能在这时候跳出来。
这可是冬天啊普天之下,有几个州能撑得住打雪战不怕出师未捷士兵先冻死吗
单煦罡拍拍手。
他的侍卫马上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
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这种木盒子,这种尺寸大小,正好放下一颗脑袋。
单煦罡点头,侍卫就把木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颗人头,用石灰打理过了,使得这颗脑袋的颜色变得很阴森。
安莹第一个站了起来“华璞”
这是从他的战场中逃跑的敌军主将,他找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找到,居然跑恕州去了
单煦罡解释说“据刘泉所说,是华璞说动了刘毕,刘毕又带着他前往东州,游说曹霂,两州约定合兵一处,攻打恕州。”
安莹原本就是单煦罡的心腹下属,两人故意演戏闹了场分手,这时候发现华璞逃出去差点把旧主掀翻,安莹也有些紧张。就在他琢磨着该怎么表态的时候,单煦罡亲手把木盒子盖上,拎在手里跨过坐席,走到安莹跟前。
咔哒一声,木盒子放在了安莹的面前。
“还有什么人要我替你捉回来”单煦罡看似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安莹脸色铁青。
眼看单煦罡和安莹又要干起来,陈起又不在,只怕没人救得住场,白芝凤连忙捧着酒盏起身,向单煦罡敬酒赔罪“是在下失算方才使将军步入险局,将军恕罪,某满饮此杯。”
“先生言重了,若不是”单煦罡拍了拍放在安莹桌上的木盒子,“轻松惬意地从青州溜了出来,岂有今日之祸”
安莹霍地起身。
哪晓得才起了一半,单煦罡用仅有的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硬将他按得坐了回去。
安莹面红耳赤,愤怒张目。
单煦罡则冷笑道“我不曾叫你起身,你起来做什么华璞不是从青州逃出去的郎主予你信重使你伏袭青州,你能把敌军主将从重重军阵中放跑。你那双鼠目寸光的眼睛又盯在战获上了盯得住战获盯不住敌军主将”
这不是私下场合。侧殿里不止有东楼谋士,青州府长史从事,也有安莹的副将们。
上一回单煦罡和安莹见面话事时,安莹还是他麾下的将军,他可以随口惩处安莹,将安莹推出辕门斩首。现在安莹已经成了陈起直属的将领,不再被单煦罡一言决定生死,然而,单煦罡在军中的身份地位,依然不是安莹所能冒犯顶撞的贵重。
整个侧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木炭在火盆里燃烧的轻微声响。
谢青鹤放下筷子,说“单父,安将军却敌于青州城外,大败舟州萧成、恩州石倦,使我免于坐困愁城的危局,我很敬重他。”
单煦罡沉默片刻,不再理会安莹,重新回到了谢青鹤身边“来,喝酒。”
谢青鹤端起酒盏,隔空向安莹敬了一杯“请。”
单煦罡没有在青州待很长时间,次日就带兵出城去了。
他行色匆匆,也不告诉谢青鹤接下来的打算,谢青鹤也懒得过问他与陈起的“战事”。
不过,单煦罡的到来也给谢青鹤留下了一个比较麻烦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置已经恢复了正常生活的华家。后世常说祸不及妻儿,这个说法在如今的年代是不存在的。
原本陈家与华家交战,二者敌对双方,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华家既然败了,陈家也没有对华家赶尽杀绝,华璞的二儿子华辟还在青州府领了份差事,华泽、华谷两兄弟就在谢青鹤身边伴读。
这种情况下,华家自动沦为陈家臣属,就该对陈家“忠诚”了。
华璞逃出去串联东州、献州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导致恕州被围,萧成穿州过省杀到了青州城下,若不是谢青鹤有天诛秘术能引动天雷,若不是那么凑巧恩州石倦过来偷城,陈丛必然会交代在这里。
华璞造成的威胁太大,华家的“忠诚”宣告破产,陈家必须作出惩罚,以儆效尤。
单煦罡压根儿就没过问这件事,白芝凤、安莹与沈俣也没有就此事与谢青鹤商量。
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商量。华家必要满门死绝,才能警示后人。
当天饮宴结束之后,安莹就派兵去堵了华家满门,重新关回了望簌门的小院子里。次日单煦罡领兵出城,谢青鹤送到城门口,回来就只见到杨奚在屋内抄书,华泽与华谷都不见了。
“人呢”谢青鹤问。
杨奚低声说“将军府来人,将他们带走了。”
谢青鹤沉默回屋,过了片刻之后,他吩咐陈利“再没有趁我不在随便将我的人带走的道理,请利叔亲自走一趟,把我的人带回来。若是安将军有闲暇,请安将军过来说话。”
陈利有些心惊胆战,到底不敢问为什么,遵命退下。
守在门外抄书的杨奚则松了口气。
冷不丁听见谢青鹤在门内说“春姬出宫之后,华谷就不与你亲近了。”
杨奚慌忙起身,在隔门前屈膝跪下。
如今是正月,小郎君给他们放了年假,暂时停了抄书的功课,说到二月再恢复正常。华泽、华谷被安莹的人带走之后,杨奚就故意来这里抄书,提醒小郎君有两个人不见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直”谢青鹤问。
杨奚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奚向谢青鹤出卖了夏女,差点让杨家和华家都陷入灭顶之灾,就是叛家之人。他是否知道夏女与春姬换子之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青鹤问一句他答一句,就把两个姐姐的秘密抖落了。
华谷与杨奚都是庶出,二人在家中都不怎么得宠,才会抱团取暖,不与嫡出的华泽亲近。
最初杨奚被春姬责罚冻伤了膝盖,华谷还帮着杨奚抱不平,替他取药疗伤。然而,当春姬被打发回夫家,华谷也知道杨奚为何会被春姬责罚之后,他就不再理会杨奚了。
你家父母兄弟对你再不好,你可以抱怨或是不理会他们,但是,你不能背叛家族
这是这个时代做人的底线,最朴素的道德观念。
华谷认同这种道德,杨奚同样也认同这种道德。如果他当初知道夏女和春姬换了孩子,如果他知道小郎君问的是春姬抱进别宫的孩子来历,他绝对不会那么毫无戒心地回答小郎君的问话。
所以,对于杨奚来说,他有心替华家兄弟求情,并不是以德报怨。
他一直认为,他被华谷所厌弃割席,是罪有应得。
这事他可以对所有人解释,就是对小郎君解释不了。总不能直愣愣地告诉小郎君,是我背叛家族抱了你的大腿,我完全理解华谷为啥不理我。搞得好像抱小郎君的大腿是件丑事。
虽然它确实就是丑事。但是,他不能对着小郎君这么理直气壮地承认啊
杨奚趴在门口许久都没吭声,谢青鹤也没有继续问他,说“下去吧。”
仙道贵生。
谢青鹤生于乱世,常有唏嘘悲悯。
他知道人力有时尽,也知道这个贫瘠混乱的世道,催生了许多残忍。
能救的人,他都在尽力救,只是生在兵家,满眼杀戮,很多时候确实很无力。刚进青州的时候,安莹就因谋乱杀了于延一家,不分老女,尽数斩杀。
谢青鹤自问不是仁懦之人,杀敌、杀罪,他也从不容情。
但是,动辄灭人满门,将无辜妇孺一起杀死,他是真有些吃不消。
当初让春姬和夏女把孩子换回去,又叫华辟去青州府任职,叫华泽、华谷来别宫伴读,都是因为他想告诉青州所有世家旧族,不必担心陈家大开杀戒。
华璞从战场上溜走串联了东州、献州,华家诸人困在青州能给他什么支援
就因为华璞是华家家主,为了惩罚华璞,就把他满门杀绝
稚子何辜。
等待安莹带人过来的同时,谢青鹤把华泽抄写的墨稿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
华泽是个特别有才华天分的少年,不能说举世无双,也绝对是当世一流。若能让他好好地成长起来,文赋史上必能留名,放在府衙执事也有治世之才。这样的人去给他父亲陪葬,太可惜了。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安莹才匆匆忙忙赶来,带回了华泽、华谷两兄弟。
华泽、华谷显然是刚刚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华谷的下巴上还有一处淤青,两人进门就跪在屋角,俯首不敢抬头。安莹上前与谢青鹤叙礼,解释说“仆不敢冒犯小郎君。使人今日在小郎君出门时将人带走,实是担心小郎君与他二人相处时久,当面拿人时若他二人哭喊求饶,叫小郎君为难。”
谢青鹤接受了他的解释,说“你来看看这个。”
安莹不明所以地上前,在谢青鹤示意下落座,面前就是华泽抄写的圣人语。
这个时代用得更多的还是竹简与笔刀,华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了软笔的用法,写出法度井然的一笔字来,安莹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抄书的人文墨功夫扎实“好字。”
“安将军知道天下有多大吗”谢青鹤又突然改了话题。
安莹想了想,答道“秦廷立国之初,天下有三十六州之多。四海八荒,当无尽数。”
“好。四海八荒,天下之大,有多少识文断字,能伏案文牍,经营民务之人”谢青鹤问。
安莹不禁笑了笑,说“小郎君是青州之主,陈氏少君,要恩赦华家两个小儿,一句话只管吩咐,仆照办就是,哪里就要与仆仔细解释”
“不止他们两个。”谢青鹤将华泽抄写的墨稿合上,“华璞已死,华家诸人也已归顺,人既为我所用,岂能因华璞一介罪人轻易废弃若华家诸人之中有心生怨愤、念念不忘旧仇者,显戮于市也无不可,余下安生度日之人,叫他们好好活着。”
华泽、华谷年纪小,且走的都是学文读书的路子,杀与不杀安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现在谢青鹤一口咬定所有人都要赦免,安莹就觉得不大好办“小郎君,非是仆存心为难。一则华璞罪重,若不严惩如何震慑后人二则华璞新丧,他在城中遗下九子十二孙,如何辨别其中心生怨愤、念念不忘旧仇者”
谢青鹤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我听说,你把华璞的脑袋挂在城头示众。”
安莹还没答话,一直俯首跪在屋角的华谷哽咽了一声,又很快收住,仿佛是幻觉。
“去把他的脑袋放下来,准备寿材好生安葬。华家三代籍没为奴,其余旁支不再问罪。”谢青鹤没有一意孤行,完全不理会自己人的看法心理,取了个比较折中的处置方案,“华家子弟都是读过书的,就不要把人送去奴隶营了,记在我的名下。”
谢青鹤考虑得很全面,安莹闻言也没什么反对意见,直接同意了“是,仆这就去安排。”
待安莹离开之后,谢青鹤才对华泽、华谷说“日久见人心。我不会让你们的孩子继续为奴。”
换句话说,只要华家众人不生乱,再过十年二十年,谢青鹤允诺替他们撤销奴籍。
事实上,华家三代都被籍没成了谢青鹤的家奴,根本就不会有搞事情的机会。再等二十年,天下都改姓陈了,华家纵然还记恨华璞之死的仇,他们又能翻得起多大的浪花
华泽、华谷心中是否有恨,谢青鹤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不想滥杀无辜。
华泽磕了几个头没吭声,华谷则哽咽道“谢小郎君替家父落葬。”
谢青鹤看了他下巴上的淤青一眼,问道“家里还有人受伤么”
华谷一愣。
华泽抬起头来,半晌才说“本不该无礼哀求。祖母年迈体衰,得知阿父死讯后昏厥于地,似摔伤了脑袋,若小郎君开恩,可否请一位神婆替祖母请神疗伤”
谢青鹤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不要大夫要神婆的行径,点头道“我让利叔安排。”
真要是摔伤了脑袋,神婆没什么用。谢青鹤盘算着找机会亲自去一趟。
隔天,谢青鹤亲自去望簌门的小院探望华家诸人。
要说家中所有人都老老实实不存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安莹已经把华璞的首级从城墙上摘了下来,暂时安放在灵堂之上,明明白白的杀父杀主之仇搁在当中,全无怨恨那得是多没心没肺
谢青鹤将家里上下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憨的傻的愣的不顾一切要报仇那种,那就行了。
安莹派兵去抓人时显然发生了冲突,华家不少人都带着伤,好在都不怎么严重。
唯一伤得比较夸张的是在青州府任职的华辟,胳膊都断了,也就是仗着华家养兵出武将,别的病没法儿治,打个夹板治断了胳膊的伤还有几分经验,谢青鹤进门的时候,华辟的胳膊就挂在脖子上。
谢青鹤见打得挺惨,仔细问过了,才知道这伤也不是安莹的人揍的。
是安莹抓人时,华家一片混乱拒捕,华辟为了安抚族人减少伤亡,被他几个叔叔揍的。
谢青鹤让把他的夹板拆开,捏了捏骨头,确认没有接歪之后,又给他绑了起来。谢青鹤的绑法与华家的半灌水截然不同,华辟马上就觉得胳膊挂着舒服舒畅了许多,脖子也不那么累了。
谢青鹤又去探望了卧床不起的老祖母卞氏。这时候药材不好找,谢青鹤就不开方子,教床前服侍的菅夫人照着穴位按摩“日就能起床了。”
菅夫人自然是千恩万谢。
临别之时,华家还特意安排夏女抱着孩子出来见礼“华珈拜见小郎君。”
谢青鹤果然给了这个小婴儿体面,走到夏女跟前逗了逗他,说“好好养着吧,过些年也到我跟前读书,自有前程。”又安慰夏女,“你们也不必太担心,有事写信给华泽,叫他安排。”
又几日后,华璞落葬。
小郎君对华家轻拿轻放,说是籍没为奴,消息灵通的都知道华泽、华谷在小郎君跟前,“深受喜爱”。华家都过得好好儿没什么惨烈下场,余下几个心怀忐忑的青州旧族也都纷纷安下心来。
谢青鹤想着恩州的威胁也解除了,也该盘算盘算下一步了,相州的书信恰好送至。
总共是三封信。
詹玄机写了一封,姜夫人写了一封,小师弟写了一封。
谢青鹤先拆了伏传的信,信中说,在家中书库里找到一些不解的图案,向大兄求教。
随信附了厚厚一沓“不解的图案”。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的信就忍不住笑,拆开那沓“图案”之后更是忍俊不禁。所谓“不解的图案”,就是寒山密文。显然是怕书信被人拆看暴露彼此的秘密,伏传才会如此“加密”。
只是伏传忘记了,谢青鹤此世不修,看密文又非常耗费精力。
“这是要累死大师兄。”谢青鹤嘴里怪罪,还是翻出密文看了起来。
只是才看了半段,谢青鹤的精力就彻底耗尽,头晕眼花,汗如雨下。他歪在被窝里养神,还是忍不住好笑,这蠢师弟第一张密文里大半段写的都是恭恭敬敬地问好请安看完他就废了。
隔了好半天,谢青鹤才有力气爬起来看詹玄机和姜夫人写来的信。
詹玄机是表示已经收到了郎主手书,姜夫人的安危不必担心,又简单说了相州之事。
姜夫人则催促他尽早回相州,认为外边兵凶战危不安全。信中虽然没有明说,谢青鹤还是能品咂出来姜夫人暗示的意思打仗不安全,陈起更加不安全,能跑多远跑多远,快点回家来
谢青鹤已经决定在青州定居,遂写好了给姜夫人的回信。
这时候他很无奈的发现,没法儿给小师弟写回信。不是说他一定要写密文,主要是连小师弟的来信都没看完,这回信要怎么写提起笔又放下。
紫央宫所有人都发现小郎君最近不怎么爱出门了,每天都窝在内室,食量还变得特别大。
陈利有些担心,不过,在他发现小郎君一顿吃了半只羊之后,所有担心都一扫而空胃口这么好,能生什么病无非是懒病罢了。
谢青鹤就靠着卧床与丰盛的食物补给,每天半张缓慢地读着小师弟的来信。
伏传给他写信一直都很老实,用词恭敬,行文虔诚,从来不敢开玩笑或是说些不体面的话题。
密文毕竟不是真正的文字,很多意思都比较模棱两可,必须意会。伏传写很想念与谢青鹤一起吃东西,密文中就还有些互哺交换、心生欢愉的意思,谢青鹤拿着信在被窝里微微一笑。
谢青鹤还没有读完伏传写来的密文书信,一个坏消息先传回了青州。
陈起率军攻打王都时,遭遇伏击,于天京河大败
六万大军在冰河中淹死无数,其余四散溃逃,目前没有人知道陈起身在何处,是否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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