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二宋女的客栈出来之后, 谢青鹤不欲再寻客栈落脚,林姑建议寻个无人的旧宅暂住。
“这半年走了不少人,大片屋舍空置, 都叫邻人占有。往荒僻处找一找, 就有很多空房子。”林姑说得很克制,谢青鹤和伏传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屋舍这东西在太平年间才值价,秦廷鼎盛时, 王都寸土寸金, 不少商人买不起地,只能向大地主赁屋寓居。现在王都风雨飘摇,许多百姓富户惧怕陈家屠城报复, 纷纷逃离, 房子这东西又带不走。
大世家们离开之后,府邸仍有心腹世仆照管。一般富户逃出去了,屋舍就会被邻人侵占。
这其中也免不了有底层小百姓跟着东主、家主一起离开了王都,留下自己的小门小户, 被街头流民用来遮蔽风雨几个月过去了,流民很难撑得过艰难岁月,很多人大概都已经饿死。
这样的屋子在王都不少, 只是陈旧破败, 说不得还死过人,正常情况下, 谢青鹤肯定不会考虑。
“找一找。”谢青鹤拍板决定。
目前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公然行走市井,堂而皇之住在客栈里了。
林姑是王都土著, 很熟悉城中情况, 知道哪一带居住的贫民比较多。她带着谢青鹤与伏传往荒僻处搜寻了半天, 发现底层人民倒是活得惊人的坚韧饿殍不少,苟活下来的流民也不少。
他们通常挑拣占据着附近最好的屋子,废屋的窗户门板都被拆下来当柴烧了,伏传还看见有小乞儿用洗干净的瓦片架在火上,认认真真地煮老鼠吃。
“就在这里吧。”谢青鹤找了一间还算完整的泥屋,推门走了进去。
这一爿低矮的屋舍都是竹篾做筋黄泥敷墙,条件好的屋子能在顶上铺着瓦片,大多数屋子顶上铺的都是茅草。恐防大雨冲塌墙壁,地基都垫了石条,屋前屋后还挖了沟,导水外流。
这屋子似是许久没有人打理,水沟里填满了污泥杂物,地基也有些坍塌了。
伏传左右打量了一圈,回来告诉谢青鹤“下场大雨就塌了。”
“暂且落脚。”谢青鹤也没打算在这里久住,“避避风头,若是秦廷并不重视赵二与宋女的死,咱们换个妆扮,或是正经赁个屋子住下来。”
“现在王都百姓都可劲儿往外跑,哪有不长眼的跑来赁屋子住”伏传说。
谢青鹤有现成的理由“外嫁的寡妇死了丈夫,带着两个闺女无依无靠,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战况局势,奔着王都投亲也是常理。到王都再不幸寻亲不遇,不就得掏钱赁屋子暂住”
姜夫人带人来王都找的就是这么个理由。
说到这里,伏传就想起了正经事,只是林姑就在附近收拾杂物,他也不好说在丞相府的见闻,岔开话题问道“大师兄,刚才客栈究竟什么事呢”
林姑弯腰端起一个破碎的瓦罐,说“我去汲水。”匆匆离去。
伏传吃惊又狐疑地看着谢青鹤,小声地问“怎么啦”
谢青鹤指使伏传杀了赵二,这件事总要跟伏传解释清楚,简单把林姑的经历说了一遍“这年月倒不如后世那么讲究妇人贞洁,不过,她终究是受了惊吓欺辱,你年纪小些,这两日多看顾她。”
谢青鹤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纵然有心安慰林姑,这事也不好启齿,只能推给小师弟。
伏传点点头,又问“那楼下住的都是”
“多半是吧。”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你我如今身份不便,不好插手太多。赵二夫妇已死,客栈里的妇人若有被强迫威逼的,自然会离开。若是自愿做这门生意,也由自身。”
伏传眨眨眼,没有说话。
谢青鹤又说“你若是不放心,待咱们安顿下来,夜里你去看一看吧。”
伏传马上答应道“好。”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担心,若那客栈的恶人不止赵二宋女两公婆呢自愿的且不管她,若有被迫留在那脏地方的,我总要去救出来。”
谢青鹤笑道“好,好,去看看也好。”
伏传又叹了口气“若是没有燕城王横插一杠子,刚才那个煮老鼠吃的小孩,应该就要住进咱们的慈幼院里,琢磨着字怎么写,算盘怎么打了。”
谢青鹤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也或许他就死在战火中了。别想那么多了,各人自有天命。”
“哦,对,刚好林姑不在。大师兄,我今天去丞相府见到了舅父,说是阿母和姜夫人都住在丞相府的后宅,一屋子奴婢跟在眼前,不大好见面。舅父说,就没有什么暴露身份的麻烦,韩瞿知道姜夫人的身份,他巴巴儿地想要投靠陈家卖了秦廷呢。”伏传说。
“秦廷这艘烂船早就开不动了,韩瞿很早就想与咱们家里勾连,不过,他的身份在秦廷太过敏感贵重,而且,他手里没有兵权,荣宠全仗着天子偏爱,一旦失风,即刻就有杀身之患。所以,没有合适的渠道,他对任何人都不肯透露心思。”
“他和姜夫人是怎么联络上的,舅父也不知道,反正他现在得了姜夫人的承诺,已经在造势准备收拾燕城王了。”
“舅父的意思,”伏传磕巴了一下,“王都之事已经成了大半,叫我们快回去。”
韩瞿想勾连陈家出卖天子,谢青鹤半点都不觉得奇怪“都知道韩瞿没有兵权,此事一旦失风,韩瞿拿什么保护阿母他那样贪生惧死之人,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个就要拿阿母去见皇帝投诚保命。”
“她们住在丞相府里还不如住在外边安全。”说到这里,伏传想了想,“这样说来,被绑上石头沉到河底的那些尸体,也未必是姜夫人所杀”
韩瞿派人去接妻妹崔氏,真正的崔氏就死在了半路上,姜夫人顶着崔氏的身份顺利进了丞相府。
这事很明显是韩瞿与姜夫人早有默契。崔氏之死,也必然是韩瞿与姜夫人合谋。
“你见我偏心姜夫人,就想替她找些理由,证明她是个好人”谢青鹤忍不住抓了抓小师弟梳起的两个小揪揪,“她不是什么好人。这世道所有贵人的毛病她都有,她的眼里人命不值钱。”
伏传哑然无语,半晌才说“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人都是什么毛病,个个都将人命视如草芥。”
话题说着就偏到没边了,谢青鹤强行拉了回来“韩瞿那边不大可靠。事情顺利一切都好,事情不顺,他那里马上就会从助力变作陷阱,九阳不想与我们接触,想来也是顾忌到这一点。”
“大师兄有别的想法”伏传问道。
“丞相府那边不好接触,有个地方比较好接近。”谢青鹤说。
伏传马上就想到了“燕城王在牢里待了十年,家中仆婢故旧只怕都没了,现在想要混进他府上打听消息,比去丞相府方便”
谢青鹤顿了顿,说“我今日打听到消息,说附近高门世家都在收买美貌奴婢,丞相府也未例外,想来是皇帝贪恋美色,底下才纷纷进献。”
伏传的表情一言难尽“大师兄的意思是,去宫里打听消息”
“原本如此打算。”谢青鹤已经改了主意,“如今想来,去燕城王府上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真到了狗急跳墙的时候,皇帝在位总比燕城王死守王都方便些。”
谢青鹤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燕城王被逼得造反,他就只能行刺客事了。
伏传朝屋外看了一眼,林姑去汲水还没有回来“听她这几日说话,该是已经猜到我们的身份,我觉得她对秦廷没什么好感,却也不见得亲近陈家。若是带她一起去燕城王府,只怕不好。”
在不少王都百姓心目中,燕城王才是使他们免于死在陈家屠刀之下的救命恩人。谢青鹤虽然对林姑也有救命之恩,真要她在燕城王和陈家奸细之间做选择,谁都没把握她会选择哪一边。
“我独自去燕城王府。你仍旧跟着林姑借她遮掩身份,在外联络接应。”谢青鹤说。
他最开始打算易容改扮成美貌少年,找个世家应募进府再被“进献”入宫,也不可能把年纪还小的伏传也捎带着。丞相府的门子说得很明白,收买的是十岁以上的美貌奴婢。
伏传身负修为,不管往哪里跑都很方便,留他在外边居中联络是最合适的安排。
伏传不大想跟谢青鹤分开,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只得点头同意。
两人都顾忌着即将归来的林姑,快速结束了重要的谈话。这间旧屋空置许久,一扇窗户被流民拆掉,风雨侵入,屋内到处都是潮湿的灰尘。谢青鹤挽起袖子从内到外打扫,伏传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再瞥瞥被他随意放在一边的大包袱,心中充满忐忑。
他们离开荒原、进入王都已经有小十天了。也就是说,大师兄拿到尖也有这么长时间了。
最让伏传觉得可怕的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大师兄没有半点与他谈论此事的迹象。
从米粉布囊里找到尖之后,伏传就一直在琢磨大师兄的意图。若是为了教训惩戒他,为何又要把他蒙在鼓里还是此行太过紧要,大师兄不希望出任何差错,决定暂时按下此事,等一切结束之后再行问罪
这就是让伏传觉得最恐怖的一点。这么多天以来,谢青鹤一直对他无比温柔,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还总是对他说,你只管做自己,不必事事都听我的,不要做第二个谢青鹤。
如此温柔的背后,大师兄却悄悄地追杀凉姑,取回了尖,就把那东西藏在米粉布囊里。光是想起那枚尖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自己背了这么多天,伏传就有些毛骨悚然。
尤其让伏传觉得伤心的是,他做错了事,他愿意认错,也愿意受罚,还可以承诺以后绝不再犯。大师兄明明知道他那么尽力地想要保护凉姑,却丝毫不顾及他的想法,执意处死凉姑。
这已经不是出于爱护的教训了,而是最刻骨诛心的惩戒,是故意要他内心煎熬受苦。
伏传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他和谢青鹤定情多年,相伴多年,他觉得大师兄不会这么对他。
可是,他也无法解释那枚尖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样,尖为什么会在大师兄手里
“你往旁边站一站。”谢青鹤用刚刚绑好的茅草笤帚扫除沉积的灰尘,见手上污秽,便用胳膊圈住伏传,轻柔地将他往边上带了带,“怎么累了么屋里都是灰,你去外边玩。”
伏传没有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一丝积攒的责怪与按捺的火气,大师兄就是那个一直都很宽和温柔的大师兄,让他觉得自己总是很安全,总是很受欢迎,不管对大师兄说什么,都会得到支持和鼓励。
“大师兄。”伏传突兀地开口。
谢青鹤注意到他声音上扬,似乎攒着些怒气,很意外地回过身“嗯”
小师弟很少对自己发脾气。谢青鹤对伏传的不满很重视,顺手放下笤帚,没有水洗手,就将两只手竖在身边,走到伏传跟前。因小师弟个儿矮,他还刻意弯腰低头,问道“怎么啦”
伏传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偏头说“我来扫吧。大师兄歇着。”
谢青鹤也不知道他究竟发什么脾气,但他知道小师弟不会无的放矢。伏传已经捡起笤帚开始呼呼扫地,谢青鹤正要追问,见状先被逗笑了“你这是气傻了么”
伏传茫然抬头“啊”
谢青鹤指了指他扑了一脚灰尘的鞋“侧身往边上扫。怎么尽往自己脚上招呼”
伏传打小就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也是在李钱跟前娇养着长大的,平时给师父、师兄端茶倒水是应尽的礼数,扫地抹灰的事还真轮不上他。这会儿学着谢青鹤弯腰扫地,他也没多少经验,扑簌扑簌几扫帚下去,灰尘全揽自己怀里了。
“没留心。”伏传也不犟嘴,往旁边侧站了一步,弯腰继续扫地。
谢青鹤跟在他身边,问道“刚才是想说什么”
伏传扑簌扑簌扫地。
谢青鹤不大喜欢这样,他一直很在乎沟通效率,同样一件事就不喜欢说第二遍。他喜欢的伏传也不是磨磨唧唧的性子,有话直说从不遮掩。现在伏传突然一改常态,他不大适应。
“很多事情,你若不说,我想不到。”谢青鹤停住了脚步,不再跟随伏传。
就在此时,林姑抱着冲洗干净的瓦罐走了回来,说“我打水回来了。我来扫第一遍,你们拿小抹布擦一擦就是。”低头看见伏传脏兮兮的鞋子,“快把鞋换下来。”
林姑的归来打断了师兄弟的谈话,三人合力把屋子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好歹是安顿了下来。
这时候天气渐渐暖和,夜里睡觉倒也不是非得暖衾厚铺,茅草厚厚地铺上一层,覆上包袱皮与大衣裳,也能栖身。谢青鹤出门买了些吃食,还带了个小铁锅回来,就在屋内架了个火堆,煮些汤食。
伏传还记得林姑今日的遭遇,一直跟在她身边,有时候还会歪在她的怀里。
坐在火堆前,看着铁锅里咕噜咕噜沸腾的汤食时,林姑有些恍惚了,说“我若真有一个像小君子这样贴心可爱的孩儿,该是多么有幸。”
不等伏传说话,林姑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找回“是我冒犯了。”
伏传安慰道“林姑年纪也不大,想要孩儿总会有的。”
林姑只是笑了笑,盯着袅袅升起的水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夜里伏传还要去客栈查看情况,吃过晚饭之后,谢青鹤就催着早些休息,折腾了一日林姑早就疲惫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这个沉默的女子似乎聪明,又带了两分不伶俐,前几日险被少主人砍杀,今日又承受了这么大的不幸,她始终不哭不怨,默默地承受着,如常地生活着。
伏传似乎不想被谢青鹤追问下午的事情,林姑睡下不久,他就借口去客栈探查,悄然离去。
谢青鹤找到了米粉布囊,打开系带,翻出那枚尖。
思忖片刻之后,他又把尖放了回去。
下午出去采买食物和锅具时,谢青鹤还带回来几样草药。他并没有亲口安慰过林姑,但他知道,阴阳交济,妇人可能会怀孕。不管林姑想不要要孩子,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谢青鹤将草药放进锅里,浇了两碗水,慢火熬煮。
半个时辰之后,药熬好了。
恰好小师弟不在,谢青鹤想要去叫林姑醒来,跟她商量吃药的时,凑近了才发现这个一直默默不语的妇人,睡梦中尚有两行眼泪从眼角落下。
人,岂会不知道苦楚
醒着的时候不能哭,梦里也会忍不住为自己悲泣。
谢青鹤沉默片刻,又退了回去。
这天气还不到一碗药放着就馊的地步,明天喝药效也不至于差很多。实在不行,明天再去采一回药罢了。这个白日里撑着坚强的妇人好不容易在梦里哭一回,谢青鹤不愿打扰。
久等小师弟不回来,谢青鹤本想出去接,想起米粉布囊里的那枚尖,又沉静了下来。
大概不是出了意外,是不想回来说事
谢青鹤舀水漱了口,吹熄了灯,在茅草铺成的小床上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伏传进门的动静,小师弟很快就钻进他怀里,挨着他睡下,还在他耳边哄着“我回来啦。睡吧。”
谢青鹤轻轻搂住他,熟悉地低头找到小师弟的额头,亲了一下。
两人相拥而眠。
心里还牵挂着小师弟不稳定的情绪,谢青鹤睡得不大安稳。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他就感觉到伏传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呼吸也有些急促。
谢青鹤有点瞌睡也马上没了,睁眼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小师弟,伏传抿着嘴,表情很有些委屈和不服气,一直在大口大口喘气莫说伏传这样的修行者,但凡多练武几年,呼吸也不至于弱成这样。一口气不足,身体就彻底垮了。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做梦了。
这也很奇怪。修行之人很少会做梦,一旦做梦,不是被人暗算中了幻术,那就是预兆警讯。
他不敢骤然唤醒伏传,只能将伏传搂在怀里,温柔地控制住,慢慢抚摸他的背心,一点点用自己的呼吸与体温去浸润感染,试图用不修之身与伏传双修共知,让伏传随着他安稳下来。
效果不坏。
原本无比激动的伏传渐渐情绪稳定,喘息声也平稳了不少。
就在谢青鹤觉得差不多了,可以把人叫醒的时候,伏传愤怒地喊出一句梦话“我不”
然后,他自己就醒了。
谢青鹤温柔安静地看着他,问道“做恶梦了”
伏传彻底冷静了下来,缓缓从床上坐起。
这一声梦喊连不远处的林姑也被惊动了,她也昏沉沉地坐了起来,见伏传坐在茅草铺上,她披上衣裳站起来,近前问道“魇着了么喝口水。”说着就去找先前烧好放在一边的开水。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低头咕噜咕噜喝水,他似乎很渴,梦中消耗了太多体力。
林姑关心地问道“要么姑姑陪着你睡姑姑挡在外边,魇鬼来了也是先捉我。”
伏传摇摇头“不是魇着了,做了个梦,日有所思而已,我自己想明白就好了。姑姑去休息吧,这么晚了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
林姑了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空碗,说“你们这样小的年纪就做这样大事,思虑深重,难怪梦中惊醒。要我说啊,天命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们也不要想得太多。”
伏传很意外她会公然谈论这件事,在此之前,她介绍王都的情况都说得模棱两可。
林姑重新上床躺下之后,伏传转身回到铺前。
谢青鹤也已经坐了起来。
伏传背光站着,谢青鹤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回来继续睡觉,还是别的什么
厚铺的茅草足有伏传半身高,他在铺前磨蹭了片刻,半晌才说“大师兄,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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