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第 246 章 大争(58)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伏传在正殿赖到傍晚才回去, 刚刚回到偏殿,他就找了个盆子对着一阵干呕。

    这时别宫上下都知道隽小郎君被家主踹伤了肚子,素姑见状吓坏了, 围在伏传身边团团转, 只怕他呕着呕着就呕出腹内污血。谢青鹤安抚道“没事, 我看着。”

    这时候姜夫人的声势威望大不如前, 哪怕知道紫央宫出了事, 她也不能带着常夫人来探望。

    见素姑满脸焦急,谢青鹤想起了两位母亲, 吩咐道“你去望月宫说一句,隽弟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

    素姑迟疑地看着伏传, 见他确实只是干呕, 吐出一点酸水,倒像是肠胃不舒服。

    伏传接过杯子,用清水漱了口,说“没事。”

    素姑是姜夫人身边出来的人,在她心中, 夫人英明神武, 她可不敢帮着小郎君哄骗夫人。一直到确认了伏传确实没事之后, 她才奉命告退,亲自去望月宫找姜夫人报信。

    下人们都知道两位小郎君喜欢单独相处,服侍伏传擦了嘴之后,纷纷退下。

    谢青鹤从瓷罐里拣了一颗梅饼, 问道“含着泡水”

    伏传蔫蔫儿地以头就手, 侧身将梅饼从他指尖叼走, 窝在榻上不言语。

    他对陈起一直有一些与父亲相关的妄想。陈起的擅杀与薄情, 对他来说也只是浮于纸面的描述。古往今来,那一朝的开国之君不曾满手鲜血他至少比伏蔚好。史料记载,陈起对陈隽深为爱重,朝中大臣一度认为皇帝可能会立陈隽为太子。就伏传今世所见,陈起对大师兄也并不苛厉。

    然而,经历过下午不得已的听壁脚之后,伏传这种单方面幼稚偏执的妄想已经彻底破灭。

    有些人,穿上衣裳看似体面,脱下衣冠宛如禽兽。

    只要想起陈起对缵缵所做的一切,伏传就觉得他很恶心。半个下午都得靠在陈起怀里,装痴卖乖继续扮演一个仰慕伯父的小儿,伏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觉得痛快。

    陈起完全不知道他在内室的丑态都被伏传听见了,抚摸伏传脑袋的手仿佛还带着恩赏。

    伏传被他摸得想吐。仗着一身修为,强行憋着。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歇会儿。”

    伏传能感觉到大师兄不乐见自己下午的行动,可是,和往常一样,大师兄仍旧不打算和他谈这件事。这种“我不高兴但是我不说”的态度,一直让伏传惶恐难受。

    “大师兄,陈起对缵缵所做之事,”他措辞几次都没能说出口,“弟实不忍言。”

    如果谢青鹤想要阻止陈起和缵缵的事情,中午就不会气冲冲地独自回来。

    这件事陈起固然心怀龌龊,缵缵的态度也让谢青鹤十分窝火。他不需要缵缵严词辱骂拒绝,哪怕不说话不表态,或是委婉些乞怜求恕,谢青鹤已经掐好时机端药进门,就绝不会任她受辱。

    缵缵选择了受辱,去谋求她心目中的“信念”,谢青鹤没有任何立场去救人。

    咎由自取。这就是谢青鹤的态度。

    伏传没有与他商量一句,直接摔门跑去救人,很明显就违背了谢青鹤的决定。

    此前不久,伏传才下定了决心要老实一些,乖乖听大师兄的话。大师兄指哪儿他就打哪儿,大师兄说东他绝不说西没消停多久,他今日又做出了与大师兄意见相悖的决定。

    尽管大师兄表现得一切都很自然,可情人之间的默契太微妙了。

    伏传知道,大师兄又在“我不高兴但是你是小师弟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结局也不坏就不提了”。

    往日是他不听训行差踏错,惹大师兄不高兴,他认为都是自己的问题。今日陈起对缵缵做了那么多不人道的事情,说都不忍说出来,他动了恻隐之心去救缵缵,大师兄竟然也要生气

    “我不是故意违背大师兄的决定。实在是,耳如眼见,心生不忍。”伏传嘴里含着梅饼,酸味使他满口生津,说话时也隐约含糊。

    谢青鹤根本就不知道伏传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更加不知道伏传一进一退的心路历程。

    这些日子,伏传突然就不炸刺了,与他宛如初定情时一样相处,谢青鹤重新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感觉,脑子里那根紧绷的筋也松弛了许多。他是没打算提下午伏传摔门而去的事情,但,小师弟自己说起来了,他就随口说了一句。

    “你去敲门风险极大,若陈起不吃哭泣这一套呢想过退路吗如此弄险,只为一时不忍。你是救了她一时,现在呢她仍在陈起手里。陈起今夜不动她,是他倦了厌了没兴趣了。明天呢后天呢担心奸细行刺牵累自己的理由,你只能用一次。下回不忍,你打算怎么办”

    伏传将几句话咂摸了一遍,发现大师兄也不是反对自己救人,而是觉得自己救得不够聪明。

    整段话总结下来,大概就是你摔门出去之前,为什么不先来问问我

    他原本有些委屈大师兄又怪罪自己,闻言马上凑上前搂住谢青鹤的脖子,讨好地说“下回我就不敢自行其是了,我先与大师兄商量。”见谢青鹤没有即刻答应,他又小声认错,“大师兄听不见。我都听见了。他太恶心了我实在生气。”

    谢青鹤从来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顺势将他放在膝上,摸摸肩膀“恰好也有事要与你商量。”

    “嗯。什么事”伏传竖起耳朵。

    “往日我们在相州,前线又在打仗,与陈起聚少离多,鲜少发生意见分歧。其实你我都很清楚,陈起所作所为,或是乱世枭雄一世之英,许多细节都与你我所受道德教养不同。常人丧乱德行,不过口角之争,至多人仆尸街头,掌权之人丧乱德行,就会有诸多无辜者丧命。”谢青鹤说。

    伏传马上就听明白他的意思了,迟疑地问“可是,一来师父还要他的皮囊,二来天下尚未平定,他在陈家的地位绝不可取代。眼看年之内就会迎来新朝大师兄打算如何处置”

    “师父要进他的皮囊,他绝不能死。陈家需要他稳定大局,他也不能卧病不起。”谢青鹤说。

    伏传好奇地问“难道大师兄有法子让师父马上过来直接叫文师妹帮忙吗”

    谢青鹤被他的突发奇想弄得懵了一瞬,居然动了心“可以试试。”

    两人各自想办法与外边的小胖妞联系,谢青鹤直接言语沟通,伏传还拿黄纸抄了疏文,点上香烛烧上天去,折腾得天都黑了,小胖妞没有给任何回应,正殿那边也没有师父突如其来的消息。

    “可能是,不行。”伏传为自己鼓动大师兄一起瞎折腾道歉。

    谢青鹤将剩下的黄纸铺开,取了一支备好的新笔“如今能画几张逍遥符”

    “大师兄想要多少张”凡人画符多用朱砂,以纯阳之性增其法力,伏传此世修行多年,特别是修行登云术之后,以一法通百法,修为一飞冲天,直接用真元绘符也毫不费力。

    至于为什么可以不用朱砂墨水,却还要用黄纸承托,那明显是为了方便谢青鹤使用。

    谢青鹤难得也有被噎住的时候“先画十张吧。”

    伏传刚才抄写疏文时就洗过手了,闻言挪到书案前,正襟危坐,凝神运笔。

    他自幼受宗门教养,所修玄门正宗。平时不大看得出来,画符行功时,一举一动皆法脉清正,隐有仙风飘逸,谢青鹤看着就很高兴。伏传前些年都忙着锻体练武,很少涉猎道术,刚到京城的时候,连满院子的鬼气都辨识不出。现在学有所成,道法武艺两不耽误,是下了不少苦功。

    伏传将逍遥符画好之后,一道一道平铺在书案上,口含清气,并不随便说话。

    直到他画完最后一道符,敛息将笔放下,这才回头看谢青鹤“大师兄到底想做什么”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托体而生,随皮囊生灭。三魂独出,则有鬼、魔之份。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吧”谢青鹤细心解释。

    伏传当然都懂,可能读者不懂,所以,他现在复习功课。

    人魂原本是三个,以胎光为主,掌主命脉,爽灵则负责人的智慧知识,幽精负责人的情感癖好。

    人死之后,胎光归于天,重回天道。爽灵归于地,则是鬼类。幽精下地府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为下辈子刷新截然不同的情感癖好,重新投胎。

    七魄必须依附皮囊才能存在,三魂不同,它们虽然合而为一,本质上都可以独立存在。

    谢青鹤所说独立成为鬼和魔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三魂中的爽灵。爽灵没有感情,只剩下生前的智慧和知识的一抹幽魂。因此,不管是鬼是魔,给人的感受都非常可怕,因为它们没有“人之常情”。

    “我历世日久,元魂浑厚。三魂独出,无须七魄护形,也可以久立而不衰。”谢青鹤说。

    他很早就可以魂游天外,在太虚中探寻诸天星图,只因皮囊里的魔类压得他无法突破,无比璀璨雄浑的元魂才被迫长久地滞留人间。寻常人的三魂飘出去就有被风吹雨打消散的危险,谢青鹤在太虚中受太阴太阳之力炙烤辐射,魂魄非但不受摧折,反而越发强健,当然不怕人间大地上的些末风雨。

    伏传终于搞明白了,吃惊地说“大师兄要分出一道魂来,暂时代管陈起的皮囊”

    陈起不能死,也不能从军政要务中消失,否则陈家必然大乱。为此谢青鹤一直在试图好好地与陈起相处,对陈起诸多忍让。当然,从陈起的角度来说,他也对谢青鹤表示出了十二分的善意单从他宽恕了跟着谢青鹤一起离家出走的陈利等人,就知道陈起为了和儿子搞好关系也做出了不少退让。

    可是,他们的矛盾依然不可调和。

    谢青鹤重视人命,不肯滥杀无辜,陈起却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诸侯一样,视人命如草芥。

    二人离得越近,分歧越严重。谢青鹤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去改变陈起,君父对臣子的压制是全方位的,谢青鹤不管做什么都束手缚脚。他说陈起对伏传的喜欢类似玩意儿,事实上,儿子在陈起的心目中也没有太大的份量服从他,才是爱子,忤逆他,就是不孝的畜生。

    原本谢青鹤打算再忍一忍。缵缵的事可以再想办法,华家妇孺的生死也可以试着央求。

    直到他看见陈起怒冲冲推门而出,狠狠踢了伏传一脚。

    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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