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离开之后, 青州就开始下雨。
紫央宫往堂馆颇有一段距离,谢青鹤望着空中飘浮的水气,难得偷了一回懒。
家里伏传驯养的灵禽精兽也都赶着避雨, 大雁夫妻与大黑狗一直关系亲密, 孔雀则跟着饲养它的小婢摇摇摆摆玩耍。昔日姜夫人送到谢青鹤身边的小美人都渐渐长大了,能读书识字的都学了书文, 无力读写的小姑娘也学了些手艺,一心一意要攀上少君做娘娘的小姑娘,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出去。
谢青鹤在屋内消遣时,多半都由伏传作陪,伏传不在, 他写了字就自己出来舀水洗笔。
恰好听见廊下两个避雨的小婢议论。
“好大的雨。昨天下到今天, 一阵接着一阵,没完没了。”
“是呢。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隽小郎说,去岁天时不好,耕田少了灌溉, 粮食都长不出来。今年不缺雨了吧”
“隽小郎叮嘱我把书拿出来晒一晒,唉,这么大雨,书怎么晒呢”
“隽小郎还说给我带王都的玉叶做书签呢。”
“你又去缠他”
“他答应给我带两枚。”
“好姐姐”
“匀你一枚”
两个小婢就叽叽喳喳地憧憬着王都的玉叶书签, 间或感叹一声隽小郎的好处。
谢青鹤将毛笔洗干净,舀水将笔洗也涮了一遍,嘴角含笑。
秦廷王都的玉器天下闻名,好几位顶尖的玉匠大师都世代在王都造监供奉。平白无故地,伏传怎么会想起给小婢女带玉叶签必然是有了拜访玉匠大师的打算, 才会顺道给小婢女带小礼物。
此前伏传压根儿没对谢青鹤提过此事。
小师弟学会玩惊喜了。
谢青鹤的目光移向窗外连绵不绝的暴雨, 心中又有了一分担忧。
小婢子见着暴雨能开开心心地避在廊下玩耍聊天, 巴不得暴雨再多下两日,平白赚得两日清闲。谢青鹤就不得不担心暴雨引起的河水暴涨,山体滑坡,乃至于贫民区屋舍倒塌
想到这里,谢青鹤换了身衣裳,吩咐陈利“去黔首堂。”
黔首堂就是原来的千寿堂。两年前詹玄机坐镇中枢之后,改名黔首。
偏偏这会儿正在暴雨,雨势大得伞都撑不住。陈利也不敢劝恶劣天气不宜出行,只得心焦火燎地去找了雨笠蓑衣给谢青鹤穿戴上。谢青鹤刚出门就感觉到暴雨的威力,就像是有人拿盆舀水往雨笠上泼,一瓢一瓢砸得雨笠直哆嗦。
没走两步,雨水就沾湿了下摆,湿润顺着脚下往上攀爬,脚下变得沉重。
密实沉重的蓑衣挡住了大部分雨水,雨水顺着雨笠与蓑衣的边沿哗哗往下流,单人身上就能冲出来二三层微型瀑布景观,偶尔吹来一阵疾风,扑簌簌就是满脸喷雨。
雨势太大。
谢青鹤仗着多年修行经验,五行亲和,能在雨水中睁眼视物。
随行的卫士们被暴雨狂风糊了满脸,不得不伸手挡在帽檐上,护住双眼赢取片刻喘息之机。
一路艰难地从紫央宫走到堂馆,黔首堂大门紧锁,附近站班的卫士前来回话,说詹玄机上午来了一趟,见雨势不减,又出去了“姑爷说,雨太大,恐怕应渠涨水,亲自巡察河段去了。”
“利叔,你亲自去将军府,请安将军带兵去应渠,务必保护好詹先生。”谢青鹤吩咐。
陈利抹去脸上的雨水,点头道“是。”
谢青鹤又吩咐身边的卫士“我们去青州府。”
暴雨已经把谢青鹤冲刷得浑身湿透,卫士想要套车出门,谢青鹤吩咐骑马出行。
大雨天马蹄也打滑,骑术不精湛的卫士都没资格随行。好在暴雨也把大多数人都拦在了家中,路上空空荡荡,恰好策马疾行。一行人赶到青州府,只剩下几个老文书留守在内,向谢青鹤汇报情况“长史大人带人去南巷了,少史大人带人分头去了明镜山和十里坡”
谢青鹤又问道“带了多少人去人手够么”
老文书捻着胡须,感慨说“巡城的差人昨夜就召集待命,天刚亮就出去了,人手足够。”
谢青鹤点点头,说“好。”
难怪下了这么长时间的暴雨,没有任何人来紫央宫回事回事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行动。
詹玄机去巡视河道,陈序去了青州府最可能出事的重灾区南巷,那边都是贫民搭建的泥舍草屋,狂风掀盖,暴雨坍墙,出事就埋全家,田文则带着他的弟子们去了容易山体坍塌的明镜山和十里坡,那里不出事也罢,出事就死一村。
一场暴雨下来,青州各衙门主官都顶了上去,躬行其事,谁还有空跑紫央宫叭叭叭
南巷和附近山头的百姓都能暂时撤出来,麻烦的其实是从青州边上路过的应渠。这年月拿洪水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詹玄机去巡视河道也是干着急所以,谢青鹤吩咐安莹带兵去保护詹玄机,并没有吩咐其他应对措施。天灾之前,卑微的庶民只能被动躲避。
各处都安排妥了,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谢青鹤在青州府歇了一会儿,眼见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便吩咐出门。
“放粮的棚子还搭着么去看一看。”谢青鹤说。
姜夫人最先让常夫人在青州府附近搭了个棚子,次日青州府出面接手了此事,就在青州各地陆续搭了八个棚,有两个棚子才刚刚开始搭,暴雨就下来了。
卫士带着谢青鹤去了最先搭建的粥棚,由常夫人带着望月宫家婢、家僮所搭,就在青州府附近。
棚子沿墙搭在青州府所属的排房外边,望月宫奴婢扎棚子的手艺显然非常精湛,狂风暴雨之下,棚子居然都没有散架。原本堆砌在外围的灶台都撤了,惟有靠着墙的两口灶还烧着火。
谢青鹤带着人进棚子下马,才摘下头上牵着线流水的雨笠,原本挨在棚子里避雨的百姓就悄然四散,去了远处不起眼的位置。
“叫大家不必回避。我只看一眼就走。”谢青鹤吩咐卫士。
这命令让卫士颇为难受。棚子里蹲着的人鱼龙混杂,谁知道里边有没有刺客
原本不等他们清场附近百姓就自动散去了,这是最好的局面,既能保证安全,又不会给小郎君落下不亲民的名声。现在小郎君非要叫避开的百姓回来,真有刺客混迹其中怎么分辨
谢青鹤已经走到正在烧灶的仆妇跟前,仆妇正在往锅里掺水。
豆粥早就煮好了,越煨越烂熟,越煨越干。
不等谢青鹤说话,旁边就有看似管事的仆妇上前,解释说“拜见小郎君。不是仆等苛刻讨口的贫民,目下缺粮,一碗豆子搀成两碗,就有多一人续命。许章先生教训,领事辛劳者尚且不得饱腹,进棚子就得一碗豆粥,还有何人肯上差办事也不许仆等将豆粥煮得太厚。”
谢青鹤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含笑道“我明白的。姑姑操持上下,辛苦了。”
谁也没想到小郎君这样和蔼温柔,对着仆妇就喊姑姑。管事的仆妇满脸春风,不迭福礼。
谢青鹤找管事的仆妇也要了一碗粥,随行的卫士盯着把粗陶碗洗了又洗,就把刚兑了水的豆粥舀了半碗呈上。粥棚不是茶摊饭馆,没有摆设桌椅,百姓都是蹲在地上喝粥,管事把自己的小马扎拿了出来,谢青鹤就坐在小马扎上,喝着碗里水和豆子两不相干的“豆粥”。
“豆子是好的。”谢青鹤评价。这玩意儿味道不咋地,好歹没有霉腐朽烂。
有胆子大些的百姓被卫士“劝”了回来,就跟着附和了几句“叩谢皇后娘娘慈心。”
这说的当然是姜夫人。陈起还未称帝,民间已经将他尊为皇帝,连带着姜夫人也水涨船高,成了百姓心目中母仪天下的娘娘。
谢青鹤把碗里最后一口难喝的豆粥喝干净,把碗递给卫士,又问管事的仆妇“雨这么大,棚子搭着毕竟不安全。待会儿让胥安他们帮着你,把灶台搬到里边排房里去,朝西边开道门,不许百姓再躲在棚子里万一塌下来,砸着了人。”
这话说得跟着谢青鹤的卫士都挺紧张。现在谢青鹤也在棚子里坐着,万一塌了呢
谢青鹤生得隽秀温柔,说话又和蔼没架子,他都能坐在小马扎上喝豆粥拉家常了,棚子里施粥的仆妇与领粥的百姓,谁也没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太子。
仆妇顺着他的话茬絮叨了一句“谁说不是呢雨大得邪性,仆等都劝州府的大人,要么就等雨歇了再施粥它也不能下个十天半个月吧就停了日,也不能把人饿死。长史陈大人说,能冒着这么大的雨出来吃粥的,只怕也是饿得撑不住了,还得把棚子支起来,好歹是个活命的念想。”
这番话说出口,好几个围坐在旁边的百姓都流出泪来,又默默地用脏手擦去。
哪晓得这仆妇话锋一转,又说“那谁想得到,还有住在棚子里不走的呢”
照着陈序和仆妇们的好心,冒雨搭棚子施粥,是顾念着饿的冒雨出来讨口的可怜人,是担心没了这一口饭就要饿死的可怜人。厚道的陈序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直接在粥棚里驻扎的惫懒货色。
仆妇说话的时候提高了声音,棚子里阴暗处趴着的许多人却都鸦雀无声,没人回应。
谢青鹤没有就此评论。
他的身份太过贵重,随口点评一句,对某些人来说就是“上意”,有杀生予夺之厉害。
在棚子里坐了一会儿,安排卫士帮着仆妇们把棚子迁移到排房里,那排房是青州府的库房,没有谢青鹤亲自坐镇,轻易协调不过来。大雨中要完成这么大的迁移工作,卫士们也着实费了一番力。
就在此时,陈利快马赶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小郎君,应渠水涨得厉害。詹先生非要往上游去看水位,安将军拦都拦不住这水要是冲下来,多少人也护不住啊”
谢青鹤也有些急了“那还来问我把人扶回来啊”
陈利等的就是这道命令,一骨碌爬了起来,正要调转马头奔回去。
就在此时。
乌沉沉漫天雨幕之中,倏地一道紫光划破天际。
谢青鹤心生欢悦,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划破天幕的正是属于他的那道剑气。
剑气活生生地撕裂了漫天乌云,将正在疯狂降水的云气打得七零八落。地上所有面对天灾瑟瑟无力的百姓,全都看见明亮刺目的阳光从云层中倾洒而下,被撕开的乌云就像是卷起的烟层,不断地往上翻涌、蒸发。
青州城中,处处惊叹。
迷信的百姓开始跪地膜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神明保佑。
乌云散了。
暴雨,渐渐停歇。
谢青鹤站在逐渐明亮的天穹之下,看着残留在云上的剑气,仰面含笑。
小师弟的修为,又精进了啊。
千里之外,一剑解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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